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听:“好妹妹,姐姐晓得你担心什么,他压根碰也没碰过我。”
凌飞雁握住了她的手满眼陈恳:
“瞧妹妹你那眼睛张的,姐姐晓得你自是不信,姐姐实然自己心里都犯嘀咕不相信。
你说他卫敬忠在东执事厂手下有多少人命,如今更是踩着他从前干爹尸体坐上了这司礼监掌印之位,如此可怕一个人难道真会畏着姐姐手里的一二把柄便不敢动姐姐么?
可说是对食,从来都是我坐着他在一边躬着腰候着,倒比寻常奴婢还要恭敬呢。”
凌飞雁俨然误会了梁拾意的意思,却也阴差阳错因误会解开了梁拾意这些天来的一个心结。
还好,还好她的凌姐姐并没有因为受胁迫以身侍人......
却又不禁想到凌飞雁素来讨厌卫敬忠,背上这对食的名头多半心中还是难受。
梁拾意回握住凌飞雁想说几句抚慰的话语,更想着若实在不行有没有法子让凌飞雁住到乾清宫一段时日......毕竟这些日子白居岳也不会再来,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方。
但见凌飞雁的神情双眉微蹙,瞳中泛出极少有的淡淡水光,的确是难受的样子,可话中的难受俨然与梁拾意所想南辕北辙:
“与这等奴婢莫说亲近就连接触,姐姐心中不可能没有坎。
可前几日他淋雨受寒,底下的干儿子献殷勤请姐姐过去,姐姐勉为其难地碰了一下他那额头滚烫滚烫的,却把他一下惊起来还是念叨着什么不敢劳烦太妃......
姐姐竟横竖对这么一个权倾二十四衙门,血迹渗在刀鞘里洗都洗不清的人生出了可怜的心,妹妹你说我是不是真糊涂了?”
可怜......梁拾意自知她还远没有可怜白居岳的资格。
可怕可畏,她此前倒是试图说服自己忘怀接受,但十一姐之事算是彻底把这种恐惧烙在了她心里。
可剩下的呢,是敬是恶是恨是爱,梁拾意全然分辨不出也难以自控,只能感到胸脯之中交杂而汹涌的翻腾。
梁拾意喃喃道:“凌姐姐,糊不糊涂的还不是只得由着这颗心胡乱安排了。”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小小的查了一下害喜是会因为心情紧张而严重的,但作者这里大概胡编成了一种情绪激动就会触发的机制,且可以用药控制。
另外小小提一嘴,一个人的老师不一定只有一位哈~(仅从科考来说每一级就都会产生座主【主考官】和门生~)
引用:
持身不可轻 ,用意不可重。—— 《菜根谭》非原句,比较常见的化用句
既明且哲,以保其身 —— 《诗经·大雅·烝民》明哲保身在原句中为褒义
第56章 孩子
此后梁拾意与凌飞雁又闲聊几句,言及像卫敬忠这般位高权重的大太监看病自能出宫去请民间的医生诊治,但后廷之中还有数不清的小太监小宫女们压根求医无路。
“好妹妹,姐姐晓得你心善,但奴婢可自寻太医诊病的先例可不好开啊,否则按这宫里奴婢的数量,怕太医院什么别的也都做不了了。”
“这点妹妹自是省得,但想能否仿照各地的惠民药局,在宫里也设个类似的去处。”
大抵这冬春交际之届天气最是变幻无常,梁拾意近日见了好几封关于惠民药局病例激增,恐有时疫之忧的折子。
跟凌飞雁这一聊不禁想到宫中虽还没有这个兆头,但宫人们缺药少医的要真发起时疫来,怕止都止不住,最后也还是得累在太医院头上。
倒不如防患于未然。
凌飞雁表示了赞同:
“好妹妹,你这一说还真是这么个理。这样妹妹你若信得过姐姐,不若便由姐姐来盯着办,反正如今姐姐与他卫掌印是对食这件事,宫里能晓得的是都晓得了,寻他议事也没什么可顾忌的。”
梁拾意本就隐隐有这般想法,她如今刚刚有孕本是不宜操累的,但无奈坐在这太后的位置上。
前朝尚有内阁为她分担,后廷的事基本是全然顾不过来的,非得有人帮衬不可,却又担忧凌飞雁终究会对和卫敬忠相处有所芥蒂。
但听凌飞雁是主动便有这揽责之意,也就不再忸怩。
“凌姐姐那便多劳你费心,妹妹也寻个时机与那礼部的魏阁老商议商议,赐予太妃们这协理后宫之责。
那往后姐姐们在这宫中走动行事也都能有个堂堂正正的名头,不用处处担忧受人辖制。”
“好妹妹若真能有这样的恩旨,那可便真就阿弥陀佛了。”
凌飞雁走前又满眼慈爱地来回来去抚了好几遍梁拾意的肚子,嘴里念叨:
“我的好陛下,你瞧瞧你不光救你这姨姨们一命,还让你阿娘这么好的人做上太后之位,实在是天下万民之福了。”
论天下万民的福分,梁拾意自知自己还担不起这句话。
但若能切实帮着一些身边人,帮着这日日能见到宫里人,倒也能让她稍稍心安一些。
只是这份心安在想到那个人时,顷刻间便荡然无存。
曾几何时梁拾意把自己当作一根藤蔓,以为足够努力在白居岳这棵大树上攀附得够紧便可以安心。
而如今呢?
