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寂白啧啧两声,五指并拢在自己喉咙前做“自杀”状,一路再也没敢开口说话。
看样子出什么大事了,这人今天是逗不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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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令絮离开房间以后,穗和静坐在床边好一阵。
她拿出笔记本电脑放到傅令絮之前放的位置上,盘腿坐好,情绪乱飞,茫茫然打开了学校邮箱,不用动脑地删除了几封广告邮件,回复了一些国内同学的新年祝福,鼠标声音清脆而缓慢的出现,让她的行为显得更加漫无目的,最终落回到与邮件日历相关联的课程表及作业DDL提醒上。
她始终抿着唇,回身在傅令絮收拾好的简易书架上抽出来一本专业课相关的书,想喝点冰饮料清醒一下,又想起前两天她还在跟傅令絮一起悠闲的逛中超。
明明没有在一起几天,无法以年,甚至无法用月来丈量感情的深厚,依赖的深浅。
却总是在这些小物件上寻找到傅令絮的影子。
一定是房间太过于狭小,足以让很多的沉默的想念和懊恼凝滞在此。
不知道为什么要吵架,甚至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变得这么矫情。不至于这么严重,也不至于事事与感情相关联,穗和这样说服和安慰着自己,花了一些时间沉下心,将手头的作业动笔写了几行。
沉入这种专注的状态很难,总是打几行字又删除,表述不够专业化,尤其是离开学校的假期状态,很多词汇临到嘴边却没办法流畅变成书面语言,她要写的作业并不难,是在现有建筑设计实体的情况下,进行居住环境分析,风格在第一个模块,穗和书写流畅。
到采光、供暖、通风、安全这几个模块,她就开始写一些套话,没有真正实地勘察过,缺乏实际体验,连系统附件中有用作案例教学的模型图她也没察觉,有一些涌上心头的丧气。
手机没有动静,因为放假,电子邮箱都没了动静,广告删完丝毫没有新的提示音。
最后,穗和抱紧枕头整个人颓然地斜靠在床边,将笔记本电脑一把合上,伸手翻开几页建筑史课本,叹着气继续往跟叶随参赛的作品上想,模型还没做完,又拿“轻舟裁絮已过万重山”这么晦涩古典的主题忽悠外国人,若是准备不充分,丢人都丢到老祖宗脸上了。
穗和耐着性子看进去,有参考价值的建筑图纸恰好在背面。
她翻开这页,又得翻回去那页核对,就这样一张图纸,翻来,覆去,看得比不看还心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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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随在实验室碰到穗和时,她已经连续2天没有离开过这里,长发被看起来松散实则紧致的抓夹束缚在脑后,只有脸颊两侧有碎发,这样的受力结构叶随一直觉得难以想象。
尤其是小号抓夹,拿在手心像是小朋友扮演迪士尼公主的玩具。
见到穗和趴在地上忙活了一下午,人因为缺乏光照整张脸显得更加白皙,倒不是苍白,虽然人在一大堆建筑用材里显得有些狼狈,但是她倒是也没落下装扮,明显脸上淡妆该有都有。
“一时不知道说你状态好还是差。”叶随如实说,他不是出于关心的意图,只是觉得她这种状态很微妙,仿佛菩提树下一朵小白花,说俗世寻常之物也可,说禅意清决也可。
穗和没有认为他的潜台词其实是夸赞,淡淡地回,“可能是我化妆水平不稳定。”
“不懂这方面。”
穗和没回头,继续忙活手上的胶水展板,礼貌地笑了下,没继续往下说。
叶随也忙自己的事情,但是他不太习惯跟其他人同处一室,拿了几本书说去图书馆看,临走前重新打了一张调整过的平面图纸,放在长桌上拿矿泉水压好,“不用着急做完整模型。”
“还有较大修改吗?”穗和回头问。
叶随说:“嗯,我每天都在调。”
“需要帮忙吗?”穗和停下手,认真说,“虽然可能帮不上什么忙,但是我假期都有空。”
“不用,迭代或者完全重新绘制的地方我已经圈出来了,也标注了原因,这张可以先看。”
“好的。”穗和乖巧地盯着长桌上新的图纸看,比对目前已经做的公共区域绿植示意,“没关系,辛苦叶神,不用在意我这边的进展,有一些返工很正常,你可以随时调整设计,我支持。”
叶随没有继续深聊这个话题,要不要改,怎么改,什么时候改,他也说不准的。
最后只轻声说了句,“谢谢。”
“嗯!如果你有什么想法想要讨论,或者偶尔想找灵感,也可以随时跟我们讨论的,我有空。”穗和在专业方面极度不自信,毕竟只是刚入学的本科生,顿了一下,“虽然可能也帮不上什么忙,但是我真的有空……或者你有其他什么专业课相关的实践、书籍推荐吗?我想让假期过得充实一点……”
“你们假期很多吗?”叶随不太理解,“我经常听见其他人抱怨假期少。”
“很多,对我来说很多。”
“哦……”叶随没有额外的情绪,直接回复她,“暂时没有推荐。”
“啊,好的。”
“只有一个建议。”
“请说!”
