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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司礼监
“干爹,这替人选秀虽的确有违律法礼制,可她毕竟是顶替的是自己的亲姐姐.....”
冯智本被卫敬忠按摩得颇为舒服,全身都有一种舒展之感,但一听这话未免气不打一处来地啐了句:“愚钝!”
又品了两口雪顶含翠压压火,再缓道:“顶替的是谁根本不重要,而是这身份只要有一处是假的,处处便都可以是假的。”
“多谢干爹提点!怪不得今日太后娘娘所谓的家宴,内阁轮值竟让那位大人亲自去了乾清宫,可真给他们商量出什么对策来怎么办啊?”
但见卫敬忠那张谄媚的白|面上露出不掺假的顿悟之情,冯智又难免为这份愚钝感到了一份安心,他把头仰到椅子上半阖上眼示意卫敬忠帮他揉揉太阳穴。
“咱们什么都没有做,担忧什么对策,这圣寿节京城来了这么乌泱泱一片人,还愁没人出招么?”
作者有话要说:
猜猜他想做什么~
另外女主的决策是受她目前的观念和情感倾向影响的,有其局限性
引用:
“仁惟天助,寿不假于祷祈;泽在民心,言自成于雅颂”——苏轼《贺坤成节表》
第40章 浣纱记
梁拾意的处置无论是十一姐抑或梁艾努皆没有再提出任何异议。
解决之顺利甚至叫她此前的种种纠结担心、辗转反侧显得有些滑稽。
心中巨石骤然落地加之白日里本就疲乏不堪,纵而梁拾意心中还隐隐残存着一些小小的不解与迷惑,一沾上枕头便被浩浩荡荡汹涌的睡意给瞬间淹没。
彻底昏死过去前,她似乎嗅见了空气中微苦的药味。
或许是今日圣寿节宫人都太过忙碌未来得及仔细洒扫房间,才让昨夜的气息残存至今,梁拾意想。
不过,这倒也不坏,反倒让她生出一股被包覆住的安心。
这一夜梁拾意睡得极为踏实。
圣寿节第二日是接见万国使者的朝贺,说是万国实则数量要比朝中的百官少,所以典仪开始得也要更晚。
她直接一觉睡到了大天亮。
放松的心情,良好的睡眠大抵是这世上最好的良药,梁拾意起身时昨日浑身酸痛疲乏的感觉竟一扫而空,神采奕奕。
虽然这奕奕的精神头在她看到自己那顶繁奢厚重的礼冠时,又荡然无存了。
好在冰心变出一片的膏药给她贴上后,后颈上的清清凉凉暂时麻痹住了它感受折磨的知觉。
接见万国来使要比接见百官多趣,虽然梁拾意还是隔着帘远远望着也不需开口,光是瞧着那各国不同的模样打扮,也比千篇一律穿着朝服的百官有意思。
最好玩的莫过东瀛的使者,一进殿梁拾意就见他头顶发光,只道东瀛人竟有反光帽子这么稀奇的东西?
