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她己身的百感与大多数寻常人间的百味似乎本就有许多相去甚远之处……
没有切身体会的推己及人就像是空中楼阁,光从书本上看总不足够,梁拾鸩仿佛又忽然明悟出一条道理。
大抵近日被鼓励夸赞多了,她立时便想这回去要把这想法同白居岳分享,说不定能从他的回应中再多出几分感悟来。
梁拾鸩想自己近来思辨格物的能力突飞猛进绝脱不开与这位不世出的天才、运筹六合的首辅兼具教育经验的帝师愈发近水楼台可以常常请教的缘故。
可梁拾鸩又走了几步,她跟着领路人已穿过医馆最外间的大堂走到一条通风的走廊上,浓烈的草药味一下散去不少,她深吸一口新鲜空气感觉轻松不少......
她忽然再次回忆起白居岳身上曾萦绕不散的苦药味,他当然早见识过这些药材的百味了,医术亦是他所擅之一。
但残余在他身上的怎么全然都似最苦最涩的呢?
好在,好在都过去了。
梁拾鸩想着,手指却还是不由攥入掌心,心也缩紧起来,在近日甜蜜中已近乎完全消散的惶惶不安的往日竟重新挤回了她的脑海中。
最苦最涩的已经过去了,往后应该余下的便都是好的甜的了吧,梁拾鸩努力告诉自己。
但直至她进入内堂坐到孙秭归面前时依然迟迟无法安定,乃至内堂中的草药味实则已比外间大堂清淡许多,梁拾鸩反倒闻着觉得更不对劲,心脏咚咚直跳。
于是孙秭归许多时候问她话,梁拾鸩都愣了半晌才答,而白居岳替她新指的两个随侍认路是认路,但她的日常起居这二人从未参与过也无法帮忙作答。
所幸带了白居岳详细整理过的脉案,而这位孙秭归孙大夫一个下午也只用看她一人的诊,孙大夫倒不心急无论讲话还是问话都极耐性,连语速都显得比前次马车一面慢了不少。
“梁姑娘这一胎是双生子,可比寻常有孕凶险不少,不若每日都来看着吧。”
不过临到了了倒是得了个喜讯,梁拾鸩有些不敢置信地再确认了一遍:“真得是双生子?”
得到肯定的回答,她才重新露出几抹笑来,想着晚上可要叫白居岳大吃一惊。
只是又仔细一想,他突然替她安排来寻孙秭归看诊,莫非正是因为号出双生子的脉象为求确实?
以白居岳的医术,这个推测显然更为靠谱,那这样她倒不是要叫他大吃一惊,而是得好好问问他瞒这消息究竟瞒了自己几日。
走出医馆时,梁拾鸩望着天边太阳有些西沉的迹象,已是酉时左右,如此一算孙秭归大夫问得的确够耐心够仔细竟足足诊了快两个时辰。
“想来双生子仔细些也是应当的,你说对吧,孩子?”
梁拾鸩抚了抚自己开始微微凸起的小腹,脸上漾起笑容。
“不对,现在应该叫你们孩子们了。要不要今日回去阿娘就叫你们阿爹一起给你俩各取个乳名,好分.....”
梁拾鸩的话头忽然顿住了,笑容凝固在脸上,她再深吸口气,空气中的确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血腥。
作者有话要说:
上一章结尾和97章的作话昨天都修了一下,终于写到矛盾点了~
引用:
禹思天下有溺者由己溺之也,稷思天下有饥者由己饥之也——《孟子》
第103章 落胎
那并非是梁拾鸩的血,她很快从其中一位随侍身上得到血腥味的来由。
“是婢子没注意着月信提前,让腥气冲撞姑娘了,请姑娘罚。”
梁拾鸩绝不是个能因这种事处罚人的性子,可她自下午便一直跳得有些快的心脏,如今更不安了。
更让她心惊的是,她意识到这份不安大抵并非无根之水,梁拾鸩正在渐渐接近背后的原因。
“十二娘,这种花香你一定要记住,这是活血的红花。这种草药也是,麝香同样可以通经活血......”
阿娘叮嘱过她得把这些味道都牢牢记住,哪怕混杂调和了再多其它香料也一定要能分辨出来。
她想她分辨出来了。
梁拾鸩抚于小腹上的攥起,紧紧揪住了衣服的绸料,她深呼吸几次还是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平稳后,才开口:
“你们去把孙大夫请出来,我有几句话想问她。”
之后问询的过程中,梁拾鸩亦努力维持着平静。
她如今身子并没有什么异样何况孙秭归还叫她往后几日得连着来,想来单单这两个时辰还不足以对腹中胎儿造成难以挽回的影响,而她只有尽量不让情绪影响思绪才能更好厘清医馆一行背后的真相。
孙秭归:“没想到梁姑娘你这么敏锐,七七四十九种香料,孙某只添了一味麝香都嗅出来,那孙某也没什么好隐瞒的。
你年纪太轻骨架又小,前次相见孙某便告诉过姑娘趁着月份小落胎损伤远小于生育,而如今这生双胎的风险可不单单只比单胎翻了一番。”
梁拾鸩:“但我近日并未觉得身体有什么不适,连害喜都少了......”
