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大晖当是如何的呢?
是如那高高在上圆月的清辉,没有私情亦没有偏倚地洒下?
是像她初次听见那十三声铜锣时,远远瞧着光,众人就都要俯身而拜的么?
梁拾鸩伸出手朝那光抓去,试图抓住月光好似这世上最无谓的无用功。
但她仰起头看看月亮,又看看自己手中那一捧,她的手是暖和的,就好像他的手环住她时那样。
梁拾鸩在心中再次暗自坚定了某种决心,她要陪着他,不光在身旁也要在天上。
当然不是说真的在天上,她只是想,或许她能去学着成为繁星,不必如日月耀眼,但至少想要照亮些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努力想要埋下矛盾的种子,却纯甜了
引用:
天子驾六,诸侯驾五,卿驾四,大夫三,士二,庶人一 ——《王度记》
第99章 读书
下定决心后,梁拾鸩把此前做太后时开始学的那些四书五经、律令理学的功课全都捡了起来。
所幸白居岳府邸别的没有,藏书还算管够。
而且托那位将要继位的小殿下杨承运的福,梁拾鸩还见识到这位帝师翻出了十数年前亲手所绘的幼童启蒙图说版。
该说不说,关于这各版本注解的书经,梁拾鸩两三月来也算翻过不少,一会儿从魏定恒的详解中遍览数千年的文化史,一会儿从白居岳的批注中感悟短短几句白话也可鞭辟入里.....
几位阁老们精心地揠苗助长好像的确是帮她抽了抽穗隐隐有几分开悟之感,但拿着这些小图册再夯实一遍基础,她相信一定能更增强些她对自己学识的信心。
不过偶尔,梁拾鸩也会想起跟她一起翻图册的杨钧翊,更有时,会发现目光落向那些画页的白居岳仿佛也在瞳中闪过几许黯然。
只是莫名地,若梁拾鸩在这些时候略带惆怅地与白居岳交换了眼神,白居岳会忽然间变得很是古怪。
接下来一两个时辰哪怕两人都坐于书房之中,他都不再瞥那书也不予她任何一个眼神。
梁拾鸩倏地又想起她曾在画页废稿上领略过的那些打趣文字。
“人非圣贤孰能样样精通,样样精通者必为神鬼妖魔,非人也。”
“此画一团乱麻乃笔之过,墨之过,纸之过,与我何干?”
.....
总该是有几分活泼性子的青年郎方能写出来才对。
然不光梁拾鸩在如今的白居岳身上找不到丝毫影子,按她从李任行那儿听来的,白居岳打十来岁起便就惯是孤僻寡言。
于是她看看书,书里的小人大抵为了讨孩子喜欢都爱笑,又看看白居岳好似所有情绪都被封印一般的侧脸,越看越难过。
梁拾鸩忍不住伸出食指在他嘴角提了一下。
或许少男少女们总喜欢一些东拉西扯的小动作,白居岳俨然早过了那种年纪。
他略一皱眉,并不打算做任何回应。
却听她失落的嘟囔:“你怎么最近又不爱笑了呢?”
白居岳愣了愣,忆起少女曾说过喜欢他笑的样子。
他喉头哽了一下,片刻侧向少女,由着嘴角维持在她提起的幅度道:“鸩儿,你多笑笑教教我吧。”
梁拾鸩没想到她刚还想着白居岳瞧着半点也不像个会打趣的人,竟然就被他回敬了一句。
她双颊染上绯红,但嘴上亦不示弱:“多笑笑自然可以,但我可没教过你皱眉头啊。”
不过话一出口,她又后悔了。
梁拾鸩转口道:“罢了罢了,在我身边你怎样都行,眉头皱了我帮你抚平便是。”
相比那位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一双墨瞳犹如古井深潭从来无风无波的首辅大人,她还是更喜欢这个在她面前会皱眉,会双眸盛着她就柔和下来的白居岳。
她抚开他的眉头后,发觉不用手指帮忙撑着白居岳的唇角,他也是切切实实地在笑了。
日子岁月静好地过到了四月头,白居岳还是又还朝去做他的首辅大人了。
时至如今,梁拾鸩心知肚明要劝白居岳赋闲休养无疑痴人说梦。
倒没想再多费唇舌,只嘱咐一句不光朝堂需要他,府中亦有人等他。
白居岳应是多少听进去梁拾鸩的这句话,打那往后下朝归府的时辰多半能赶上与她一块用晚膳。
而白日里,梁拾鸩除了看书还等到了丹心、冰心、凌飞雁一干人等返京,偶尔更一起装作采买的侍女溜出去闲逛。
虽然这偶尔得是被一堆暗卫裹住的十分偶尔,但白府的小侍女还是比太后娘娘不引人注目自由多了。
岁月静好如此这般跃升成为好不快活。
直到一次闲聊中,凌飞雁提及这次新帝登基有可能允准所有太妃归家。
“那妹妹可真要贺喜姐姐了。”
梁拾鸩想着凌飞雁能光明正大的归家纵有不舍还是恭喜道,却见凌飞雁并没有什么喜色反倒显得心事重重。
她问道:“凌姐姐是有什么顾虑么?”
