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李任行则是近乎极致的柔和。
他周身所有的粗糙一方面更加反衬出他面目天生的温润秀雅，另一方面却又全不相融格格不入。
尤其是那道伤疤不仅从中间割裂了这张脸，也让这种粗糙和温润之间的撕裂感更加明显。
只是梁拾意与李任行虽只在一月前的元宵法会上见过面，但最后他一步步朝她逼近时，她的目光可是一直锁在此人身上，那时他绝不长成这样。
哪怕他剃掉了盖了半张脸的大胡子，扮和尚的光头上也长出新发，单从眉目一处梁拾意就十分肯定。
当日的慈心法师绝没有这么一双微挑的桃花眼，她分明记得那慈心法师是个单眼皮。
梁拾意绝不会记错这个害她“小产”罪魁祸首的模样。
一模一样的走道房屋，两模两样的死囚李任行和慈心法师，梁拾意被自己这短短时间内于白府中的见闻搞得是头晕脑胀糊涂不已。
这时，忽听李任行问：“你我此前可曾见过？”
梁拾意一下警觉李任行也有可能认出自己，她努力忍住恶心吩咐道：“你们都下去吧，丹心留下陪我同与这位李大夫聊上一聊。”
白居岳的令牌果然管用，下人们又都是恭恭敬敬地听话离开。
梁拾意想既然让李任行于白府中行动并未给他上镣铐，想必白居岳一定是有什么法子保证了李任行不会造成威胁。
再不然有能轻松制住李任行的丹心在侧，自己也不用太过担心。
但待三人一同进入厨房之后，梁拾意还是不由攥紧了袖袋中的匕首。
不过很快，随着厨房门“咚”地一关，减弱的通风、刺激的油烟，梁拾意胃中霎时炸开锅，连连干呕再顾不上其它。
而站于一侧一直被丹心挡住的李任行，则委实被眼前的一幕弄得稀里糊涂。
他先是以为自己的好师弟又给他送了什么疑难杂症过来诊治，而后见着这姑娘医官打扮侍女也生得眼熟，又不禁想莫非是此前相识的医士。
可如今瞧着这姑娘随随便便就使唤白府的下人，还有这干呕不止却不让人诊治的模样......
李任行不禁产生了一个大胆的猜想，试探道：“小医女你不会是我那白师弟的相好吧？”
眼前二位女子的身形竟然都是一滞。
他又道：“按压内关穴可以缓解害喜。”
还好这句话只有一个人动了......但这也还是太......
像李任行这种栽过跟头的人，对于白居岳的种种流言大多采取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态度。
独这女人一条，他还是对这个不开花的铁树保持着最后一份微薄的信任，没想到......
梁拾意按着自己的手腕下三指处的内关穴，果然感觉胃中的翻腾好上了不少。
又听李任行开口还是在叫“小医女”，松了口气还好他没认出自己。
还好她被李任行提醒着记起太医院的钱院使也教过她按压内关穴的法子，不至于扮做医士连穴道都不会认。
却听李任行接下来的话道：
“小医女，趁现在屋内就你我还有你这个贴身侍女在，我瞧你还年轻，真心劝你一句不要贪恋什么权势富贵赶紧跑吧，你同他白高楼在一起就是死路......”
丹心一把卡住李任行的下颌逼着他闭上了嘴。
“丹心松手。”
梁拾意制止了丹心，又问：“李任行你为何要这么说？”
“因为他就是死路一条，今日不死迟早也......”
丹心再一次出手。
“丹心，我不下令你不需妄动！”
而这一次梁拾意厉声喊停了她。
梁拾意想要接着问，但张开口声音抖了半晌才连成句：“他......他是生病了么？是不是病得很重？”
她极害怕自己此前不妙的预感会成真。
“是，他是病得不轻。”
听到李任行的回答，梁拾意霎时如坠深渊，浑身无力若非一下撑住身后的屋门，只怕会直接跌坐于地。
“他要没病能为了坐稳他这个首辅的位置，为了维护这个可笑的统治，搞得自己众叛亲离六亲不认人人得而诛之？
为了防止刺杀，一座府邸建得跟个迷宫似的比诏狱还要守备森严。
厨房光我用过的都有七八个，就这样平常吃的东西也恨不得一点作料不放，不然生怕万一下毒了尝不出来。
你说这人要不是利欲熏心得有病，能这么活着么？”
但听完李任行接下来的话语，梁拾意找到一股力量重新直起身子。
她明白了她入府以来见到的种种古怪，更清楚她绝不会认同李任行对白居岳的评价。
梁拾意字字句句吐得清晰，语调坚毅地反驳道：
“利欲熏心之人才不会像他这般如履薄冰地活着。
若为了滥权谋利，效仿前朝宋岩一味曲意媚上结党营私便可。
任是那外蛮的铁蹄踏到京城也碍不住宋岩在首辅位置上安安稳稳地坐着，二十余载贪赃受贿饮酒狎妓可谓日日快活。
岂用像白阁老一般不惜代价不惜自身来推行改革之法救国于危。”
李任行又道：“小医女，现如今是我那师弟坐在首辅的位置上，成王败寇，自是笔墨都用来贬损前者夸赞他的功绩。”
梁拾意再驳：“十年内，海寓肃清，四夷詟服，太仓粟丰，冏寺积金，难道都仅仅是笔墨之功么？”
李任行冷笑一声：“呵，他白高楼还真是护住了咱们大晖天|朝上国的泱泱国威，扬名九边四海啊，却不见他手上也血流成河地染了多少条人命么？”
梁拾意越辩也越起了气势：“李任行你前番意图谋害龙嗣之时，难道就不会觉得自己手上沾血亦会牵连数条人命么？”
李任行一听这话忽地像被彻底激怒般，原本柔和的面目绷紧，伤疤狰狞而扭曲起来，咬牙切齿道：
“王权皇帝本就是压人害人之物，用大晖皇室的命换这天下众生的命才是真正的救人之道。”
梁拾意恍然惊觉李任行不满的似乎不光是白居岳，而是整个大晖的皇室......
