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拾鸩蓦然想到她第一次于元宵灯会见到这三人时,似乎曾在心中感叹过句他们真像一家三口。
第五个在梁拾鸩面前经过的是刑部尚书张以斯,他好似同样垂头沉思着些东西,却发现了那顶已经被踩扁的乌纱帽。
他捡起来把它捋平甚至还用自己的衣袍帮那顶纱帽擦了擦灰。
第六个是司礼监掌印卫敬忠,不似前几人尽皆在梁拾鸩眼前做出她完全意想不到的行为,卫敬忠还是像平常一样把腰躬得像虾米似的,就是死死握着自己身侧的佩刀莫名透出一股紧绷到极点的意味。
最守礼的礼部尚书发了狂,装得了疯的太皇太后如今像真丢了魂,砍头如切瓜的卫掌印则颇有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这些人几乎便是前朝后宫权利的顶峰,梁拾鸩不知祾恩殿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也只道必是翻天覆地的大事。
她的手不禁攥了起来,唇紧紧抿着,整颗心高高悬起皆系在还不见影踪的白居岳身上。
梁拾鸩在想或许她管不了那么多,她对身旁的小宫女一句:“我们就一路洒扫快步过去。”
便出了甬道提着个扫帚就往祾恩殿去了。
不料到了殿前,看见的是......
同黎永惜一般身着凤纹华服的妇女拍着自己身旁豆丁一样的孩子说道:“跟白先生告辞。”
那小豆丁一样的孩子看上去至多不过五岁,礼都不太会行,华服妇女手拉着手地让他作了个揖,再一个字一个字地又教他说了遍:“运儿说白先生,学生告辞。”
叫运儿的小孩这才奶声奶气地说出句:“白先生,学生告辞。”
见着白居岳身影时,梁拾鸩就放下了半颗心,开始像模像样地在四周清扫,隔着一段距离只时不时用余光悄悄瞟一眼。
可在那几声白先生落进耳中时,她莫名愣了愣。
透过敞开的殿门,分明隔得极远,那神牌上刻的是谁的灵位却似乎就那样清清楚楚地印进了梁拾鸩的眼中。
作者有话要说:
是的,那个男人,女主还没有完全忘记他。
另注:
祾恩殿的确是供奉帝后神牌的地方,不过一般每个皇帝都会有自己单独的帝陵,所以祾恩殿也是单独的。
这里作者是为了剧情考虑把大晖列祖列宗的牌位都摆一起了。
第97章 身份
杨钧翊,从某一个时间起,梁拾鸩就很少再去回忆这个名字了。
纵而偶有想起,也是将他放在先帝这个身份之中,就像牌位上雕刻的什么文章武安仁止孝显的谥号一般,并不切实地去具象出一个人。
直到听见一声又一声的白先生,梁拾鸩猝然好似被拉回到许久之前在乾清宫的那五日。
梁拾鸩记起她和杨钧翊之间发生过的桩桩件件。
她记得假扮成宫女和太监的初遇,也记得他们一起翻书作词谈天玩闹。
她记得他是个活泼爱闹的青年,也记得这位青年帝王虽实在没什么威严的架子,但翻阅奏折时目光总是认真的。
可梁拾鸩已记不清杨钧翊具体的模样了。
其实并没有许久,不过三月而已。
但这三月又实在比那五日漫长厚重多了,让她再想起之前都觉得已是恍若隔世。
“殿下,多礼。”
不过梁拾鸩的思绪并没有蔓延太过,在听到白居岳开口的一刹,她被一下重新拉回现世。
白居岳短短应得这四个字,总算让梁拾鸩七七八八看明白过来祾恩殿中到底发生了什么。
白居岳有不少学生,既然从前能叫他白先生只有一位,往后自也如是,立君的确是个需要当着大晖诸位先祖议的要事
听说在南京住了十余年的章太皇太后此次回北直隶带着先帝密旨和托她暗中抚养的皇嗣。
想来眼前的华服贵妇与小男孩,必就是成庆帝的皇后亦有太皇太后之尊的章敏和密旨中杨钧翊的亲生骨肉杨承运了。
李任行抱着潞王的模样,梁拾鸩自己肚子里的孩子,还有这位隐姓埋名五年才突然冒出来的皇嗣,在梁拾鸩脑中一一掠过。
她再抬眸见白居岳一席红袍立得不偏不倚,神情声色都看不出听不出半分多余的情绪,恰是他最惯常的模样。
白居岳面向眼前未来帝王对他施礼也只是微微颔首不折半分腰。
亦或应该说只有得他颔首者,方可为帝王。
梁拾鸩骤然间顿悟。
两位阁老、黎太皇太后、卫掌印的失魂落魄,许是因为真听到了些翻天覆地的皇家隐秘.....
又许是,晓得这天地间有一人在便是翻不了亦覆不了。
离她对白居岳满怀畏惧的时候已经过去很久了,哪怕是那时她亦能隐隐看出他的在乎不是么?