而后便听凌飞雁一声叹息。
“唉,好妹妹,不瞒你说姐姐是叹自己一事无成。
此前想着一同隐姓埋名下江南,多少我还能做个照应顾着你的姐姐,如今若我自己去也没得意思。
可若是归家呢,入宫半载最后徒让家里人多了个要供养的太妃,姐姐我就更没脸面回去了。”
“凌姐姐怎可妄自菲薄?
姐姐学识渊博,无论书经政理,妹妹自入宫后时时都是仰仗着姐姐提点啊。”
“妹妹,妹妹我那哪里叫学识渊博,不过是事事都半通不通罢了。
你瞧你那位亲姐姐敢女扮男装敢上阵杀敌,我徒学几分拳脚功夫,父亲也都是封疆之吏,却压根没有什么戍边守疆的本事。”
“姐姐可千万莫要这么说,也非是上阵杀敌才叫本事。
便说前月宫中添设内药局,姐姐不就打理得头头是道么,这可是人人称赞的大好事,待回到广府......”
梁拾鸩连连劝慰这一句本是想说,待回到广府凌飞雁必也有其用武之地。
却听凌飞雁呢喃两遍:“内药局......内药局......”
接着抓住了她的手张了两次口终似下定决心般道:“其实姐姐心想未必太妃们便都是愿意归家的,你瞧瞧殷按察使那案子纵殷婉茹出宫也无家可归了,留在宫内继续帮忙打理宫务倒是好的。”
说到这儿时,凌飞雁顿了顿或许是在想应该打理什么样的宫务。
她又道:“姐姐想除开内药局,妹妹你说我学识渊博,那太监们都有翰林们讲学的内书堂,有没有可能咱们也开一个给宫女讲学的女书堂呢?”
梁拾鸩把这话记下来,晚上便同白居岳提了。
他处理着公务,没抬眼就回了句:“礼部事忙且议不到那儿去。”
不过隔会儿,许想宽慰她,又补了句:“你不必太忧心,你的凌姐姐自晓得该找谁议。”
白居岳话一出口,梁拾鸩没费什么力瞬时明白了这个谁是谁。
自打梁拾鸩和白居岳的关系摆到了台面上,她同凌飞雁姐妹间的私房话也说开不少。
那司礼监的卫掌印是个切切实实的真男人,未可知凌飞雁想回宫中去有没有考量这个。
但若同白居岳往这个路子聊下去,倒就不大合适了。
梁拾鸩便提起另一件她琢磨到的事:“你说,若宫里真建了女书堂,那外面能不能造女学堂呢?就像惠民药局般在各府各道都设上。”
白居岳问:“有何益处?”
梁拾鸩以为这个答案是显而易见的,答:“自然是叫天下女子识文断字知书明理。我读书时便时常这样想,若我自幼便学,懂得更多就好了。”
却听他又问了一句:“所以?”
梁拾鸩不解道:“这般益处还不足够么?”
“百姓生病需求医问药,却未见得有闲读书上学。
以为自家男儿足够聪敏能考取功名的才会被送去学堂,而晓得织锦赚钱手巧的女儿才会去做绣娘。
鸩儿你的孤例不可为证,我问的是像这样的益处。”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是工作状态的白阁老(当然是超级温柔)和继续努力开动大脑的小十二~好像还挺岁月静好的,不过某个作者似乎还准备在结局前搞最后一个大动作(摇头否认.JPG)
第100章 夜谈
烛火明暗,梁拾鸩看着白居岳说这一席话时笔走如飞批览着公文,没有丝毫顿滞,蓦地一阵羞赧涌上心头。
从前她做太后的时候,脑中随意掠过一个点子都自会有人为她解释得头头是道。
可哪怕是她随意冒出来个点子就能为她解释得头头是道的几位阁老们,从来也不会拿着一个点子去议事。
种种利弊、关联事务、各方调度......哪样不是事先就会整理得清清楚楚。
三月初那几日,梁拾鸩略略瞧过几眼白居岳在朝会上的模样。
只有这些已被整理得清清楚楚的东西才会被呈到白居岳面前让他过目,白居岳但凡出口几乎就是决议。
而现在,白居岳单单问她一个益处,还为她细细地解释一番他问的是什么样的益处......
可她心中分明觉着开办女学是件百利而无一害的事,脑中却越想越空白,咬着唇不发声几乎是自暴自弃地暗暗嘀咕了句:
“若多上过几天学,至少自家夫君问起时,不至于一问三不知。”
大抵发觉她许久没说话,白居岳的笔锋停住了。
“其实,你方才的话不无道理,能让百姓识文断字已是最大的好处。”
随着“嗒”地一声轻响,梁拾鸩看着白居岳彻底将笔放下,目光向她投来。
梁拾鸩却将眼皮一垂盯起自个儿眼前的书桌来不欲与他对视。
她道:“你忙你的吧,不必安慰于我。”
不知是觉着自个儿显得班门弄斧,还是觉着白居岳为她花费时间实在大材小用,反正梁拾鸩心中愈发不好受起来。
但闻一声问:“鸩儿,你晓得新政推行最大的难处是什么么?”