其实也没什么大了不得,没有他消息的这些日子,她喝过那些安神舒怀的药汤,还不是能在人前表现得一如往常,甚至更好,都有胆色为自己安排一出主动去见他的戏码。
可当二月十五,梁拾意真正换好医官打扮踏上那驾前往白府的马车后,她恍地就变成了一个无知无觉的人。
一路上丹心似乎同她说了一些话,她没听清内容,到了白府如何下车宣旨入府的,她竟也浑不晓得。
直至她听见身后侍从合上房门的声音,又环视了一圈屋内再无旁人,梁拾意空荡而茫然的视线,终于开始汇聚于一点于一人。
“臣请圣躬安,太后娘娘安。”
白居岳在梁拾意眼前穿着红衣鹤袍的公服,衣冠整齐。
不俯首不折腰轻轻将手一抬的揖礼,不急不缓不轻不重极尽平直的语调,白居岳不见丝毫病态,仍是那副倬比云汉傲然不移当朝首辅、天下一人的气态。
梁拾意想自己真是白嘱托了张以斯数遍不要让包括白居岳在内的旁人知晓实情,她今日入府的身份分明仅仅只是一个普通的医官。
可俨然白居岳是什么都知道了。
白居岳向来是什么都知道的,不像她一贯什么也搞不清楚。
梁拾意搞不清楚眼中霎时涌出淌满脸颊的液体是什么,搞不清楚为什么平常喝药后都能减缓的翻腾顿时便汹涌得全然抑制不住了。
梁拾意凝着白居岳无动于衷地垂着眸子,仍保持着行礼姿势半晌,才终于由着眼泪由着汹涌冲开她的唇齿:
“哀家不安,哀家肚子里这个孩子更不安......这孩子一来到世间见到的便是他的外祖父手上提着他姨母的脑袋,他的母亲把匕首扎进他父亲的胸口,白阁老告诉哀家这孩子究竟如何能安,哀家又如何能安?”
无关紧要的,除少女以外一切都是无关紧要的。
应该拔除的,让她痛苦的所有皆应被彻底拔除。
从少女开始哀泣的一刹那,似是毒蛇又似是解药的想法就钻入了白居岳的脑海。
若非他又提前使了一些预防的手段,很难说白居岳会想要做出些什么。
若非他垂下的眼眸没有让少女的泪光真正映入瞳中,很难说这世上还会不会存在任何可以阻止他的所谓手段。
只是在少女开口的那一刻,毒蛇的尖牙还是迅速锁定了它的目标。
孩子,两颗尖牙正好对准了两个字。
在不与少女相见的时日中,白居岳的头脑得以冷静地再次梳理整件事情的脉络。
他计划的终点不会更改,但无论从何种层面上来说通往其的道路必须也已然改变了。
他们之间的孩子是为了给他提供掩护拖延时间的工具,但或许很快整件事情就会迎来某种意义上的终局,白居岳不再需要也没有那么多的时间了。
正如少女所言这是一个降临并携带着痛苦的孩子,白居岳自知罪业已酿,但如果现在就斩断这孩子对她的拖累,或许既能减少她的苦楚也能让他们之间的牵绊更少一些。
白居岳走上前去,搭上了少女的脉搏,短短几日她的手腕竟纤细了整整一圈,果然哪怕他寻遍医典阅尽药方也还是让她受苦不少。
“娘娘若实在苦痛,臣可为娘娘将这孩子......”
白居岳一边说着一边伸出了另一只手意图帮少女拭去点滴泪水,却见她别过头朝后一退,手也从他的指尖抽了回去。
可未几,却又重新将那刚刚抽离的手往前伸了伸,把头仰向他。
她看着他甚至是在用祈求的目光道:“你若能从我的脉象中摸到那孩子,就对他说说好话吧,他也是你的孩子啊,白居岳。”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疯批的脑回路:老婆害喜很难受是谁的错呢?是孩子的错呢【作者:小拾意,是该出刀了】
第57章 自伤
碎掉了,没有波纹的镜面,顷刻间被潭水深处涌出的狂浪粉碎......
那是与白居岳四目相交的瞬息,梁拾意冒出的想法,她想这个世界上总归没有不在乎自己孩子的父亲。
白居岳和她一般会为这个孩子产生同样汹涌的情绪。
梁拾意闭眼深吸了一口气,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为了他们之间共同的孩子,或许她还可以再试着,再试着朝他迈一步......