孙秭归:“一则可能是心情,二则你孕期已接近三月胎象本来就会更加稳固,但这二者对于生产时那道鬼门关并无多大助益。”
梁拾鸩:“难道就没有我和这两个孩子都平安的可能么?”
孙秭归:“十家为孕产妇请大夫的,八个都只问孩子长孩子短,剩下两个就像梁姑娘你一样握着孙某的手问难道就没有万分之一母子皆平安的可能性么?有,不止万分之一,但只有这万一都没有的时候才会有人选择放弃。”
梁拾鸩听明白了孙秭归的话。
“未出世的胎儿并算不得一条性命,只要能护得赵姑娘安稳便好。”
还想起了孙秭归一月前在马车上说过的话。
那时她挣扎着醒过来了,扔掉了那颗落胎药,也许正是因为如此这位孙大夫选择了一种更微妙循序渐进的做法。
又或者对大部分人来说,在努力求医的路上胎象却愈发不稳固直至胎停,连孙秭归这样的妇科圣手都无力回天,才是他们能接受落掉胎儿的唯一可能。
总之无论如何,孙大夫都是在为她们这些孕产妇的安危着想,更何况对这件事,白居岳无疑是知情的,他绝不可能害她的。
梁拾鸩说:“关于落胎的事,我会好好再想想的。”
然后她一切如常地回了白府,说有些乏了想歇息会儿。
进了寝屋,她又说她的耳坠子好像丢在路上了,把冰心丹心一干侍从都支出去找。
再后,梁拾鸩从里面插上了房门,抵着那扇门身体越来越无力地滑落,跌坐在地面上。
四月天的温度不低,但许是白府的围墙太高,像门后这样晒不到光的地面很凉。
“姑娘,你的耳坠找着了。”
梁拾鸩把耳坠扔得并不远,找得人又不少,没过多久她便听着冰心她们领着人回来的声音。
“诶,姑娘你怎么把门插上了?”
“姑娘?姑娘?”
啪啪的拍门声又响了起来。
半晌,梁拾鸩仍没有回应外面的声音愈发急切。
“姑娘!姑娘,你没事吧!”
“姑娘,你开开门啊!”
门也被晃动得厉害自然连带着抵门而坐的梁拾鸩也被撞着晃了几下。
她下意识地用手臂环住肚子,但刹那她便意识到如今或许没有什么护住的必要了。
她松开手空空荡荡的,一时不知道还能环住、抓住、亦或是护住任何。
只是由着身后那扇不断被拍击敲打的门带着自己一起摇摇晃晃。
直到外面的人都急了,她听到他们议论着要直接把门砸开还要跑去告诉白居岳时,梁拾鸩才又说了句:
“我想自己待着,你们若认这府里我说的话也算回事,便就由我静静地待一会儿吧。”
冰心的声音好似急出几许哭腔:“姑娘你真的没事么?要不要奴婢去传信让大人……”
但梁拾鸩却打断了她:“不要给你家大人传信,我真的没事,只是想静一静,你们便随意做自己的事去吧。”
她说这话时手还朝袖袋里摸了,试图去找那枚可以约束众人的令牌,但摸到一半她想起这枚令牌的效力并不与她有关,实则全来自于白居岳。
所幸外面的众人还是听了她的话终于恢复片刻宁静,可惜也就只听了半句话,这片刻维持了仅两三刻钟的时间。
接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人显而易见地比她门口原本那些侍从更多,伴着数声“大人”,大部分的脚步似乎停下了,唯余一个仍逼近着她的房门。
来人是谁,毫无疑问。
梁拾鸩听到一声略有些沙哑的“鸩儿”,接着未待他说完便打断了他:“白居岳,我只想自己待着不想见你。”
梁拾鸩很少打断白居岳,更从来没有对白居岳说过不想见他的话。
似乎一直以来她总是在说她要同他一起,与他并肩,她会永远陪着他的,不管是白居岳扳开的手、退后的步伐、抑或离开的背影都没能阻止这一点。
所以白居岳没有习惯,没有意识到 ,脚步才没有停,梁拾鸩在心里为他解释道。
于是她又重复了一遍说:“白居岳我不想见你,你便让我一个人待着吧。”
他的脚步停下了。
“鸩儿,我可以不进去,但且让丹心冰心她们两拿些茶水吃食进去,你不必为怪责我而自苦。”
可他的声音已然无比贴近,一门之隔,如就在她身后般。
格外平稳的语气与声调,连第一次唤她时的些微嘶哑都已隐去。
他在她面前会笑、会皱眉、会具有情绪,可转瞬他总能控制住,甚至于生死面前他还能冷静地将她推开。
白居岳的个性梁拾鸩分明早就了然,甚至她从前她是心疼着这点的,可现下她心的疼得已经极厉害,不想再顾及理解那么多。
“白居岳……”
她只想着她已经带上了无可抑制的哭腔,他却依然,依然语气如常。
“你今日不让冰心她们俩陪着我去,不就是疑心她们跟了我这些时日,对你的忠心有异。
那我又如何相信在你麾下待了十余年的人呢?”