叶随斟酌了几秒,语气温和,但是丝毫不影响言辞的冰冷,“我还是建议你不要一直泡在实验室里,我会没地方待,你应该知道的……我没什么别的事情做,尤其是今天。”
“啊……不好意思,打扰你了。”明明手上并没有脏东西,穗和还是尴尬地拍了拍手上的灰,略有尴尬的给自己台阶下:“我这就离开!正好要出去一趟,缺几种更轻薄的……做花圃的材料。”
穗和卡壳了一下,不自觉提了一嘴,这还是傅令絮给的建议。
他母亲是更精巧专业的手艺人,对绣品、古董的材料颇为敏感,傅令絮也自幼接触了不少,家里现在仍保留了一间老式的收藏房间,不全是贵重物品,很多是不寻常颜色的布匹、民族挂饰。
之前还说好陪她去挑,现在人影儿都不见。
出了门,穗和才发现天公不作美,连老天爷都不给她台阶下。
凉雨忽落,心情更阴。
自从跟傅令絮待在一起,她就忘了在伦敦得随身带伞的习惯,站在楼边等雨停,本想往回走,又想起叶随的“逐客令”,只好低头玩手机,手指停留在跟傅令絮的最后一次对话上。
其实也没相隔几天,但是显得非常遥远,停留在她娇嗔的问傅令絮怎么还不回家,在中超买的小笼包看着干瘪瘪的,其实汤水好足哦,还溅到了衣服上。
大白天的,他还不忘挑事儿说,喜欢看她穿针织裙。
她回复说,你的关注点怎么那么歪的!傅叔叔!
手指停留在头像框上,点开,跟之前一样,又挪回到输入框上,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她预备先开口找傅令絮说话,身后却传来脚步声,她下意识按键息屏。
“你怎么还没走?”
“下雨了,忘记带伞。”穗和扁扁嘴,“叶神,你也不用这么着急吧。”
“哦,没有这个意思,就是感觉时间过去挺久了。”
穗和没话找话,“是站得挺久了。”
“伞给你吧。”
“方便吗?”穗和看了看,她确实等了有二十分钟了,这场骤雨丝毫没有伦敦的腔调,像是能一直落下去,很不合时宜,“那我先去躺便利店,买把新的再回来还你。”
“不用,我走的时候雨肯定停了。”
穗和迟疑了几秒,“那我就不跟你客气了,你原本是要?”
“买咖啡,几步路而已。”
“傍晚了还喝咖啡,不怕晚上睡不着啊?”
叶随无奈的揉了下太阳穴,“最近状态有点差,没怎么熬夜,但是提不起精神。”
穗和接过他手中的伞,想起来似的从背包外侧的口袋里掏出一个茶饼,递给叶随,“这个是我姐姐从国内寄过来的庐山茶饼,这盒没拆过,明目提神的,你试试?”
“那我也不跟你客气了。”
“当然,还得试试老祖宗的法子。”
叶随也淡淡笑着,没有过多客套,接到手中,职业病让他无法忽视茶饼上压模的纹路,他凑近一步,指给穗和看,“龙凤花纹。”
“这你也懂?”穗和笑着对他比个大拇指,“你不说我都没发现过,白喝了好几罐。”
“有字。”
“哦哦,还真是。”穗和尴尬的干笑一声,实在是忍不住嫌弃他的直男性格,握拳拿出吓唬人的意味,“你这人说话真直接,一点面子都不给。”
“这点面子要了干嘛?”
“你看看——”半句不饶人。
说完两人相视一笑,小学生拌嘴点到为止,都不再继续说了,互相打个招呼分头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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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令絮今晚心情很差这件事,连听不懂中文的律所保洁阿姨都意识到了,平日里她会按时在晚上八点清理会议室,无论是否有会议正在进行,今天却没有见人影。
陈薇拉趁中途休息,在茶水间拉住周寂白,问他什么情况。
周寂白两手一摊,“你都不知道,我还能知道?”