她应该为他恢复如常,放下担心感到欣喜的。
梁拾鸩强逼着自己移开投向白居岳的视线拿着笤帚一下下继续假扮好一个洒扫宫女,似乎想通过做些什么扔掉自己脑中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
却无可抑制地想到从前她假归假,扮得好歹是个太后的身份,她学习政务体谅人情总有一日能与白居岳并肩,可如今她是什么呢?
梁拾鸩抬眸重新朝祾恩殿望去。
殿前是太皇太后、皇子殿下与......首辅大人三人互相作别,殿内则是大晖历朝历代的诸位先祖。
若她所料不差,小皇子殿下要顺理成章地登基,殿中杨钧翊的神牌旁不久会多上一位名为梁拾意的皇后。
在那一刻,她彻底想明白过来梁拾意这个身份在这指腹为帝的开端应当就被定下了生死。
朝堂宫廷的权力倾轧大抵如此,说是九五之尊的杨钧翊逃不过,实揽天下权的白居岳鞠躬尽瘁也几乎将自己的命填了进去
她能成为梁拾鸩活下去已是万幸,万幸。
不像那位小殿下的生母据传是位宫女,梁拾鸩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更不会有被摆进宗庙里供人怀缅祭拜的机会。
梁拾鸩瞄了一眼一直跟在自己身旁的小宫女,又瞧了瞧自己手中的笤帚,她松开了一只手瑟缩回袖中抚了抚袖袋中的匕首,又攥住其旁那枚写着白字的玉牌。
她如今的依仗好像就只有......
“大人。”身旁的小宫女向白居岳行礼道。
梁拾鸩不确定白居岳是不是早就发现了自己,但待章太皇太后带小皇子离开后,他便几步就到了她跟前。
步子失了往日的不疾不徐,实在快了不少,面上的神情也一扫此前的漠然,尽是关切忧虑之意地问道:“鸩儿,你怎么来了?”
梁拾鸩想着白居岳告诉她鸩字的注解,看着他胸前仙鹤补图的丹顶位置正是恰好在心口处的,她想她实在没什么可怀疑他们之间的情分的地方。
“脸色怎么不好?”白居岳又问。
“可能早上起来有些害喜。”梁拾鸩摇了摇头答道。
白居岳大抵不放心,微带薄茧的指尖直接搭上她的脉搏。
须臾后,她方听他松了口气。
不过应是听她说了害喜的缘故,手又顺势握在她手腕下三寸的内关穴处帮她按压。
白居岳实然总是照顾着她的,而她也总是依靠着他,从一开始便是如此,那时她甚至想要成为的不过是攀附大树的藤蔓不是么?
天下女子有几个能不倚靠自己的夫君呢?
想想她自幼看着阿爹和阿娘是如何相处,再想想白居岳同旁人是如何相处,能得这天下一人与自己相敬相亲,梁拾鸩不晓得自己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她明明从前只要他活着便好,只要能与他一处便好,只要......她凭何越来越贪心了呢?
她前几日还说什么不在乎名分,可如今她竟然为她陪伴在他身边的身份犹疑起来。
她自然相信白居岳当日那句求娶绝非虚言,但她嫁与他会是梁十二么?梁拾鸩么?那张假户籍上的赵拾鸩?
抑或,他会给自己安排上别的更适合嫁入白府的身份......
梁拾鸩抓住白居岳的手腕,她微仰起头与他双眸对视,没有一股脑地把自己脑中的疑问全部倾泻出来,她想她自己多半也还没全然想清楚的。
但她还是开口把眼前的一件事一字一句、认认真真地同他说了:“你往后能不能不要再给我下迷药,我不是不知事的人,你提点两句我不会坏事的。”
梁拾鸩想起十日前她曾在马车上说过的那些话,天下世道女人多少的的确确是要倚靠着男人的。
但她已不是藤蔓,也难以再做回藤蔓了。
“我也想为你分忧的。”
相比依附,她更想要他二人能够互相担负。
第98章 繁星
白居岳与梁拾鸩四目相对凝视半晌。
将她揽入怀中,让她贴在他胸口听他不够平整的心跳又半晌。
最后,白居岳把头俯至她耳边,伴着略带湿润的气息终于吐出“当然”二字。
大抵前次那句自然还在她脑中时不时回响一下,白居岳的这句“当然”,要说她完全相信便是作假了。
但梁拾鸩想在白居岳那一段良久的沉默中,至少代表他将她的话认真思索了一番。
在皇陵养伤本就是时宜之计,那日用过膳后,梁拾鸩便与白居岳一同返京。
按理来说她好歹做过太后什么样的仪仗排场没有见过,但当她踏入那辆六驾马车时,还是为其大似屋房,繁复奢靡微微惊了一惊。
古礼云天子驾六,梁拾鸩的确翻过些斥责白居岳僭越铺张的折子。
只是梁拾鸩思及她曾去白府的经历,那座府邸说是单调乏味都算轻了,李任行称其压抑逼仄胜之诏狱怕也算有几分实情,如此联系在一起,梁拾鸩的确难以想象白居岳出行的仪仗竟这般浩浩荡荡。
大抵因白居岳伤未痊愈,她肚子里又揣了个孩子,车马行进得并不快。
还未进城门,天边日头就已经开始西沉,然不多时车队点上灯,倒比白昼更为明亮。
梁拾鸩端坐学着白居岳的模样在马车内端坐了大半日,直到看见这灯火亮起,对时间流逝霎时多出几分实感,乏累竟骤然全部涌了上来。
她偷偷瞥了眼白居岳,见他还是不动如山,但她可实在支撑不住了,拿手扯过一个软垫准备靠着直接躺......