不，不对，应该说李任行简直像对皇室抱有什么仇恨。
而白居岳可能反倒是因身为首辅，在李任行眼中一直维护皇室才被这种恶感波及。
若被李任行晓得她这位太后腹中的皇帝实则是......
梁拾意自知此事断不能说出口，一个激灵收敛心神。
又想从李任行的态度看，他断不像是会为白居岳诊病治伤之人，恐怕白居岳将他提至府中另有用意。
既然从李任行这儿探听不到白居岳的病情，似是不宜与他再继续纠缠下去。
但梁拾意又一想李任行此前那番死来死去的言论，实在就是在咒白居岳。
若不为白居岳正名，她心中自也有气过不去。
毕竟，这李任行给自己戴高帽说杀皇族是为了救天下，却不见被他谴责的白居岳于这天下的功绩不知比他李任行多上几许。
杀人......救人......
梁拾意忽地想起了白居岳于圣寿节献予自己的那副《万里山河图》。
她初见远远一看只道其上全是巍然河山，不知其中可否容下一人之位。
后于宫中细看之时才发觉，白居岳笔下的浩荡山河原是由一个一个小人所组成，山川河流之上是守边的将士，耕种的农夫，叫卖的商贩......
是因为梁拾意信着白居岳的眼中怀有天下万民，所以她才能一次次说服自己去体谅去原谅白居岳不顾忌她，不顾忌她身边的人，也不顾忌他自己。
想着想着，梁拾意竟蓦然也顿悟出了自己对白居岳的一番心思。
“自白阁老掌魁大晖十年，国朝增户百万余。
李任行你既有神医的名头又有普济天下之念，我便想请教这百万户可是由你所救出来的？”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是在努力护夫的小拾意，我们小拾意每天的政|治课和奏折可不是白上白看的嘞~
引用：
十年内海寓肃清，四夷詟服，太仓粟可支数年，冏寺积金至四百余万 —— 《明神宗实录》
第61章 长寿面
“你......”
李任行张口噎了半晌。
“怪我多嘴，都怪我多嘴行了吧，好言难劝要死鬼，小医女别什么时候刀劈在你身上才知道叫疼。”
梁拾意看着李任行一边说着，一边朝后退开，退回到他先头做饭的灶台前。
李任行的这番表现不管口头还在说些什么，显然他并否认不了白居岳为首辅十年的建树与功绩。
那也就代表梁拾意辩赢了他。
梁拾意似乎是应该感到开怀一些的，但不知为何她的心中仍像压了块石头般沉甸甸。
或许还是因为害喜身子有些不利落吧，但梁拾意瞥见窗外日头已经开始西斜，心知这番与李任行对话已然浪费了不少时间，她可不能再继续耽搁下去。
厨房中自然不止一个灶台，梁拾意走到另外一边放下“药”箱打开来。
第一层碗碟七倒八翻菜肴都混在一起，俨然不能要了，梁拾意只得叹了口气取出放在一边让丹心拿去处理了。
不过好在木板并没被渗透，第二层躺着的纸条没被洒上汤汁。
上面的字迹丝毫污损都没有，清晰可见。
“白阁老无论你我二人之间如何，国朝都需要你这位首辅大人，朝臣们这些天日日皆在上问候你身体安康要为你祈福的折子，更不用提内阁。
哪怕新进了两位阁臣，几位阁老们都还是忙得脚不沾地，尤其是吕阁老身为次辅头发短短数日几近白了一半。
白阁老，朝臣们、你的学生们都在祈愿你早日康复，要知唯有你长寿平安，大晖才能长治久安。”
这是梁拾意早在来白居岳府邸之前便写好了的纸条，上面话字字句句也都算得上是所言非虚。
但不知为何梁拾意心头的石头愈发沉了，甚而觉着胸口堵得慌。
梁拾意深吸几口气努力调息，还又在自己的内关穴上又多按了两下，才打开第三层。
砸不碎摔不烂大面团子，也是梁拾意真正准备送出的礼物，长寿面。
辽东人过生辰并没有这个习俗，但她的阿娘有。
也只有阿娘才为十二过生辰，在她是十二不是梁拾意的时候，在阿娘还在的时候。