仔细瞧了好一会儿才发觉是脑门顶剃成了个和尚周围一圈的头发都还留着呢,她拼命抿住唇才防止自己没噗嗤笑出声。
至于礼物也是五花八门,暹罗献得一只七彩鹦鹉一进殿就一直叽里呱啦地叫个不停,直到梁拾意听完暹罗使者的贺词才发觉原来它叫的是暹罗口音的“太后千岁,太后千岁”。
到了第三日,梁拾意的活路就更比前两日轻松,接见完百官万国的朝贺,剩下便就是由太妃命妇们作陪,游游园听听戏真正娱乐享受享受她这所谓的生辰。
时隔月余,此前因撞剑负伤一直称病休养的殷婉茹终于露面。
殷婉茹消瘦得厉害,原生一张鹅蛋脸如今下颌全尖得跟拿刀削过一样,身穿华服难掩憔悴,口朱点得愈浓反倒愈发衬得脸色苍白。
梁拾意见她三步一喘五步一歇的,赶忙叫她不要强撑,也对其她人皆道若是有这游园累着的不必勉强。
除开殷婉茹外,大多人倒还是继续跟着游园,但这些命妇妃嫔中也的确有几个看着着实娇弱走不动。
梁拾意唤人抬了轿子来,让她们不若先去畅音阁点两出戏来看,众人尽皆谢恩。
凌飞雁咬着耳朵念了句:“好妹妹你且在这儿发善心吧。”
梁拾意回道:“凌姐姐这雪未化尽,御花园中本也没什么景看得,不过是妹妹前两日在太和殿上锢得厉害这才想出来走走。”
梁拾意此话不假,宣泰十年的这个冬天实在过得太长,大雪从十一月开始落,这几日才将将见停。
御花园中,连那最是傲寒的梅花都被积雪压弯了枝桠,更莫提旁的百花在这雪融之前怕都难以出苞。
虽梁拾意向来觉着茫茫白雪点点红梅有番百看不腻的意境在,却也觉得不该强求别人与她一般,
此后剩下的人在御花园中约莫又逛了大半个时辰,便也就朝畅音阁去了,还未进阁便听见里面咿咿呀呀缠绵婉转的曲调。
“正遇春初霁,芳心不自持......”
“这宫里请的不愧都是名角,一开嗓还真同外面那些货色不一样。”
梁拾意在辽东没怎么听过真正的戏曲,只听阿娘唱过几小段,这段似乎有些耳熟。
她问道:“姐姐可知这是哪出戏?”
凌飞雁摇了摇头:“姐姐向来只管听可不关心这具体的。”
倒是冰心答了出来:“二位娘娘,这是唱西子的《浣纱记》,正是最后一出泛湖呢。”
这一点,梁拾意忆起些更为具体的细节来,又问:“便是西施于吴灭之后,再与范蠡重续前缘那段?”
“正是。”冰心点了点头。
“西施,范蠡......”凌飞燕忽然又喃喃一遍这两个名字,梁拾意本道她许是有了些印象却未完全想起,正想与凌飞雁再继续说说这戏。
却感凌飞雁一下攥紧了她的手:“妹妹快叫停这出戏!”
梁拾意见凌飞雁神情似震怒却又掺杂着惊惶,她晓得凌飞雁虽直爽但行事常常却十分周全,绝非随性莽撞。
凌飞雁如此表现必有其由,梁拾意回握住凌飞雁的手,安抚地捏了捏牵着她踱步进去,清嗓道:
“停下,全给哀家停下。”
她这位太后一下令,众人自然便霎时都不敢再唱面面相觑,接着齐刷刷“扑通”跪了下来,领班更哆哆嗦嗦爬到梁拾意跟前喊起:“太后娘娘恕罪,太后娘娘饶命啊!”
梁拾意恍然愣了一下,方才意识到自己竟有如此威势......
寻常她在宫中见过的无论奴婢官员哪个不是于朝堂或后宫沉浮数年,瞥她一眼大抵就能看出自己还是个乳臭未干的半吊子。
但对于这个刚从宫外请进来的戏班子,她却的的确确是位在一句话间便能予夺生杀的真主子。
梁拾意瞥向凌飞雁,见凌飞雁深吸了几口气似乎已经平静了下来,示意她该给众人一个解释,凌飞雁点点头没有迟疑站出来没有管那戏班子一众,而是直指殷婉茹:
“殷太妃大家自都晓得你是有颗追随大行皇帝而去的痴心,但万一被几个不开眼的七嘴八舌乱传了出去,不知是你点的这出浣纱记,岂不是要被人说道这世上的未亡人心头都还惦念着寻个范郎泛舟湖上呢?”
梁拾意听完这话也霎时反应了过来,《浣纱记》是出名戏在哪儿点都合适,但在她这位亡夫恰是国君的太后寿宴上出现,倒就真有可能是些其心可诛的意图了。
而她们此前不在这畅音阁内,殷婉茹作为身份最尊之人,无论这出戏是不是她亲自点的自然都可以算作是她点头许过。
“不是......”
