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伯，我知道你担心我，我不喝就是了，你去吧。”叹息中，纪云渊似乎是妥协了，松开手中的酒壶，目送着石伯离开。
石伯走后没多久，屏风后探出一个小脑袋。
“你醒了？”男人的脸色很苍白，清俊中透露出一股深深的疲惫，这许多年来他从未像如今这般无力，差点控制不住妖血，查不出好友遇害的凶手，阻止不了扑面而来的净化者，每一样都是他不能忍受的失败和耻辱。
但好在，烟若还在，还全须全尾活蹦乱跳，她看过自己最不堪的模样，却没有被吓得转身离开，而是献出了魅妖最宝贵的心头血，
“别担心，你不会变老也不会变丑。”男人声音低沉中带着温柔，有一种蛊惑人心的缠绵感，一段话娓娓道来中也带着味道，“别担心花枝了这种毒，天下能对付这东西的人不多，恰好我是其中那一个。”
“师尊。”那女孩慢慢走过来，圆圆的瞳仁望着他，慢慢坐在塌前，信手抓起一瓶尚未开封的酒坛，近乎无礼地倒满了两只碗，然后把其中一只推到纪云渊面前，其中几滴酒水还甩到了仙尊巨大的袍袖上，洁白的纱衣染了酒渍，就仿佛纪云渊为落下的泪水。
纪云渊愣住了，猛地眨了眨眼睛，似乎没明白她的意思。
很快他又反映了过来，一只手颤抖着抓起了酒碗：“这就是映日红，是六十年前苏寄河埋下的，刚刚被我起出来。当初酿这坛酒时，他与我约定好，要每年都饮自己酿的酒，谈一段琴，舞一支曲。”
物是人非，却没想到再没机会了。
烟若其实记不太清苏寄河的长相，毕竟这人永远停留在长不大的少年模样，大约是泄露太多天机，自己也总处于萎靡不振半死不活的状态。可是比起那些照本宣科的老古板，他讲课极其风趣幽默，学识修为又足够的高，在宗门之中有很多弟子极其崇拜他。
在年轻时，苏寄河在山外游历时，也曾因为假装神棍被村民追扎打，但很快身后就是一片泥石流和洪水，因为追逐他村民们反而逃过一劫。这种事迹有很多，逐渐形成了苏半仙的名号，可惜后来他只能被封印在山门中，再也不能下山游历了。
纪云渊眼中只能浮现出一个模糊的影子，病骨支离，却总是能想出各种点子来逗弄大夫。爽朗的笑声中总是夹杂着剧烈的咳嗽声，尽管深陷困局，他却总是偷偷用洛水龟甲反复推演着什么。
“纪兄，你想过没有，或许我们身处的这个世界并不是如今这个样子，眼下并非真实的世界，而是反复修整修改经过一双大手扭曲过的存在？”
那时他不屑一顾：“就算是天上的神仙也做不到你说的这种事，何况他们这么做又图什么呢？”
“万事万物自然有自己的因果，总有一天我会用自己的眼睛发现这个世界的真相和本源。”苏寄河朝他伸出手，“纪兄，答应我，那时候一定要陪我一起看，不然我这个病秧子，走三步都喘，靠什么去看呢？”
“我陪你去便是。”他随口答应下来。
却不想物是人非，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师尊，我也会酿酒。”烟若抓起酒碗，大口吞咽，烈酒入喉辣红了眼睛，她的眼睛却依旧明亮璀璨，“以后我每年也酿一坛酒埋下树下，每年到了这个时候，我们都把酒起出来，祭奠给苏长老。”
“这是烈酒，不要喝那么急那么多，会伤身的。”鸦羽般的睫毛抖动地很快，眼波中水光潋滟，大手夺下酒碗，“我刚刚答应石伯不乱来，你可不能当着我的面胡来。”
“酒不过是醉一场的借口。”少女却眼神倔强，“石伯担心师尊一个人独饮，喝多了无人照顾，如今我们对饮便不存在这个担忧。我愿喝，师尊呢？”
