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溪应下声,又回到办公室换上了工作服,他刚刚从办公室出来,电梯那边火急火忙涌出来一批人。
“妈,你别乱动,医生说了你这腿断了,得接!”
老人僵着腿平躺在床,偏头看了眼一旁拿着手机一直联系人的儿子没好气道:“你也知道我只是腿折了,又不是要没命了,你给栀栀打什么电话?”
“哎妈,这不是栀栀在这边工作,人脉广,找她好办事么!”
“办什么事!正常挂号正常看病,好风气都是被你这样的人破坏的!”
“妈,你不懂......”
“我不懂,就你懂?”
......
这样的情况,长期在医院工作的护士们已经见怪不怪,淡定地配合着家属将病床推入病房,指了指床铺道:“先把人扶上病床,休息一会,等下量血压。”
陪同老人来的,只有这个看起来不太着调的儿子,他试着扶了老人两下,见老人因为疼痛挪不动,便急得上手托住老人的后背,试图直接把她托到床铺上。
“哎!你这个姿势怎么行!”
护士长拿着6号床的信息单进来,看到对方毛手毛脚的动作忍不住皱紧了眉头呵道:“没看到老人家脸都疼白了么!她伤到了右腿,你这么托她怎么行!”
突然被护士长呵了一声,中年男子本来有些不高兴,但看到病床上自家母亲盯着自己的不满眼神,他只得讪讪地退到一边无措道:“她疼使不上劲,我一个人不只能这样抱了么......”
护士长看了眼占了过道的移动病床,将手中的信息单扔到一旁,然后自己上手道:“行了,我帮你,注意动作轻点!”
挨了护士长的斥责,男子这会也不敢随意乱动,托举老人的力度也卸了许多,一双手也找不清该托的位置,愣是把老人的痛楚加了几分。
忙了一天的护士长也急得有些上火,托着老人的腰厉声道:“托她腿!你别打弯!搬!搬懂么?”
“一会托,一会不能托,到底要怎么弄!”
中年男子这会也没多少耐心了,在病房外听到动静的井溪走了进来,看了眼老人的情况,对着护士长指了指老人的腿道:“娟姐,你托腿,其他我来。”
然后他又看向中年男子道:“你托好老人家的腰,我说用力,你就托着她往床上挪,注意平移,别硬拽!”
有了井溪的帮助,老人很快便被转移到病床上。躺在床上缓了片刻后,她才恢复了些面色,瞪了一眼也不知道说感谢语的儿子,然后自己向井溪和护士长道了谢。
“没事。”井溪抬头看向家属问道,“片子出来了么?”
“出来了出来了!”
井溪接过片子迎光看了一下,右腿股骨颈骨折,移位明显。
他的视线自老人花白的头发上扫过,看向一旁的中年男子询问道:“你们是从东河过来的?那边的医生应该和你们说了情况吧?”
中年男子点头急道:“说了!他说我妈这得置换关节,她就是平地摔了一跤,怎么就要换关节了?医生,他是不是在诓我们!”
井溪不急不缓地将片子收回袋子里,望向老人温声问道:“老人家今年贵庚?”
老人懒得看自己的儿子,抖着唇忍痛道:“70了。”
井溪从桌上抽出纸巾,替老人擦了擦鬓边淋下的汗水点头道:“镇医院的医生应该也和你们说明了情况,您是右腿股骨颈骨折,以您的年龄,这个位置很难再自行长好,而且很大概率会股骨头坏死,所以推荐选择髋关节置换手术进行治疗,术后效果也很好。”
“怎么也是要换髋关节啊?”中年男子皱着脸不高兴道,“就是摔一跤,怎么会这么严重!这换髋关节得多少钱......”
“白思川。”躺在床上的老人唤了儿子一声,沉着脸抿唇道,“先听医生把话说完。”
老人侧头望向井溪,脸色严厉的神色退去,眼尾微微上提和蔼道:“不好意思,请你继续说。”
尽管病痛折磨得人面色憔悴,但老人身上的气韵仍存,面对问题,冷静坚韧。
童栀的身影在脑海里一闪而过,井溪低垂的眉眼柔了几分,向老人细心解释道:“髋关节置换手术如今技术已经很成熟,成功率基本百分百,一般术后两到三天便可正常落地行走,恢复后与常人无明显差异,治疗效果显著。”
老人思考了片刻问道:“如果不置换呢?”