“乏了?”
只是还没完全躺下,白居岳的声音让梁拾鸩一个激灵竟又坐直起来。
说来古怪至极,这竟然是他二人自上车后第一次说话。
按理来说,她同白居岳一起也算是历经风雨什么大场面没见过,甚至在一干人前哭喊着喊魂这种事她梁拾鸩都做过了,还真把魂给喊了回来。
从前在乾清宫外面也是一堆侍卫宫人守着的,在皇陵倒也没怎么避讳旁人,只是在这独有他二人的马车厢中……
梁拾鸩一直能把车外守着的那些人影看得清清楚楚,听着偶有的马蹄和说话声,心中了然他二人若是开口外面的人多半也是不可能听不到的。
这情景实在太古怪了些。
于是,梁拾鸩的声量自然而然地变得轻如蚊呐,低声答了句:“有点。”
话音一落,梁拾鸩看着白居岳的手一抬,大有要将她揽在怀中之意。
她躲开了,又认真道:“你伤还没好。”
平常搂搂抱抱便算了,但今日还不知要坐多久呢,她还真怕把他胸口的伤压开裂了。
突然间,马车速度好像更慢了一些,就好像外面的人真听见了她方才说的那句白居岳伤还没好。
又一个转瞬,她还是被他手臂一揽搂住了,不过是搂着她让她躺在了他的腿上。
梁拾鸩听到白居岳说:“伤不在腿。”
她想了想倒也没错,可躺了一会儿眼神就不禁又开始往方才她扯的软垫上飘。
她嘟囔了句:“可你的腿......不够软和。”
这下,白居岳的腿上很快多了一个软垫,梁拾鸩被按在上面知道他是不肯轻易作罢了。
她担心他累,只得伸手又扯了个软垫过来,示意他可以靠在身后,说:“你也垫垫,免得腰累。”
不知道怎么回事,梁拾鸩感觉车厢外的马蹄声仿佛忽然间变得有些乱。
“咳咳。”不过白居岳清嗓子似地咳嗽两声倒又正常了。
后来马车摇摇晃晃,因为乏累,梁拾鸩没过多久彻底睡了过去。
凝着少女的睡颜,极罕见地,白居岳被一种安宁的氛围所包裹着,微阖上眼难得地小憩了片刻。
直到一些吵闹刺耳似是破空而来的金属声将他唤醒。
白居岳的目光本要向窗外投去,却听见少女呢喃的问句:“外面怎么了么?”
在某个瞬间,他思及少女白日里说的那句想为他分忧,但实然并没有什么值得忧虑之处。
世上不乏匹夫之勇,不过白居岳已许久没见过成事者了,就像那些被刻意留下的疤痕中,唯有少女匕首所刺之处是近些年的新伤。
白居岳答道:“没什么要紧的。”
处理几个莽夫,对他手下的护从们来说都是一些不用回禀的琐事,那自然更不需要他臂弯中的少女挂怀。
很快耳中不齐整的杂音便已全部消失。
少女睡眼惺忪,仍是迷迷糊糊地又问了句:“刚刚的声音是开路的铜锣么?”
白居岳点头,再答:“你且再睡会儿吧。”
少女瞧上去本也没睡醒,听话地直接合上了眼睛。
白居岳转念想到待入城时,的确会用铜锣开道,他伸出手盖上少女的耳朵,免得再将她吵醒。
等梁拾鸩再次睁眼时,已经是在一间寝屋之中了。
她略略借着月光打量一番屋内,毫无装饰,只有她睡的这张床和一些最基本的桌椅。
虽然此前她只在白府待过几个时辰,但这种单调到别无二致的房屋布置还是颇让她记忆犹深。
这种布置,不禁又让她联想白居岳出行豪奢的仪仗......实在风格迥异到了极度违和的地步。
不过再一想想他那六驾的马车无论何等奢靡,他使用的方式也与这座府邸大同小异,不见半分享受之意,只是不偏不倚地端坐其中活像尊雕塑。
也对,仪仗这东西向来是外人看气派,真正受着的人却很难说是苦是甜。
梁拾鸩回忆起前月圣寿节时,她受着八方朝拜在太和殿上坐了一整天,脖子差点没给十二龙凤冠压折了的事。
“为通达四方,一切如常。”
一句话倏地从梁拾鸩脑海中掠过。
这是她那日心中疑惑先帝新丧为何却要对这圣寿节大操大办时,礼部尚书魏定恒给她的答复。
“的确如此,的确如是。”
梁拾鸩盯着透过窗棱洒于她面前月光的清辉,喃喃道。
白居岳并非帝王,然对天下而言,他的姿态就是国朝的姿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