“你呀。”纪云渊嘴角浮现笑意，脸颊上也带上了淡淡的薄红，于是也开始举起酒碗酒坛，就好像苏寄河也在塌前，他们三人痛饮一般。
苏寄河是自己为数不多的朋友，或许在整个布局中，他并非是多么重要的存在，可他对纪云渊这个人来说却是不可或缺的。
咚咚，他捂着自己越跳越快的心口，感受着情感的丝线丝丝缕缕缠绕胸间。
“在我小时候，曾经因为一直养着的小鸟死掉而非常伤心。”大约是醉了，仙风骨道的仙君开始放浪形骸，诉说起了过往，“但只要我流露出难过的神色，就会遭到师尊狠狠的训斥，他说我不务正业宛如丧志，致力要成为剑神的修士不可以有那么多余的感情。”
烟若心中一紧，纪云渊的师尊是名满天下的浊剑仙，不也正是他亲爹？
为了修道，亲爹尚且对孩子如此严苛，纪云渊过的这是什么童年。
“没错，我知道外界也多有传言，所以其实告诉你也没什么，我在你面前不想有什么秘密。”男人眯起眼睛，端庄肃穆的做派逐渐消失，一种狂妄淡漠的态度逐渐流露出来，“那位风光霁月飞升成仙的正道魁首浊剑仙就是我亲爹，当年嗜杀成性，屠戮天下的万妖之王萧奈何就是我亲娘。你说这两个人怎么就能走到一起，还瞒着天下人生了孩子呢，简直太好笑了。”
烟若：“……”
倒也并不太想知道，知道的太多容易寄，活生生的例子就在眼前啊。
重新读档对一切都心知肚明的烟若立刻装出一副震惊的模样：“这……确实匪夷所思。”
“根本就是骇人听闻啊。”纪云渊摇摇头，脸上流露出淡淡的厌恶和讽刺的笑容，“我爹逼着我成为剑仙，也没别的目的，就是希望我有一天能亲手杀了我娘，真是一颗极度坚定的道心啊。”
烟若吓的都快不敢呼吸了，这种话自己根本听不得啊。
偏偏未来的大反派还要深情款款凝望着她，开口询问：“你觉得他这样做的对吗？”
作者有话要说：
简直太高兴了，终于在两个月后迎来榜单了，还好没放弃啊
第61章 成人礼 10
这种话怎么回答都是不对的，好在烟若有特殊的转移话题小技巧。
她深呼吸，继而开口：“可世人听到的传闻都是，当时大混战时，浊剑仙在万军之中砍下了妖帝的头颅，这事是假的？”
“真的倒是真的，只是萧奈何没那么容易死，她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骗人。”纪云渊的眼神逐渐变得迷离，“当时她把我丢在雪山上，跟我说很快就会回来接我，我和冰亦等了许多年，她却再也没出现过。那之后只有个负剑的仙人来寻我，他说是我爹，也是我的师尊。”
说到底还是为人父母的并未尽到义务和责任，烟若暗自摇头，只说：“那些都已经过去了，今天我们不醉不休。”
可是纪云渊好像已经醉了，眼波流转之间，他看着烟若的眼神也失去了清明：“其实我总觉得我在哪见过你。”
他抓着桌塌上鲜艳的丝绸，趴在一堆锦绣中间，仿佛在背对着哭泣。
好半天烟若才听清他压抑痛苦的声音，不是哭声，他竟然在笑，只是每一声都比哭泣还要难过。
“烟若，跟我来。”大约是发泄够了，他拉起烟若的手径直走向殿外，大殿山外山崖处，停了一方硕大的明黄色的孔明灯，在夜色下熠熠生辉，璀璨夺目。
“这是我委托山下的匠人赶制的，多少有些粗糙，但很有趣。”偌大一个仙君，也不御剑了也不坐坐骑了，反而拉着徒弟坐上了飘摇的孔明灯，顺着风向飘着，随机飞向四面八法。
烟若瞪大眼睛，看着脚下的亭台楼阁，那是金碧辉煌的沉水殿，那是清朗疏阔的书斋和学宫，那是山门和护山法阵。