她的语气很平和,井溪也耐心回答道:“保守治疗至少卧床三个月,承受病痛不说,还有极大概率无法康复,最后还是需要进行髋关节置换。”
老人拢眉考虑了一会,果断自己下了决定:“好,听你的安排。”
“妈!”
白思川俯身贴近老人着急道:“你怎么就这么定了,这换个身体零件不是小事,也不能就听他这么说,咱就这么做......”
“难道你比医生更懂治疗?”
老人严厉地瞥了他一眼,白思川低了头在老人耳边道:“栀栀等会就来了,她在这边有熟人,不如等她问清楚,咱再决定!”
白思川嘟囔的声音不大,但是站在一旁的井溪全听了去。
见老人神色动摇,有些尴尬地看向他,他笑了笑温和道:“看病治疗,小心谨慎有所顾虑也是人之常情。您也可以等家里人来了后再商量商量,有什么不明白的可以再来问我,只是治疗不宜拖得太久,商量后请尽快给我答复。”
“好,谢谢你。”
井溪贴心地替老人调整了床位高度,和家属交代了几句护理注意事项。
来送采样工具的小护士和井溪打了声招呼,将医嘱卡挂到床头,看着手上的信息单和老人核对道:“易秋婷对吧?有没有什么过敏史?”
老人看着小护士微笑点头道:“是,没什么过敏史、疾病史。”
小护士在一旁忙忙碌碌,井溪却愣在了原处。
他诧异地看向床上的老人,然后视线匆匆落向了床头上小护士刚刚放进去的病人信息卡。
六号床
姓名:易秋婷
井溪盯着卡片上的名字久久没有反应,情绪起起伏伏,半晌后他才缓过神,满腹话语,却又只能按捺吞咽,然后退到一旁焦急地等候着护士给易老太太做完常规检查。
“好了,这些采样弄好后,家属送到护士站就行。”
小护士转身看到井溪还站在病房里,愣了一下询问道:“井医生您还不下班么?”
听到井溪的姓氏,躺在床上的易秋婷也不禁转头看了他一眼。
看到井溪一直盯着自己,易秋婷笑了笑询问道:“麻烦医生这么久,也不知道该怎么称呼?”
“井溪。”
井溪嗓音微哑,清了清嗓子又补充道:“‘江河溪涧’的‘溪’,井溪。”
易秋婷怔了一瞬后,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井溪一番,片刻后点头道:“渊渟岳峙,沂水春风。如果能看到你如今的样子,你的家人一定很欣慰。”
轻缓的语气抚落了井溪高悬于嗓的心,湿气漫上眼眶,井溪牵起唇角哑声道:“谢谢您。”
易秋婷轻叹一声摇头道:“没什么可谢的。”
井溪望着床上的老人,低沉的声音微哽道:“如果不是您的帮助,我可能不会有如今的境遇,谢谢您为我开启了新的人生历程。”
“没什么,不想美玉蒙尘留遗憾而已。”
井溪怔了一瞬问道:“您先前认识我?”
易秋婷顿了片刻缓声笑道:“我家那个小姑娘......”
“外婆!”
熟悉的声音自病房门口传来,井溪惊诧地望向门口的童栀,易秋婷看向童栀笑道:“虽然没有见过,但我家这个小姑娘没少提你,所以又怎么会不熟悉呢?”
第57章
“没事, 你看外婆这不是好好的么?”
易老太太拍了拍童栀的肩头,斜眼看了白思川一眼道:“你舅舅大惊小怪,这点事也要找你!”
白思川坐在一旁想要辩论, 但是看到老人家的眼神,又只得叹气背过了身。
“舅舅没错, 您都住院了, 怎么能不告诉我!”
检查报告大部分已经出了结果,看到易秋婷除了摔伤腿, 确实没有其他大碍,童栀一直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抹了下先前急出眼泪的眼角, 童栀看向白思川道:“舅舅,手术的事情我已经和井溪商量好了, 周五早上由他来做这台手术。”
“周五?”白思川看了眼手机上的时间道, “那还要三四天啊, 家里你舅妈和小辉还等着我回去忙活......”
