一因这是理应的帝王之所,但新帝尚在她腹中,故而她随帝同居。
二因她为寄托对先帝的哀思,更“自己”要求独居与此。
三.......
屋中的宫人们都退了出去,梁拾意听见床头一声响,这才明白原来那扇暗门从密道内也打得开,只是她不晓得。
脚步声缓慢地踏进屋内到了床前。
龙床之上,床褥自是已经换新,紫檀木上的血迹亦被擦得干干净净没有残留一点余味,可眼前素服的男人身上却似带了股除不掉的血腥。
梁拾意发觉自己方才喝过的安胎药中似乎又多了一味让她动弹不得的。
那一刻,梁拾意开始仇恨起窗外的月光为何要皎洁地照亮一切,让她清清楚楚地看到白居岳那一如既往不为所动的面容,又从他眸中的深潭清晰地倒映出她那柔弱无力毫无所用的躯壳。
白居岳触碰她的温度依然是不冷不热得恰好,让她的肌肤瞬时便接受了这温度,而且这一次他不会转瞬即离。
但与那表皮的肌肤相对,梁拾意皮下的五脏六腑所有血肉都无可抑制地蔓延着寒气。
乾清宫的地龙经过一日的燃烧重新热起来,她却觉得自己也快被冻成一具尸体了。
梁拾意想起三姐梁望娣,她在嫁给亲手杀死自己夫婿的弟弟时,也是这样的感觉么?
三姐从前最是个张扬的性子,可似乎那之后脸上便木木的。
连每逢年节大家聚在一起,进行捉弄她这个小十二取乐的余兴节目时,三姐也只是呆呆坐在一旁脸上没有半分笑意。
但很快这个想法竟然破碎了,这具尸体被撕裂而开,她的灵魂灼烧起来。
梁拾意闭上了眼睛,唯有一直淌下的泪水能减弱这种灼烧。
当她再一次睁眼时,白居岳正在整理衣冠,无论何时他的衣冠都崭然如新。
梁拾意张了张口,对着他说:“白居岳,你会下地狱的。”
很奇怪,梁拾意并不觉得白居岳在看她,却在他离开时发觉他竟然读出了她的口型。
暗门关上的一刹,梁拾意听到一句淡然的“臣会下地狱的。但若娘娘的肚子不争气,怕会同臣一起下地狱”。
梁拾意想她已经在地狱了,否则为何她的身体愈不觉得苦痛,灵魂反倒愈发撕扯,那种灼烧感直到现在仍在持续。
这不便是无间地狱么,炼狱之火将不断地折磨她直到焚烧殆尽。
——
或许是老天爷听说了什么冤屈,紫禁城的这个冬天雪格外多格外大。
从腊月廿九到正月初二,三天三夜宫府内外连成一片的火光在又一场大雪落下后终于熄灭了。
随着宣泰帝驾崩的消息,所有象征新年喜庆的红色即刻都被换下,而其余那些不那么喜庆的红,例如血色,也被这场大雪一埋什么都瞧不着了。
整座京城只剩下一片素白,很快丧讯会通达四方,整个大晖也都会为宣泰帝服丧化为一片素白。
按例直至大行皇帝停灵日满,新帝登基一切才会恢复色彩。
只是因宣泰十年正月初二的这一封遗诏传位给了一个未出世的孩子,若真要等他登基怕只得待到来年,而遗诏所拟者又是内阁首辅白居岳,故坊间时有流言宣泰十年应称为正白元年。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
至少在正月初二的文渊阁,诸位连夜被请来的内阁大学士们还都是白居岳的心腹学生,他们虽面色各有各有的凝重,但聚在一起想得都还是要拥护在拔擢他们入阁的老师身边。
“此诏仅在宫中宣读,明日大殓才会传达百官,是否还有回旋的余地?”
“魏子磐,你莫不是在怀疑老师为了揽权矫诏?”