很快，摇摇晃晃的孔明灯飞过了一层膜状物，这是烟若第一次切身感受到护山大阵的威力，纪云渊捂着她的耳朵渡着灵气，她才没有被大阵上密密麻麻绘制的符咒击穿心智。
出了南山门再往下，就是村镇的万家灯火，再看过去便是大烨国的都城黄金城，这里本来就是纸醉金迷的地方，夜色下更是火光流转，热闹非凡。
“烟若，你看啊。”
顺着纪云渊手指的方向，那是护城河对面的码头，密密麻麻的烟花从天而降，星星点点落满星河，天上是璀璨灯火，河面上是点点渔舟，交相辉映下是让人目眩神迷的美丽与迷幻。
简直太美了，烟若一时间竟然忘记了呼吸，她屏息看着烟火在半空中绽放，一朵接着一朵，同时在心中感叹，不知这又是哪个皇亲国戚在炫耀，如此多的烟火得多大一笔银子，普通人家可真的出不起。
他们没有等到烟火都放完，如果等到一切都结束，寂寞和清冷依旧会爬上心间。
很快，孔明灯停在登仙楼的阁楼上，几个小厮满脸堆笑迎了过来：“两位仙君这边请，席面已经准备好了。”
烟若尚且有些不理解，只是稀里糊涂跟了过去，就见到好大一桌流水席，桌子一边还坐着自己颇为熟悉的一家人。
几乎是瞬间，她的眼睛便进了沙：“李大娘，小花，李大哥，你们怎么来了？”
坐席另一边正是许久未见的李家人，李昌华来到都城后简直交了好运，事事顺利，科举很快取得名次迅速得了一个小小的官职。他心中始终记得当初烟若的嘱托，处处谨小慎微，倒也过的很不错。
李昌华看了一眼纪云渊，这才开口说：“是仙君让我们来的，他说到了你的生辰礼，他叫我们来，是准备给你一个惊喜。”
刹那间，烟若楞在原地，捂着嘴不知道说些什么。
没错，虽说天意弄人，其实她与白霜霜的生辰在同一天。但这就注定了两姐妹间，其中必然会有一个受到万众瞩目，一个会被当作尘埃。
她从未想过，原来竟有一天，也会有这么一个人，在默默的为她准备生辰，准备惊喜，准备爱意。
“烟若，尝尝看。”纪云渊并不居功，反而躲得远远的，把位置留给李家人与她话家长，说了一会儿闲话，他才把一个碗推过来。
纯白的莲花缠枝大碗，浓郁的鸡汤点缀着葱花，一根粗细均匀又很长很长的寿面盘在碗中，看起来不像是食物，更像是某种工艺品。
“这是仙君亲手做的寿面。”李小花噗嗤一声笑出来，“为了做这碗面，仙君跟我学了好几天呢，没想到他的手那么巧，做出来的面条那么长又不会断。烟若姐姐，你快尝尝吧。”
手是有些颤抖了，不耽误她把面条送进嘴里，是跟小时候一模一样的味道，不，这碗面远比小时候普通的寿面好吃的多，不管是面条和汤汁，用的都是很讲究的材料，只是看起来朴素罢了。
做面的人应当花了很多心思和技巧，因为他把这些浮夸的东西都藏了起来，不想被人捕捉到。
“嗯，好吃。”女孩的眼睛亮晶晶的，没人去猜测她的眼睛为何而湿。
“好吃就再好不过了。”事到如今，李大娘也终于松了口气，“转眼间，你也到了成人的日子，能赶得上参加你的成人礼，也是我们的福气。”
如今烟若出落的愈发亭亭玉立，她身穿清越宗挺括华丽的弟子服，勾勒出劲瘦的腰身和挺拔的脊背，身上多了一种被善待着的从容和妥帖，那是李大娘最欣然看到的气质。
“我们这半年过得都挺好的。”红气养人，李大娘头戴简单的发簪，李小花也点缀着薄薄珠翠，看起来确实日子过得不错。
“如今大烨国犹如烈火烹锦，处处繁华，却也给我一种恐慌感，总觉得眼前的一切不真实。”李昌华举起酒杯，“但无论如何，若是不走出霜雪村，我们又能如何看见这热闹的人间呢？”
