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盛十六年,二月十五,山西云中天见星陨,有传言乃文曲星降世之吉兆。
我母亲本是书香世家阁臣之后,不幸被抄家流落,心中颇有不甘,便寄希望于这降世的文曲星是我。”
却是没料到,白居岳讲得竟是一个关于他自己的故事。
梁拾鸩初听白居岳念出个已算前前前朝的年份时来内心时还差点道白居岳莫非是不知该如何安慰她,想通过考校什么经史的功课来给她转移注意力呢。
但她又想了想按他寻常的性子岂会自夸什么文曲星,而且他纵声线依然嘶哑,语调却没什么波澜,只似单纯的叙述,于他自身并没有太多感触。
莫非他真是找不到什么他真找不到什么安慰她的法子,要编排自己来逗乐子?
只是再听两句,梁拾鸩发现这个故事与乐子没有丝毫干系。
“三岁读书,五岁能诗,我还算不负她所望。
只是孩童难免贪玩,她愈把我锢在家中读书,我便愈费尽心思地偷溜出去,然嘉盛二十二年同今年一般时疫四起,我染上了,教我的夫子亦染上。
我母亲说夫子便是同她一般笃定我将来必能成材,才为了教我赔上一条命,我若再贪玩乐便是对不起夫子的在天之灵。”
嘉盛二十二年,白居岳才六岁......染了时疫大难不死,他的阿娘怎么就能把一条人命压到他身上去?
“我父亲一向唯我母亲马首是瞻,劝我道旁的孩童不如我早慧,与他们玩乐也没什么意思,又教了我个在纸上写字同自己说话的法子。
我依父母言,往后几年便是读书与读书。”
写字同自己说话……梁拾鸩似乎终于找出了那些画页废稿上打趣文字的来由。
“嘉盛二十八年,过童试。
二十九年,已巳之变云中陷落,我刚考完乡试与母亲滞留于太原府中,未几日从一位高姓员外郎手中接过我父亲的丧讯,他还表示同我父亲是好友愿意替我父亲继续照顾我们母子。
我母亲不知从何处听说高员外与当届主考官曾是旧识,便告诉高员外若我得中举人便答应他。
我不愿如此,放榜那日偷跑溜走。”
她这下晓得了白居岳母亲与他继父是如何在一起的,难怪他极抗拒二人……
“然我刚出太原府便遇遭北跶屠村,几近丧命,幸得一位青年相救。
半载方才伤愈,再去寻我母亲时,她已身怀六甲,我未与她相认自行离开,自此随着那位救我的青年拜师一同修习医道。”
听到几近丧命时,梁拾鸩怔得用手捂住了嘴。
“成庆元年,许是我开始四方行医,我母亲打探到我还活着的消息,恰逢三年一度的会试,她与高员外一合计便给我报了名,还替我取了个高楼的字逼我去考。
我气盛又怒极便在考场上写了些破口大骂的文字,譬如‘君荒于上,臣纵於下,将嬉于边……成庆成庆,无成偏庆’。
大抵本该架着去砍头的,奈何出考场时,我救治一癫痫发作的男童,不巧竟是太子。
太子生母黎妃看了那篇大骂的文章竟赞我有大才,要替我向成庆皇帝举荐。
政昏法乱我本无意,欲继续行医……”
她曾翻阅过各式卷宗典籍上对白居岳的记载,其中对他入仕前多是一句“少年天才,十二过童试,十三中举人,十七进士登科擢为太子师”。
而现在梁拾鸩才终于知道了这寥寥一句背后之事,她的手已扶在门栓上,几近就要将其拿下,把门推开。
可她一低头总是一眼就瞧见她已微微凸起的小腹。
白居岳的前半生固然坎坷不平,她肚子里这两个孩子却是连来到这个世上的机会都没有。
白居岳甚至从来没有同这两个孩子说过话,差点让她也没有同他们告别的机会。
梁拾鸩深呼吸着迫使着自己把手从门栓上移开,一边说道:“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想来正是你年少时这样一番经历才磨炼出你如今的秉性。”
梁拾鸩想她至少要坚持过今晚。
哪怕白居岳诸番安排是将她的性命一直放在他的亲生骨血前,但这两个孩子就连要死了也得不到他们阿爹的半句解释和眼神未免太过凄惨了些。
她这个做阿娘的想这一宿只为了他们难过,悼念也没什么不可的地方。
梁拾鸩抚着肚子咬了咬唇,准备去茶几旁坐下,免得她站在门口就老是忍不住想把手往门栓上放。
可她刚迈开一步,便听白居岳似是自嘲“呵”的一声笑。
他接着说:“独断专行、不近人情的秉性。
其实我是想同你解释这秉性,却不知怎么说了许多叫人乏闷的闲话。
鸩儿,你也不欲听了不是?”