“我怎么可能知道,你当我是傅令絮什么人。”话里话外没半点指责的意思。
周寂白好人做到底,胡说八道:“当然是最好的拍档啦,谁有你跟傅律师配合默契,刚刚那锐气,除了在谈判桌上见过你和傅律师这样,其他可就得在联合国大会上了。”
“别胡说八道了,但凡你上点心,傅律师也不必那么辛苦。”
陈薇拉踩着高跟鞋,趾高气昂地先走一步,周寂白在她身后收敛起笑意,赶紧给自己倒了杯热咖啡,顺便喊来了他的中国实习生——Moya,拜托她赶紧去买几杯热咖啡上来,馥芮白最好。如果有空,能帮他把淋湿的一套西装送去干洗店维护就更好了。
Moya一一记下,见他刚换了身西装,眼神难掩疑惑。
周寂白主动说:“出去了一趟,陪人万里探亲,偷偷看一眼,淋了一身雨,结果……”
“结果捉奸在床?”Moya说得比他更自然不过,“不对,你说是陪人,又不是你,那应该不至于。”
“什么叫不是我就不至于,北京人说话不好听啊,你给北京人丢人。”
“你就说是不是吧!”
“你管呢,大人的事情少打听,问这么多小心送你去非洲。”
Moya佯装冷眼,往会议室瞥了一眼,“您还是小心着点自己吧。”
等周寂白回到会议室,傅令絮也换了一身颜色更深的西装,发丝还潮湿着。
无人开口,陈薇拉先打破僵局,对着几个香港客户代表说,“在各种重组类型中,吸收合并是比较特别的一类,这个领域里尤其是涉外公司合并,没有比我们的方案更专业的了。”
傅令絮极少在谈判桌上讲场外因素,他将克斯投资股份有限公司(香港公司)吸收合并伦敦市内某家香港主体投资的食品实业有限责任公司的示意图投屏。
在REITS的业务中,项目公司吸收合并上层SPV,从而将上层SPV层面的股东借款下沉,实现将运营层面的利润以较优的债务利息行事分配给投资计划的目的,这种反向吸收合并具有交易的复杂性,甚至政策都不具备完善性,但是从商业价值考虑,是目前值得一试的方式。
香港股东连连摇头,“母公司注销,让母公司股东成为子公司股东,这太冒险了。”
“基于这种股权架构变动,通过反向吸收合并才能规避更大税务风险,这一点,我再明确一下。”傅令絮站起来,双手撑在桌上,“子公司和母公司我会先‘动手’变成平行结构。”
“动手”这个词显然超过在座各位的预期。
连陈薇拉在内的律师的面面相觑,今天的傅令絮表述更为强烈,也更为强势,这个涉外合并项目涉及股东资质复杂,公司结构混乱,投资主体跨国,又撞上代表律师是由香港人和日本人组成,以至于从Term Sheet开始,每一流程环节都充满了挑战与被质疑。
精确到执行层面,被问及现金处理的问题。
陈薇拉一再回答,资本公积的余额不足冲减的,相应冲减盈余公积和未分配利润。
保守却也是保底的回答,但显然不能令香港客户满意。
傅令絮说,“我依然要再次阐明,反向吸收合并是复杂交易模式,重组环节中使用频率远低于换股、无偿划转等安排,是否产生奇效,我不能保证,但是如果今天我敲不定,我想可以启动破产程序了。”
……
一场并购会开得惊心动魄,持续到凌晨一点保洁阿姨才黑着脸出现。
她快速拖地,令陈薇拉抬脚躲闪的时间里打断了好几次思路,她极少见到这样有侵略性的谈判,她对傅令絮提高音量,“临时改动方案你是不是要告诉我们一声?”
“你也说了是临时变动。”
“我承认,反向吸收合并这种思路确实超常、超前,也许是破局的关键,但是风险也难以预料。”
“只是难以预料,不是难以预估。”傅令絮拿着Moya送来的已经冷掉的咖啡,继续往自己办公室方向走,“僵持不下得不到我们想要的结果。”
“I know!但是我不赞同你这样‘独狼’的工作模式,我没有得到被信任感。”
傅令絮卡在门边,没有邀请任何人进入的意思,“Sorry,Vera,如果你对我的行事有任何意见,首先联系Hr投诉,另外,我的目标是达成大宗交易,至于你的感受,并不在我的工作范畴之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