殷婉茹似乎想要反驳,梁拾意先开口道:“凌姐姐不必忧心,这都是自家姐姐妹妹们的哪里会有那么不开眼的呢?只是自大行皇帝故去后,好不容易寻着哀家寿辰这么一个时机,想要收敛哀思重振新朝,却能出了此等岔子......”
她说到这儿顿了一下,于袖中悄然攥起拳头给自己提了提气势,一字一句重道:“钟鼓司莫非都是一帮酒囊饭袋么?”
作者有话要说:
钟鼓司是二十四衙门中负责内廷戏剧的部门~
畅音阁是清朝修的,架空就把它搬来了。
引用:
正遇春初霁,芳心不自持——《浣纱记》
第41章 西施与郑旦
谁演的这出戏,梁拾意扫视一圈那跪在地上哆哆嗦嗦的戏班子。
不排除其中有人是晓得这出戏中的款曲仍以身犯禁,如今这副惊慌害怕的模样也完全可以是装出来以显自己的无辜。
可他们纵有异心,按其身份地位最多也只能当得起马前卒。
若真去追究一帮小卒反倒失了关键,甚而是与民为难。
谁点的这出戏,在场这些太妃命妇身份尊贵故而有做这背后主谋的潜质,但若真要在她们之中追根究底,反倒会让今日之事不得不被传扬出去。
既然凌飞雁已经给出了一个完美的解释,殷婉茹为追随大行皇帝而去的撞剑之举人尽皆知,忠全的封号无人可疑她贞烈。
不论她究竟嫌疑几何,在场诸人中数她最尊担得起这点戏的名头也便该由她担着。
然而此事已摆在台面之上,梁拾意身为太后若全不追究只怕是有一便有再。
不管是谁点的谁演的,圣寿节的戏目不可能不经过反复核对。
而这出泛湖能堂而皇之地出现在戏单之上,只能代表这负责内廷戏剧的钟鼓司上上下下不是无能失察便是有心作乱。
虽梁拾意此前一因本性使然二是对自己这位置总归心虚,展现出的基本都是一副柔善的面孔。
但经过这些日子无论是自学政务还是观阁臣们的言行,她也懂得了这在其位便得断其事的道理。
再加之前两日于太和殿上受完那百官朝拜万国来贡,让她对太后的身份也多出几分实感,竟仿若真油然生出一份气势。
“还是压根没有将哀家的寿辰放在眼里?”她这后一句责问比前一句落得更重。
畅音阁中扑通通又跪倒一片,不过同样爬过来的钟鼓司罗掌印到底是宫中的老人,面色倒是比戏班领事要镇静得多。
“奴婢失职不察,太后娘娘恕罪,太后娘娘恕……”
他一边喊着一边给自己啪地扇了一耳光,下手毫不留情一巴掌下去通红的五指印霎时显了出来。
但另一只手正想扇时却被丹心一把拽住了手:
“不待娘娘治罪,自行施罚,看来钟鼓司果然目无尊上才能出了此等纰漏。若今日之事流传出去,罗掌印你可是十个脑袋也不够砍。”
梁拾意固有惩戒之心,听到丹心脱口便是砍头之时还是陡然一惊。
但仔细一想应当是震慑为主,而冰心也恰时站出来:“寿典时乃大吉的日子不好见血腥,娘娘仁善只赐你廷杖三十再予两日彻查此事,快谢恩吧。”
这番一唱一和的配合倒又让梁拾意有些想起元宵法会之时,虽丹心冰心平日待她态度有差,但这遇事都是极为得力可靠之辈。
罗掌印很快被拖了下去,梁拾意瞧着鸦雀无声仍不敢动弹的众人道:“都起来吧,有什么热闹喜庆的唱上两出,别让这些微末的闲事把兴致给败了。”
那戏班不敢耽搁连忙改换装扮又敲锣打鼓唱起了那恰逢时宜的《八仙拜寿》。