“您有事就先回去吧,这边有我陪着。”
听了童栀的话, 白思川顿时高兴了一下,看了眼老太太后又犹豫道:“你一个小姑娘也照顾不过来,我......我还是留下来吧。”
“没事,医院里也有护工,我如果照顾不过来,可以请她们帮忙。”童栀帮易老太太用热毛巾擦了擦脸道,“舅妈和小辉还在家里等您, 您先回去吧。”
白思川看了眼易秋婷,见她躺在床上不说话, 也没什么不悦的神色,这才起身讪讪道:“这......这家里事多, 来得匆忙也没安排好,而且,我一个男同志,搁这照顾你外婆也确实不大方便,栀栀啊,麻烦你了!”
童栀摇摇头道:“您不必客气。”
白思川又在病床旁遛了几圈,片刻后指了指门外和易老太太道:“那......妈,我先回去了啊,现在走还来得及接小辉放晚学。”
易秋婷望向被其他陪护的病人家属看红脸的白思川,半晌后点点头道:“行,你走吧,路上注意安全。”
“哎!妈,你也多休息,注意好自己的身体,等您手术那天我再过来!”
白思川拿起东西匆匆出了门,易秋婷躺在病床上,侧着身许久没有出声。
压在身下的左手偷偷抬起抹了抹眼睛,童栀留意到易秋婷的动作,打湿了毛巾重新为她擦了擦脸。
“老了,吃不了苦了,这点伤就疼哭了。”
童栀垂眸避开易秋婷愈发泛红的双眼,替她动了动垫着伤腿的枕头道:“难受就哭出来,哭又没有年龄限制。”
“你这丫头还是理一堆!”
易秋婷缓了缓情绪,对着童栀招手道:“有大半年没见了,让外婆仔细看看,去塔山瘦了没?”
童栀搬好小板凳坐到床头前,看着面色憔悴,比半年前又苍老些许的易秋婷摇头道:“没瘦,我在那边过得挺好的。”
易秋婷抬手抚了抚童栀的鬓发,盯着她的面容看了片刻后笑道:“还不错,瘦了一点点,在学校吃住习惯么?”
“嗯,校内宿舍住满了,我和同事一起住在校外的居民房。吃饭是同事们一起搭伙,井溪做饭,我们给他打下手。”
易秋婷顿了一下,神色疑惑道:“井溪做饭?是刚刚那个小伙子?他怎么也在塔山......”
“他是仁泽医院派去塔山卫生室的援乡医生,平时也在那边工作,只是最近医院太忙,才临时调他回来帮忙的。”
易秋婷倒是没想到童栀和井溪之间还会有这样的交集,想起童栀高中那会的事情,忍不住笑道:“以前和你说‘缘分’,没想到你们两个还真的是缘分难断。”
观察了一下童栀的神情,易秋婷弯了眉眼问道:“我们栀栀是和他处朋友了么?”
童栀抿了唇角慢慢点头应了一声。
“不错,小伙子性子稳,心细,做事不急不躁,确实是个好孩子。”易秋婷笑了一下道,“也难怪你上学时就动了心,一直牵挂他的生活。”
童栀揪着枕头一角红了脸,易秋婷轻轻弹了一下她的脑门,童栀捂着脑门笑着趴伏在了床边:“外婆,谢谢你当初理解我,还帮助他。”
易秋婷伸手环过童栀,像小时候哄她睡觉那样轻轻拍抚道:“喜欢人本来就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你喜欢他,但是没有打扰他,也可以调控好自己的情感,遵守着学生的本分,这又有什么值得去揪着批评的?”
“你说他是个好学生,想要帮他度过难关,顺顺利利完成学业。在能力范围内去帮助别人,你做得是好事,外婆自然是支持你的。”
易秋婷温和地看着童栀,回想往事道:“而且,我与他后来的杜老师是老同事了,他对这个孩子也是赞不绝口。这样的好苗子,如果埋没了也是可惜,虽然我们帮不了太多人,但既然遇到了,能扶一把自然是扶一把,这一切也是他自己争气,争取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