现下他的声音不仅沙哑,连此前还算平稳的语调都显得极为低沉了,而后还连带出一串咳嗽。
梁拾鸩盯着地上一直未曾偏移过的影子,在这一连串咳嗽下晃动了。
作者有话要说:
某人的卖(?)惨在待成功状态
ps.求求各位要看大结局的宝贝们,一定要放《同心》
这首歌!和大结局上超级搭(疯狂安利的失智作者)
引用:
君荒于上,臣纵於下,将嬉于边——潘博
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孟子》
第105章 大结局(上)
“咳咳咳咳咳......”
无法掩饰的是病症么?
还不至如此。
纵然此前听着梁拾鸩的一声声抽泣,白居岳的心绪过度波澜致使经过排布有序的经脉再次稍显紊乱,在肺腑间流转的气息好似骤然间长出尖刺,在每一个途径之所留下细密的创口......
但绝不至如此。
疼痛于他不止熟稔,而乃常态,何况自李任行为他洗脉后,状况缓解不少,白居岳尝不出丝毫腥甜的味道。
“师弟你既都撑着一口气活了回来,我若还不能为你延几载寿数,那我这神医名头不如改成庸医算了。
当然这个几是二三四,还是六七八,按师弟你的活法,我可说不清楚。”
总归还余几载寿数又非油尽灯枯之时,白居岳岂会不知几个能止息这种干咳的法子。
可他偏偏就是把他的陈年旧事、沉疴旧疾展露在了梁拾鸩面前。
他听见她离开他的那一步收了回来,紧接着“咔嗒”一声门打开了。
“白居岳你没事吧。”
她带着关心焦急的神情重新出现在他眼前。
他的鸩儿总是这么心软。
白居岳看见梁拾鸩朝他伸出的手,他一把握住,肌肤相触的顷刻获得了解脱他一切痛苦的良药。
于是顺利成章地,他唇角上扬答了句:“无妨。”
梁拾鸩焦急的神色未减:“你不要唬我……”
但旋即她仿佛意识到了什么,她的眼睛垂了下去,手也往回缩了一缩。
“你刚刚咳嗽不会就是在唬我吧。”
在梁拾鸩回缩的那一刻,白居岳的本能先过任何思考便把她的手攥得更紧了些。
她对抗不了他的这种本能,他的一只左掌便足以将她的两只手都箍住。
大抵如此,梁拾鸩也没试图作挣扎。
她垂着头低声说了句:“我没有觉着你讲的故事乏闷,就是怕像这样我忍不住出来了,你也舍不得放我走。”
在一刹的冲动后白居岳的理智很快回归,他将目光凝向他拽住的极纤细的两只手腕,梁拾鸩的确应该害怕他舍不得放她走。
可她虽然说了那样的话,却似乎并没有太多自觉。
片刻后,梁拾鸩便又将头重新仰了起来,看着他道:
“但我既已出来了,你便接着讲吧,白居岳。
你瞧很早以前你就把我调查个底朝天了,但我要了解你的过去还真就只能靠你自己的口述。”
他们的声音虽然都嘶哑着,但梁拾鸩的眼神极尽清澈,让白居岳将她瞳孔中映照出的自己看得清清楚楚。
他的鬓边有几许驰马赶回时散落的碎发,他一瞥自己的衣袍亦有许多不平的褶皱根本忘了整理。
他还能掩藏些什么呢?
白居岳问自己。
他了然纵将自己眼底的幽黑尽数吐尽,亦不可得那份清澈,却还是开了口。
“成庆元年二月廿十,我回到山西本欲返师门告诉师父师兄,往后还是一心修习医道不会再去考那些劳什子试,却撞见发丧的队伍。
发丧的人我认识,叫孟全胜,正月里走路上跌了一跤没爬起来就给马车碾了腿,我见骨伤难复当即要用截肢术,但师父告诉我上麻沸散前,孟全胜说过无论如何都要保住他的腿。
于是孟全胜死了,我意识到我分明见过土崩瓦解之祸,岂可耽于晏安无事之日。一路策马回京,受黎妃举荐为太子师……”
白居岳见梁拾鸩的双唇反复开合了几次,明晰她大抵有话想说,便顿了顿。
他猜测她也许想他如何成为太子师一段说得再详细些,他铺陈许多无谓的心路,这更显重头的事却一句带过,他讲得这故事若是作文章,怕是入不了眼。
却听:“孟全胜的死你很难受吧,除开嘉盛十六年的二月十五,这是你提到的第二个具体日子。”
“不。”
白居岳驳斥得极快,以至于其后的解释就显得慢了,像沉吟半晌后才编罗出来的一般。
“只是让我醒悟,我要得并非医几人而乃治此世。”
不料梁拾鸩的下一句话更没有边际:
“但你治世之时也没有放弃修习医术,你是想要医治天下人。
你拿得起医人的术具,亦拿得起治世的笔锋。”
他这双手为得真是治世医人么?