“张叔断,你不要随便妄言!你我自是知道若非黎太后一力挽留,老师早有辞意。而如今这关头,就算潞王登基也不满十岁亦无法亲政只能由内阁代行。何来揽权一说?”
“按你所说左右都是内阁辅政,理应父子先于兄弟继承。”
不过讲究周全无失的礼部尚书魏定恒和信奉大胆敢为的刑部尚书张以斯向来对如何拥护老师各怀己见,吵作一团。
而喜欢和稀泥的户部尚书吕肃则还是老老实实地完成他一向调和的工作:“叔断,子磐你们别争了,老师行事自然有他的道理,我们还是先待老师来再说吧。”
可寻常也就算了,这遗诏一事事关国朝,二人岂肯罢休看也没看一眼吕肃继续吵到。
魏定恒:“但遗腹子承位的确闻所未闻,此诏一出必招非议,若我们不能将利害晓明,岂非佞臣。”
张以斯:“自老师担任首辅,所作之改革难道还少了么?若事事求名循例不为,倒才是真正沽名钓誉的奸佞。”
互指对方为奸佞,这便已是水深火热不死不休的地步。
吕肃在旁边看得胆战心惊,只觉下一刻二人定就要抄起家伙来了。
而方至文渊阁的白居岳却没有着急进去,他朝守卫微微摇了摇头示意暂不通传,背过身去看雪听他们继续在阁内吵。
人总是要听他人言的,只是做到白居岳这个位置既无几人敢言,他亦不能展露出分毫的自疑。
不过很快,里面演变成……
“魏子磐,你怕不是没听说过我刑部的人都是打廷杖练上来的吧,今天我就以笔为杖给你列列你触犯的大晖律!”
“张叔断,与你这种无礼无德的莽夫同朝为官,我可实在是干不下去了!”
“诶诶,有话好好说,别摘帽子啊。”
白居岳知道是该他进去了,但他俶尔想到一件事。
他将右手伸至檐外摊开掌,少女的泪水竟从早至晚都没有流尽,甚至于他掌心都残存了几滴湿润的晶莹。
雪很快落满他的手掌,他收回檐下抖了抖,一旁的人没有问拿出手巾替他擦干又摘下了斗篷。
“大行皇帝刚刚仙逝,你们几个莫不是就要把文渊阁改成演武场了。”
白居岳推门入内。
方才闹得不可开交的几人尽是倒吸一口凉气。
魏定恒慌慌张张地把乌纱帽都给戴歪了。
张以斯更是一不小心把笔怼在衣服上留下墨点。
也就只有乖乖的吕肃迎上去为二人解释道:“老师,子磐叔断他们只是略有争论。”
“让他们说。”
若说年纪,白居岳在几人中并非最长,甚至能说是第二年轻的,但的确辈分高。
他一开口往往也并没有什么责问的语气,却就莫名的气场压人。
这堂堂刑礼两部尚书竟并排站在他面前都埋下了头,与民间见到先生的犯错学生一般,齐声道了句:“老师,是我错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一些阅读小贴士:
1.女主不会一直失声,快好了。不会一直这么被动的,但毕竟是16岁少女vs独持国柄好多年的首辅,男主目前在权力位上的确是压迫性很强,转变得一步一步来。
2,男主会认为女主找他求助说出那些话的时候就做好了觉悟,这属于他独断专权惯了的一种思维缺陷。他对女主的行为肯定是极度过分没有充分考虑人家意愿的,如果不是特殊时代背景,现代遇到直接报j。
3.魏定恒字子磐,张以斯字叔断,吕肃字敬卿,称呼方式作者也是凭感觉来得,古人还有号什么的太复杂就没弄,大家真得千万别考据较真。