十二也会为阿娘过生辰，阿娘说自己不记得原本的生辰了，但有十二那一天就像获得了新生一般。
所以每年十一月三十，阿娘和十二都会互相为对方做一碗长寿面。
梁拾意取出面团擀成厚薄均匀的面片，又在两面各洒了一层干面粉防粘，放在一旁饧。
接着在厨房找了找食材，倒是不缺，她便选了些蔬菜香菇，又片了几片火腿用作配菜。
“呼——”
片的过程中，梁拾意差点心神不宁切到了自己，还好反应得及时才长出一口气，却又截在了半途。
她想到白居岳说：“不要再将刀锋对向自己。”
又想到李任行说：“刀劈在你身上才知道叫疼。”
还想到十一姐对她说从今往后便让这个十二去做梁拾意，而她不再是她姐姐。
往后也不会有人为她过十二的生辰了，而每年的圣寿节，大抵会让梁拾意一遍又一遍地铭记她的一切是顶替十一姐来的，而刀已经落在了十一姐身上。
那她呢？
作为小十二时，她被踹进过冰窟窿，被掀下过马。
作为梁拾意时，三次刺驾，弑君小产流言更是各个都能成为砍下她头颅的铡刀。
刀落在她身上了么？
是白居岳帮她把刀举离了她的脖颈，并调转方向砍向了所有有可能伤害她的人，其中包括了她的姐姐，也包括了他自己。
可刀永远不会落下么？
梁拾意摸向腹中的胎儿，她同白居岳正是因为需要这个孩子才走到一起，但方才他虽然停下却还是产生过要铲除这个孩子的念头不是么。
“小医女，我认识白高楼的年头指不定比你岁数都要长。”
正在这时不知怎的李任行又开了口，李任行对白居岳以师兄弟相称，还能叫他的字想必曾经也是亲近之人。
梁拾意看向与李任行温润皮相格格不入的疤痕，刀是那样落在他身上的么？
梁拾意发觉自己的身体微微颤抖着，她是又开始害怕白居岳了么？哪怕她刚刚维护过他。
难道她真就极尽自私，只能接受“大义”的刀落在别人身上而非自己身上。
“如果我没看错，你不会是在亲手做长寿面吧，那我还真不得不又多嘴一句了。
首先，一碗面绝对不能帮人长寿。
其次，你信不信他白高楼能当着你的面把面条夹断，专门咒自己短折而死。”
“啪嗒、啪嗒”
梁拾意的眼泪骤然砸落，她连忙别开头防止更多泪水漫进她正在处理的食材。
是，梁拾意是极尽自私的，刚刚义正言辞地讲了一番大义，可现下就害怕起来这种大义有没有可能把她变成下一个李任行。
与白居岳背道而驰，离他弃他咒他，有一天真的会希望刀落在他身上。
可刀落在他身上，她会更疼啊。
梁拾意不要白居岳众叛亲离，更不要他短折而死。
“渺渺云中鹤，皎皎天上客”
梁拾意对白居岳的钦慕伊始于他独行于世不偏不倚的公心，可如今她却想用私心将他拽入凡尘，让刀锋卷刃。
那张包含着大义为由的纸条被梁拾意扔进了火里，她在盛长寿面的盒中放入了她满满的私心。
“白居岳，你让我等得久一点没关系。
但如若你生病不好生将养，累了不好好休息，折断本该一口吃掉的长寿面，做任何不吉利的事，我会哭得。
一定会哭得很厉害，眼泪淌着停不下来，到时你同我说别哭也没用。”
——
李任行被白居岳的相好给气了个够呛。
他没想到他拿白居岳没奈何，连个个子小小年纪轻轻的小姑娘也能把他说个哑口无言。
于是在这种气恼与不甘之中，他逮着一个机会赶紧便刺了回去，谁料......
“不是，你这姑娘不听劝也就罢了，你怎么还哭上了呢？”
“我说被折的那长寿面是我做得太烂，我师弟看不上眼才拿筷子夹断的。你做得又漂亮又好，他肯定认认真真吃。”
李任行不像他师弟白居岳那般不近人情，此生都不大见得女人哭，连连劝道。
可惜不仅没用，李任行的下巴惨遭那个叫丹心的侍女一掰脱了臼被遣送进了其它厨房。
这种看见女人哭后一时无措被制住的经历，对李任行而言颇为老生常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