她总不好不应他,努力于脑海中搜检一番有关新政的折子,有些犹疑地答了句:“阳......阳奉阴违,上有令而下不效。”
“正是。”
白居岳的一声赞同,差点让梁拾鸩以为不光是她绞尽脑汁地想在他面前充有几分学识,他也在绞尽脑汁地找能安慰到她的地方......
可惜,看来他俩都做得不大好。
梁拾鸩脑中如此想着,却听白居岳继续道:
“哪怕新政告示能张贴到家家户户的门口,目不识丁者众,阐释权就只能被攥于少数识文断字的人手中,层层监督落实便必然要耗费更多功夫。”
梁拾鸩回忆起更多的细节:
“就譬如计亩征银,官收官解一条,明明是富户多征平民少征无地不征的政策,同时将粮税缺损的风险责任全部明确由官府承担,但原来那些借着征收敛财的粮长里长大多才是认字的富户,反而歪曲成什么增税强征一类的去煽动民众闹事。
若是平民之中多有读书识字者,便不会发生这样的曲解。”
能切切实实地言之有物,梁拾鸩恢复了些许信心重新抬眸,但又仍有些许疑惑:
“只是这似乎讲得应是让所有人都读书的益处,而并非女子学堂的益处。”
“因为女子可以成为母亲,一个识文断字的母亲必然会让她的孩子......”
白居岳的答案不知为何顿住了,好似一个音节一下卡于他喉管之中停顿得那样突然。
霎时间,梁拾鸩甚至感觉自己好似捕捉到白居岳眼神中闪烁过一丝挣扎,起伏得过于剧烈乃至于显得有些狰狞的挣扎。
但又一个眨眼,她见他眼中倒映出的都是她的模样。
方才是自己的幻觉吧,梁拾鸩想。
白居岳骨相的确带着棱角,他前些日子那样大病一场后更加凸显,平常在她面前掩住的气势认真时显露出来难免多上几分厉色。
不过,他望着她总又将眉目柔和下来,任由皮相包裹住所有棱角。
他墨色瞳孔中盛着情绪的确可以如深暗难测的幽谭,却也能是浓重到简直让她快要溺于其中的情愫还带着期许。
他或许在等她补完这句话?
梁拾鸩接了下去:“一个母亲会把她所有的知识都教育给她的孩子,故而她一人识字便是全家识字了。”
这场议论的终末应当算个完美的结局。
虽然各地推广女子学堂是梁拾鸩想着凌飞雁口中的女书堂脑中乍然冒出来的点子,但有了几分可以推行的理据,让这个点子至少看起来是灵光乍现而非异想天开。
能让白居岳考量一番有益新政,亦不枉她提这一嘴。
然不知为何,到寝时,梁拾鸩上了床翻来覆去又开始思来想去,隐隐觉着那番讨论中似乎还有什么未解之处。
譬如曾经她做那个假太后都敢大大方方论政,今日被白居岳一问怎的羞愧起来?
想来首辅辅佐太后是应尽之责,但寻常人的妻子却不应随意干涉丈夫的事务。
可她分明还是那个她,难道做太后时意见就自然高明,一旦失了身份就蒙昧起来?
又譬如,关于那造女子学堂独有的益处……
女人好似天生就得做母亲的,可有母亲的孩子当然就有父亲,父亲不会教导孩子么?
她自己的阿爹虽没教过她们这些姐妹认字,但也给她们姐妹示范过一些弓马骑射。
父母谁得闲便由谁去教导岂不更好?
再想下去,脑中竟冒出更多奇怪的疑问。
为何男子上学的地方就叫学堂,而女子上学就要专门修建女子学堂呢?
应当是按中原礼教之中男女大防的缘故,可莫说她此前身前身为太后就可以和大臣议政,她见坊间市井商贩中也不乏女户。
唯有读书人的妻子又不能做皇亲贵胄的,便只能同她们的夫君讲话么?
梁拾鸩这般活生生想了半宿,听到五更天的鼓响,她竟干脆倏地一下起了身。
歇在外面小隔间的冰心听到响动惊醒时都懵了片刻:“姑......姑娘,天全黑着呢,你这是要做什么去?”
“你家大人快上朝了吧,我寻他去。”
点卯点卯,大臣们正常上朝的时间是卯时,五更的寅时自然就得起身。
不过梁拾鸩揣着孩子这两三月算够折腾的,好不容易算在白府中安定下来,寻常倒不抢早上那一时半刻相会。
但今日她觉着她好似真琢磨出了什么东西非得立时寻白居岳去。
“你且继续歇着吧,外面都是巡逻的侍卫,我晓得找人领我去。”
梁拾鸩有些兴奋又有些急切,披上衣服倒也没等冰心回答便推门直接跑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