4.明朝的遗诏的确是皇帝死了内阁来拟,比如嘉靖就是徐阶和张居正一起写的。
如果有觉得接受不了的,作者深深地抱歉,请随意点x
第10章 大殓
正月初三,宣泰帝杨钧翊沐浴更衣后,遗体被放入灵柩移至仁智殿停灵,百官入宫哭丧举行大殓。
太皇太后黎永惜与太后梁拾意皆为大行皇帝悲不自胜难以成行,故由内阁首辅白居岳一力操持丧仪。
相比昨日的文渊阁,仁智殿上除了司礼监掌印冯智朗诵祭文可称一句鸦雀无声,百官噤若寒蝉毫无任何争执异议。
经过整整三日三夜厂卫们的搜捕,在场诸人虽都逃过一劫但也不敢有什么造次之心。
要知刺驾弑君这种事一旦被牵连上一星半点那都是灭族的罪过。
这次除了御马监和西厂近乎被连根拔起,其余官员中只有几个与直接凶手御马监前掌印曲直走得最为亲近的遭了殃,已经算高高举起轻轻放下。
但毕竟这几个落了马的都还在诏狱里关着呢,若真把诏狱那些刑罚走一遍,让他们攀咬出什么来都不足为奇。
而且只需轻轻扫视一圈仁智殿四周围得密密麻麻的锦衣卫,谁人不知他们说是只听命于皇帝的军卫,实际上是谁的私卫呢。
如今还在朝的官员没有一个不是心里有数的,这大晖天下谁的霉头都触得唯有白居岳白首辅的霉头触不得。
祭文读完便是宣读遗诏,内容百官自也或多或少听闻了,遗腹子继承的确亘古未闻,但若真落到实处说……
六个字,彼非相,乃摄也。
白居岳面上读作内阁首辅,大伙心里都明明白白写着权压其君的摄政王
就说他前几个月甚至还假惺惺地上过道辞呈,言及宣泰帝杨钧翊已快至冠龄,待新政改革完毕有意引退还乡。
结果愣是逼得黎太后下了道懿旨,说宣泰皇帝杨钧翊尚年幼无知,无三四十岁不敢亲政需内阁辅之,先生断不能离。
可怜如今宣泰皇帝连二十都没活到,待他儿子三四十岁的时候恐怕白居岳都该寿终正寝了。
总而言之,政令先出于文渊阁再达乾清宫的日子百官们早已过惯,而文渊阁内除了白居岳也就剩一帮他的好好学生……
“咳咳咳咳。” 众人忽然听见一阵颇为猛烈的咳嗽。
“郭阁老您慢点,慢点。”
一堆宫人围着个两鬓斑白咳个不停颇具病态的老头子出现在仁德殿外,
大家这才想起来,内阁中还真有一位辈分比白居岳还要高的三朝老臣,兵部尚书郭鉴郭次辅。
要说郭鉴曾在嘉盛一朝,也就是宣泰帝杨钧翊爷爷那一朝,便因战功卓越被擢拔入阁。
然而此后却在剿灭倭寇的战役中不幸重伤,伤着了肺经,到成庆年间便病退下去。
还是白居岳于宣泰朝重建内阁要找个压场子的人才又把他请了回来。
但不知是不是这位郭次辅念着这重新入阁的恩义,还是的确身体不好心气不在,再没有嘉盛年间那副敢战敢当的兵部定海柱模样。
时常称病在家不说,对于白居岳的政策也从没展现过任何异议。
众人心道这次他来恐怕也就是为宣泰皇帝尽最后一份悼念的忠心。
却听:“还请司礼监暂缓宣诏,咳咳,老夫有几句话想要问问白阁老。”
这下大家伙都把目光投向了这位郭次辅,只见郭鉴不愧是兵部的人,咳归咳,每次咳完却又立刻把腰挺得笔直,还愣是没让一个人扶自个儿进了殿。
嗓子嘶哑归嘶哑,问的话依然掷地有声:“请问这份诏书循得是什么祖制,顺得什么群情?”
礼部尚书魏定恒站起来回到:“郭阁老,因你告病在家,此诏便由白阁老先交由我等议过了。郭阁老若觉得有什么我等考虑不周的还请......”