但许是此前的变故引得台上的角儿们紧张得厉害,几个年纪大见过些世面的还勉强稳得住音,那扮蓝采和的年轻人开嗓一抖直接唱劈了,吓得腿一弯就又跪在了地上。
氛围霎时差点又要僵住。
“好好唱太后娘娘岂会少得了赏。”
幸而此时的凌飞雁也完全回过神来,当即打了个圆场。
“不过娘娘,你见这小子讨赏讨得这般卖力不如就先打发他点什么吧。”
此后这贺寿的戏码终于顺顺利利地演了下去。
待赐完晚宴,众人谢恩散席之际,凌飞雁单独留了下来想要与梁拾意说几句体己话。
“无恩则威不利,无威则恩不济,好妹妹姐姐从前总还担心你性子软,今日一瞧的的确确是威仪天下的大晖太后了。”
“姐姐谬赞,今日那《浣纱记》......”梁拾意本想说多亏凌飞雁提点,不然她许还真没瞧出岔子来。
却见凌飞雁是又一把攥紧了她的手:“好妹妹,事到如今姐姐知道瞒你不住了,那殷婉茹点这出戏便是明晃晃冲着姐姐来的,多亏妹妹解围。”
凌飞雁的话却让梁拾意有些呆了。
她听那出西施范蠡自当想到的是自个儿与白居岳,她此前推断出凌飞雁八成也是白居岳的人多多少少晓得一些也不是没有可能。
可听凌飞雁这话的意思分明是......
“好妹妹,姐姐晓得你是照拂姐姐的,但姐姐毕竟没有你这肚子的运气也没她殷婉茹那般破釜沉舟,往后要困在这深宫中一辈子总还是想再寻些依仗依靠的。”
依仗依靠......这二词梁拾意更是熟悉至极,她何尝不是时常在心中这般想呢。
梁拾意只觉脑中“嗡”的一声,忽然意识知觉都模糊了。
恍地反想起她叫停《浣纱记》时,台上正唱到:“莺儿燕子,眼望亲成对。谁知道命飘蓬,谁知道命飘蓬......”
浣沙溪畔并不止西施一位美人,还有郑旦与她并列双姝,二人一同被献给吴王施那美人计,结局却大相庭径。
一人孤零零惨死宫中,一人与范蠡结连理泛西湖。
谁该是西施?谁当是郑旦?
梁拾意混混沌沌间想了半天想出个全然牛头不对马嘴极为荒诞的答案,她是既想使美人计诱得白居岳做夫差,又想让他能做范蠡与自己同归。
迷迷糊糊中,梁拾意感觉凌飞雁抱了自己一下离开了,然后她便看着丹心冰心问了句话:
“你们都晓得凌姐姐的事么?”
丹心似是面有不屑的别过头去,冰心则思索一二道:“奴婢是晓得一些,但娘娘既没有问过,奴婢也想着莫惹娘娘烦忧便没有说。”
烦忧她有什么可烦忧的?白居岳女人众多一事她岂是今日才知?
天下间,姐妹共侍一夫实在再寻常不过。
此前杨钧翊想让她承宠之时,她不也一心觉得对不起凌飞雁想要举荐她么?
梁拾意不明白自己究竟是怎么了,如今她脑中竟来来回回全被一堆不字给占满了。
不可以是凌飞雁,不可以是白居岳。
来紫禁城的第一份善意,甚至是自阿娘死后梁拾意收获的第一份善意便是来自于凌飞雁。
这几个月来的种种变故也都是凌飞雁陪在她身旁。
凌飞雁不是她的亲姐姐,但在梁拾意心中凌飞燕俨然比亲姐姐更要亲上许多。
而白居岳呢......
他对她时好时坏全无规律,梁拾意甚至从来连他在想什么都弄不明白。
但她的心似乎一靠近他也变得一样时好时坏莫名其妙。
她明明清楚白居岳从来根本就不可能是她一个人的大树,为什么会生出这许多自私的妄念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