白居岳的目光再次落回他锢住她的手腕。
无法放手的,难道不是控制与占有。
梁拾鸩的双手无法再做出任何他意料之外的举动,于是白居岳毫不费力地从她的袖袋中拔出匕首。
他的手是可以拿笔,可以行医,更可以执生杀予夺的锋刃。
不过此三者,白居岳皆示于人前。
但他的鸩儿既说了还欲多了解他些,他总该再袒露几分隐于人后之处。
白居岳将匕首的刃尖调转朝向自己。
梁拾鸩挣扎起来,眼神满是惊惧不解。
她喊道:“白居岳,你要做什么?你放开我,你不可以伤害自己!”
但白居岳还不能放手,他记得她的这双手前次是如何拦下那把刺向他的匕首,只能用言语安抚道:“鸩儿别怕,我有分寸,不会伤你亦无意自伤。”
与此同时,匕首扎入层层衣物,倒也正如白居岳所言极有分寸地停在会刺破血肉的毫厘之前。
接着呲啦一声,从最外侧的公服到贴身的内衫,皆被从胸口划开一个巨大的缺口。
衣冠不失,行立不偏,是白居岳无法舍弃的伪装,是他附之于骨血上的人皮,让他对镜自视亦可自恃万无一失。
直至在梁拾鸩面前,他剥开了自己。
仙鹤补图被一分为二,匕首切断鹤翼,倒仍是留下冠顶那一抹朱红未触分毫。
一月前梁拾鸩为白居岳换药时,曾见过他满身的疤痕。
但现在袒露在她面前的躯干,除开正胸那道伤口愈合后长出的新肉仍略微有所凸起,其余细碎的伤疤几乎已全部消失。
裸露的肌肤紧实而平整,似乎正如李任行曾言白居岳可以轻而易举地祛除他所有的疤痕,只是不知出于何种目的刻意留下。
不知目的,不知缘由地被牵引,一切就好似回到最初。
从双生子到落胎,从白居岳的故事到他突然拔出匕首……
梁拾鸩很努力地在试图理解一切,可是惊忧惧、爱憎怨种种情绪加之一种巨大的迷惘完全笼罩了她。
她听白居岳说:“成庆元年正月十八,拦下我为孟全胜施截肢术的不是因为孟全胜清醒时说过无论如何都要保下他的腿,而是师父对我说的另一句话。
他说:‘居岳啊,如果你不理解为什么有人要冒着骨坏人死的风险依然要保住一双腿,那为什么你明知道用银针封穴根本治不了你的病只是让你看起来无恙,你却要一直用呢?’”
银针封穴,那是什么意思?
借着匕首的指引,梁拾鸩才发觉它指向的几处看似平滑无暇的皮肤,在月光下散发着和刃尖同样的银芒。
看起来无恙……
白居岳的病不应该已被李任行治好了么?
如今连伤疤都快完全消去。
梁拾鸩没有任何头绪,只能怔怔地看着白居岳继续讲:
“鸩儿,我掩得住病状,祛得掉疤痕,连草药我都可以调至几近无味,但我心知肚明我的病症绝无可能治愈,从十数年前起,无一日不用药施针,却也不过是能拖则拖延缓时日罢了。
我师兄李任行三月里同你说我的那些闲话就是想告诉你他救得了我一时,治不了我一世。”
梁拾鸩感到手腕一松,白居岳终于放开了她,或者说他的手就像骤然失去全部力气一般脱落垂坠下去。
“其实想来我所谓志在治世,不过是一心逃避自己是个无法自医的病人。
我惯会如此,我母亲同高员外的事让我从读书逃去学医,孟全胜的死又让我从医道逃去朝堂。
前次让你离开也乃有意提前赴死,去逃避来日苟延残喘的难堪。”
梁拾鸩终于渐渐明白过来白居岳想吐露的先是像前次那样一句命不久矣,而后便是倘他多活几日最终也难免落得苟延残喘的……难堪。
她看着她眼前这个男人,官袍之上傲于青天的白鹤被匕首斩成两半断开,双眸中如镜面无风无波去映照天地昭昭的那汪墨潭被红色的血丝切割得四分五裂……
颓丧,梁拾鸩绝想不到有一日她会把这样一个词用在白居岳身上,他唯余下不偏倚的便是他的脊背。
“咳咳咳咳……”
然而随着他侧过头捂住嘴的几声闷咳,那脊背也晃动了。
这是……难堪么?
不,绝不是。
梁拾鸩想自己生病时连床都下不了,没生病的时候也时常在白居岳面前一把鼻涕一把泪的,那不是早比他难堪千万倍了。
“人说求不得方生欲念,我难以自控竟图以掌之天下来弥补,我见己如迟暮你若朝阳便妄思据为己有。”
梁拾鸩忽然想起圣寿节前夕她被三姐的遭遇一吓,自怜自艾问白居岳她于他可有一个耳朵多的那个晚上。
当时白居岳是如何做的?他把她提了起来。
梁拾鸩贴到白居岳跟前踮起脚尖,用手把他别至一边的头重新转了回来,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的认认真真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