刑部尚书张以斯一下站起来打断了魏定恒的话:“郭阁老既有意见因接到丧讯便即刻前往内阁,这诏书明明白白循得就是立嫡立......”
郭鉴每次说完一句话都要咳嗽好一会儿,故而让魏定恒和张以斯逮住机会讲话。
但不知是不是张以斯说话实在气人,愣是叫人把咳嗽憋回去,怒道:“老夫在问云中,尔等小辈不要插嘴!”
“子磐,叔断好好跪着。”
白居岳开口,魏定恒和张以斯重新跪回去,但他自己没有起身亦没有答郭鉴的话,而是点燃柱香对着宣泰帝的灵柩拜了拜。
“松江,你来同我一起为大行皇帝上柱香吧,他见我们群臣一心也好走得安心。”
郭鉴拖着病躯走至白居岳身前没有接过他手中的香,却也没有之前对魏张二人的疾言厉色,而用语重心长的口气道:
“云中我知道你这么多年一直留着老夫这么个病秧子在内阁,就是怕自己独揽大权待有一日出错时都没人敢说,可老夫一直觉得主少国疑正是需要像你这样把所有人拧成一股的铁腕,所以这些年我纵有意见也只与你私下辩论。
但今日我不得不说这诏书一旦宣了,你非但如坊间人口中言偏激似赵普,专政似霍光,更是要做那指鹿为马的赵高啊。”
因着咳嗽,郭鉴一席话说得断断续续,但见他恳切望着白居岳的眼神,实在是一番真诚至极的刨心之论。
“潞王亦是成庆皇帝的遗腹子宣泰元年才出生,松江你这鹿若是指得这个潞,那怕真是打错了算盘。”
白居岳却骤然凛了神色,极为罕见没用惯常四平八稳的语调而将尾音落得极重,他将身子一侧面向众臣道:“就请诸公评断若同为遗腹子,究竟应当是兄弟还是子嗣继承。”
郭鉴历经三朝上过战场更是与白居岳同僚数年,但那一刹他竟也被这位首辅陡然露出的一丝愠色给慑住。
他转眼看向其余在场臣子皆将头埋低许多胆小之辈甚至打起颤来。
唯有刑部尚书张以斯答道:“按我大晖律例自是子承父业更为优先。”
除此以外满朝再无一人言。
郭鉴没再咳嗽,而是骤然觉着周身像是完全失去力气般只觉一阵昏厥朝后仰倒。
户部尚书吕肃扶住了他:“郭阁老年事甚高还如此忧心国事实在令人钦佩,但这诏书不光内阁议过,两宫太后也都点了头,岂会有差错。”
又朝旁边的宫人挥了挥手:“还不快扶郭阁老去休息,请太医来瞧。”
但郭鉴最终还是强撑着推开簇拥而上的宫人,一把扯下了自己的官帽扔进灵柩之前的火盆之中,背身孤独地朝殿外走去。
他一边咳嗽一边笑道:“满朝文武皆言马,竟无一个识鹿人。”
笑声颇为悲凉。
白居岳没有看那踉跄离开的背影,而是转回身又点了一炷香。
“郭阁老老迈智昏行为狂悖,但念他多年勤恳劳苦功高,更是因病至此,许他告老还乡颐养天年。
兵部尚书一职由右侍郎裴历接任。
每逢改朝之际,边夷最是蠢蠢欲动,有任何军情随时上禀。”
此后大殓没再出任何差错,待仪式完毕后,因宣泰帝没有子女,两宫太后又都身体欠佳,藩王们更是不准离开就地,故而一经商议由内阁几人便按往日轮值的顺序,轮流守灵。
张以斯本自告奋勇要做第一个,但白居岳另有要事交给他办,最后便由魏定恒接替。
“老师昨日一夜都没合过眼,还是快回去休息吧。”
白居岳的确如他所言,甚至几日来他都近乎没有歇过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