梁拾鸩未必全然这般想,可她拿不起袖中他给的匕首,便就只能试图将言语伪装成保护她的利刃。
或许她这句话惹了白居岳的恼,他的语气变得更强硬几分:“鸩儿,你应该知道我若要让人进去,一道门岂拦得住。”
“我当然知道,你想如何安排都行,连我的反抗从来也都是你容许的。”
梁拾鸩发觉她曾经意图去包容他一切的柔软,未必没有被这种强硬积累上伤口。
作者有话要说:
(自我吐槽)谁家作者都快大结局了,竟一胎三打啊,让他们吵一架把矛盾都激发出来吧~
除了我们最可爱的cp粉头冰心,白阁老一派的人多少都是有几分过分强硬的。
另稍微备注一下:
女主的孩子还没掉,这个相当于就是天天去看病闻麝香慢慢胎像不稳到胎停,那种小剂量循序渐进的隐蔽模式。
第104章 生平
那是一段极其漫长的沉默。
在梁拾鸩的话音落下后,白居岳没有回答她,亦没有任何一个人再开口。
脚步声重新响起,不同于此前的逼近,这一次是声音越来越低的远离。
在声音彻底消失时,梁拾鸩不禁用双手捂住了脸哭了起来。
从小不管是阿爹还是姨娘姐姐们都不喜欢她这般柔弱爱哭的性子,所以她总是默默垂泪并不大哭出声,后来遇见白居岳,甚至想学他把眼泪逼回去倒着流。
但这一次梁拾鸩放声哭泣,脑中闪过一句句她曾同白居岳说过的话。
“求求你,求求你,我想活下去。”
“给我一个孩子,白居岳。”
“所以......我于你也是一分之一对不对?”
“白居岳我不想见你,你便让我一个人待着吧。”
从一开始就是她对他的求救,也正是白居岳一次次容许了她的请求、欲望乃至反抗。
她没有足够的理由责怪他,难道每一次不都是她求仁得仁,包括白居岳的锋刃,他的舍小取大,都是她主动选择去拥抱。
可她学会去追逐去表达她的想要与渴求之后,她就是无可抑制地贪心,无可抑制地越要越多。
“我们不要再伤害彼此,也不要再伤害自己了,好么?”
“至少在我需要的时候给我一个解释,可以么?”
“你提点两句我不会坏事的,我也想为你分忧。”
是他的容许给予了她力量,她却希望在他不容许时,她也能存在着某种力量。
于是她在他的容许下有了一个人放声哭泣的权利,却反倒越哭越大声。
从日暮的黄昏到月亮逐渐升起高悬,梁拾鸩的这一场大哭才在她连抽啼声都彻底哑掉时落下尾声。
月光零零散散地洒入,映在地上是门窗的花样,却偏偏她面前是一团黑。
她的影子有这样大么?
梁拾鸩心里有些奇怪,但在被哭泣释放掉许多积压的情绪后,她决定不再囿于黑暗之中,而是站起身去为自己点一盏灯。
但站起身后,她愈发觉得不对起来,怎么在她动的时候,那团黑一动不动一点变化都没有呢?
莫非这不是她的影子!?
梁拾鸩心惊地骤然吞了口口水入腹,浑身绷紧微侧过头朝身后望去.....
在看清门外是一人的身影时,梁拾鸩的身体骤然放松下来,但心却像被什么扎了一般。
原来那些离开的脚步声中不包括他,白居岳只是遣开所有侍从,他一直在一门之隔处陪着她。
不管怎样,梁拾鸩明白白居岳一直关心着她,他的抉择也的确是为了她好。
她垂下头任手指在衣服上搓了几圈,最终还是说道:“白居岳,谢谢。”
梁拾鸩的嗓音哑得厉害,她不确定他有没有听清,但片刻她听见了一个比她更沙哑的声音。
“鸩儿,你愿意听个故事么?”
梁拾鸩偶尔会发觉白居岳嗓音中的嘶哑,但绝不至这么严重,他也总会很快调整好。
或许,他也哭过了么?
梁拾鸩想起她此前只见过一次白居岳的泪,他们以为彼此要天人永隔......
她迅速摇了摇头,把这个不吉利的念头赶走。
梁拾鸩答道:“你若愿意讲,我自然愿意听。”
在他们之间,白居岳大多是那个聆听者,他甚至听她在这儿没有任何内容就是呜呜哭了起码一两个时辰,梁拾鸩当然不会介意白居岳同她分享任何事。
其实似乎,他大都是接着她的话头,很少主动提起什么,梁拾鸩的确也有几分好奇白居岳会讲一个什么样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