却听:“娘娘糊涂,这是先帝的孩子。”
她再次睁眼时,方才窥见的所有汹涌的情绪便全都成为了她自己的妄想一般。
白居岳没有握住她的手腕,而是逼到她身前。
梁拾意方才挣脱白居岳时朝后退至了门边,朝前的步子也尚未迈出去,于是白居岳就这样将她抵至门边,将梁拾意完全笼罩在了他身躯所构成的阴影之内。
瞳中波涛汹涌的狂浪已重新平息为静谧的潭水,不,更为幽黑。
不再是枯燥的映射出眼前的景象,白居岳凝着他手中转动的银针,放任出一股吞噬一切的幽黑。
他的躯干没有散发出丝毫热气,语调也是没有丝毫温度的冰冷:“而臣不再需要一个先帝的孩子了。”
危险。
哪怕梁拾意并没有完全领悟白居岳话中的意思,但她的脑中霎时便蹦出了这两个字。
“你想做什么?”梁拾意声音颤抖地问道,她的手开始向袖中的一处握去。
“娘娘也不应该需要一个会让自己痛苦的孩子。”白居岳语调全无起伏地回道。
或是世间诸事大多一回生二回熟,或是孩子二字天然就具有激发母亲保护本能的作用。
不同于此前的犹犹豫豫,梁拾意唰地一下便拔出了匕首。
然而白居岳不过余光一瞥,便毫不在意地收回了视线,手中转动的银针攥停在了双指之间。
顷刻,梁拾意回忆起前次白居岳也全然没有将她举在胸前的匕首放在眼里,不管不顾地继续行他所想之事。
于是近乎同时,刃锋一转梁拾意把刀尖对准自己。
然后比白居岳的针更快,那把匕首抵在了她自己的脖颈之上。
梁拾意看见白居岳在发现她动作的那一刻就住了手,也听见银针落地的声响。
但大抵她一时心急,也不大会控制力道,梁拾意低估了这把匕首的锋锐。
一点温热从刀尖所对之处渗出,霎时间千万根尖刺扎进了那处小小的伤口,顺着血液迅速布满全身。
一下梁拾意的意识便开始弥散,在她剩余的最后能察觉到的五感,是疼痛、疼痛与疼痛......
唯有他的咳嗽声太过撕心裂肺,怀抱又太过冰凉,竟在疼痛中也撕开了那么一处小小的角落。
当梁拾意重新恢复意识时,疼痛消失得一干二净,她裹在暖暖和和的被褥中。
若非是从腕部持续传来冰凉的触感,也许她会以为方才的一切,不过是一场自己做的噩梦。
只是梁拾意的手腕对于白居岳那带有薄茧的手指为她探脉的感觉实在太过熟悉,她刚一醒来便没有办法进行任何的自我欺骗了。
或许是呼吸的变化,或许是轻微的移动,白居岳极快地发现了她的苏醒。
“娘娘安心,孩子没事。”
然后嗓音嘶哑地说出了一句梁拾意完全没有意料的话。
几乎是在匕首扎破她肌肤的同时,梁拾意便意识到自己做出了一件愚蠢透顶的事。
“不过除开同臣一般对刃上之毒有耐性的,寻常人只要见着血倒也够了。”
她想起白居岳曾对她说过的话。
倘若这个孩子真的有什么三长两短,最该怪罪的当然还是她自己的愚蠢。
只是梁拾意那一刻满脑子只想着白居岳不需要这个孩子,她需要这个孩子,全然是瞬息之间想要拼尽一切办法的本能,全然没有顾忌到手上的轻重竟反而差点自酿苦果。
那现在这一刻梁拾意又在想什么呢?
她睁开了眼睛,映入眼帘的是白居岳布满血丝的双目,鬓间骤生出的数根银发,没有归置整洁的衣袍,仙鹤纹样上明显多出了斑斑点点刚凝结的鲜红。
除开他的背仍是挺直的外,白居岳散发着一种梁拾意从未见过也无法想象的憔悴。
梁拾意有一个揣测,白居岳大抵是一直守在床边望着她的,甚至因为不敢放心手也一直搭在她的脉搏之上。
“白居岳,你没事么?”
因为她也是这样放不下心的。
梁拾意一开始的头脑的的确确全然被腹中的孩子所占据了。
但当疼痛开始后,当她听见白居岳的咳嗽声后,当她发觉他的身体又是那般冰凉后,对他的担忧竟又把所有的领地全数收付。
无论是可耻的、可悲的、还是可怜的,梁拾意不得不承认哪怕她见识到白居岳对自己的孩子都能残忍无情,她也控制不住自己的心被他所牵引。
“臣无事,只要娘娘不再干出这种把刀锋冲向自己的蠢事。”
白居岳抽回了手移开了双眸又开始抖落整理起自己的衣冠了,除开他的嗓音仍是那么嘶哑。
梁拾意想白居岳也是一样的,无论再怎么见识她的鲁莽天真是如何招惹麻烦,他也还是会每一次都接住她不是么?
他们脾气秉性格格不入,对彼此处事的方式态度充满着无法接受,但阴差阳错他们就是这样交融在了一起难以分离。
梁拾意钻出被褥抱住了白居岳,说:“我们不要再伤害彼此,也不要再伤害自己了,好么?”
她从暖和的地方钻出来便更能感受到他躯体上所散发的寒凉,想来他是还没有好的。
又思及自己方才被扎破一点皮就直接疼昏了过去,梁拾意把掌心放在了白居岳的胸口,想他是怎么忍住那些疼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