最开始，看到烟若被仙君带走，李昌华心中还有些不安，如今确实完全服气了。
仙君能给她的，远远能比自己给的要多的多，他没办法和人家相比，只能就此祝福。
一整根面条，烟若吃的心满意足，从未吃过这么好吃的寿面。
她眼睛亮晶晶望向纪云渊：“小时候我也并非总过生辰，若是娘亲还清醒，猎人又猎到了足够多的猎物，那偶尔还会借这个由头庆祝一下。”
可每次庆祝到了一半，看到烟若的面孔，蓝烟就会想起当年貌美的自己，美丽震撼整个都城，想到如今境况，她就又会开始不高兴了，所以他们便很少庆祝了。
就像如今，整个宗门都在给大小姐庆生，原来却会有人惦记她的生辰。
“没关系，以前的事情都过去了，以后只要我在，每年都会给你庆生。”纪云渊微笑着，“反正你也答应也了，每年都会陪我埋下一坛酒，等着以后慢慢喝。”
无论别人怎么想，在我这里，我要为你准备独一无二的成人礼，弥补所有我犯过的错，补上你我在漫长岁月里错过的遗憾。
“自然。”久久的，他听到烟若浅浅的声音，那便是小小的回应。
仙君表面上还是云淡风轻的模样，其实紧绷的拳头还是暴露了他内心的狂喜和激动。
“哎呀，烟若姐姐你看，这是我最近跟丹青师父学到的工笔画，就特地描绘下来送给你。”李小花也没闲着，别人吃饭时她就拿着一支笔描描画画，终于完成。
那是一幅喜宴图，所有人都在画上，他们神态各异，惟妙惟肖。最中间的少女巧笑倩兮，美得不可方物，她定定看着画另一边的白衣仙君，仙君的目光始终落在她身上，从未有过分离。
良辰美景千秋月，这一刻烟若希望时间停留在这里。
夜色深邃，饭桌的热闹刚刚结束，酒楼便忽然来了不速之客。
两人从天而降，犹入无人之境，瞬间出现在烟若面前，脸色冰冷。
微醺间，烟若看向来人，有些迷惘。
来人正是白霜霜身边两个剑侍，寒烟和灵萃。因为她们二人修为极高，又直接隶属于副宗主顾秋月，因此虽然身份只是剑侍，在宗门中地位却很特殊，属于无人敢得罪的状态。
懵懂间的李小花揉揉眼睛，看着来人，只觉得有一种直压天灵感的压迫感，害怕地往大哥身后躲了躲。
李昌华到底见过世面，知道俩人身份不简单，醒着头皮行礼开口：“今日下官与有人在此庆生，不值二位仙君有何指教？”
可惜对方根本不搭理他，只看向房间中唯一让她们有资格说话那人，直接开口道：“五长老，大小姐的生辰宴已经开始好久了，您怎么还不过去？宗主和副宗主大人已经等急了。”
纪云渊的眼睛危险地眯了起来，旋即又变得清风和煦与世无争，好像刚才一瞬间的愠怒只是大家的幻觉，他露出得体的笑容来反问：“生辰宴啊，也得有先来后到，如今我还有重要的事情没结束，怎么能突然打断就去做别的事情呢？”
寒烟惊呆了，没想到竟然还有人敢这么拂她们两姐妹面子，一时间都愣住了，很快又反应过来：“仙君不要难为我们下人，大小姐的生日宴，您是必要到场的。如果您自己不愿意去，只能我们二人请您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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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婚约1
这也真是顾秋月能做出的事情来，制造她想要的便不顾一切要做到，完全不顾及旁人的心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