穗和走了没几步,便发现身后突然有人朝她打开车前灯,巨大的光影里刺得她睁不开眼。
像初见傅令絮那样。
他从天而降,仿佛时间的沙漏倒流,他又一霎时站在了自己的面前,穗和眨了眨眼,她已经不再感慨英国怎么这么小,也不再觉得命运爱开玩笑,本能地凑近一步看得更仔细,“傅,令,絮。”
“还认识我?”
“干嘛这么说话,我们只是几天没说话,又不是绝交了,失忆了。”
傅令絮屏住呼吸,绷紧的嘴唇和眉心都透露出不悦,她不知道傅令絮也在这里,也不知道他到底看见了多少事情,虽然她都可以解释,但是他看向自己的眼神,像是拖入了深邃的水底。
仍在下着不用打伞的小雨,英国的今天真的很反常。
穗和先伸手挡住自己的额前,想让气氛缓和,“我想走一走再回家,好像有点喝醉了。”
“这点酒应该不会醉。”
“你都看见啦?”穗和眼底有几分委屈,声音也变得绵软,凑近一步闻了闻他的领口,鼻尖触碰到他上下抖动的喉结,笑嘻嘻地对他说,“你好像也喝酒了,怎么了?你心情不好呀?”
“嗯。”
“为什么呀?”
“很重要吗?你心情倒是蛮不受其他事情影响的。”傅令絮用词很精确,可没说她心情好。
这一点很快被穗和敏感察觉到,她不说话了,只是看着他,停了好几分钟,才僵持不过,又装作醉酒似的傻笑了一下,拿手指点了点傅令絮的鼻尖说,“你这人讲话真的很阴阳怪气。”
傅令絮不答,像是拿她没办法,只是语气缓和的说了句,“回家吧。”
“不要,我要走一段路,头昏昏的。”
“把耳环拿下来。”
穗和脑回路一偏,脱口而出:“还你?”
傅令絮抬手,有点动气地轻按了一下太阳穴,尽量平静的问,“你看你的语气好吗?”
“吵架哪有好语气。”
穗和将肩上的羊皮包拿下来,软质地,奶白色,是她比较喜欢的一款,她觉得这种温润高贵很像傅令絮其的气质,将其抱在胸前,有片刻的安全感。
此刻,应该不是酒精的作用,她很确信,但是嘴巴始终比她的思路要快,她口不对心,她也不喜欢这样的状态,但是眼眶发酸,这种戛然而止的不愉快对话绝对不是她想要的结果。
穗和没有再说什么,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转身,继续沿着路慢慢走。
她脑袋不至于一片空白,能听清身后车辆发动的声音。
至少还有郁闷和丧气的化学反应。
雨越下越大。包里其实有叶随借给她的伞,但是她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竟在那一秒觉得干燥的伞面比较好,没必要因为她而沾湿,她甚至有些矫情的想,淋点雨冻得全身发抖再回家泡个热水澡,好像比只是简单回家冲个澡要更值得期待一点。
不知道过了十分钟,还是半小时,时间仿佛是静止的。
穗和在路边的台阶上,走一步,跳一步,又下来,这样反复,时间久,但是走得并不远,心律也跟着又规律又上下的窜动着,人为在给大脑输送刺激感。
直到对面差点撞上来一辆火车,随即而去的是几句大声的咒骂。
穗和本能地往台阶上躲,忽觉眼前人影闪过,傅令絮拉扯着她的胳膊将她整个人带到了安全地带,重重一拽,令她整个人都踉跄在他怀里。
他没有大声责怪,反而紧张地问,“吓到了吗?”
穗和猛然抬头,下一瞬就委屈起来,本来不害怕,这会儿可不能哄。
“你不是走了吗,你怎么不走啊。”穗和挣脱开他的怀抱,突然有点崩溃,才反应过来刚刚那个大卡车司机走错道还敢骂人,她对着空无一人的车道几乎想要拳打脚踢,“就你大声是吧!就你了不起是吧!”
指桑骂槐。
傅令絮看着她的背影,笑也笑不出来,深深叹了一口气。
“不气了,上车。”傅令絮示好似的拉了下她的手。
穗和默默抽出来,觉得自己可能是有些矫情了,但还是嘴硬说着,“不上,我走回去。”
“我送你回家。”
“不要,说了不要了。”
穗和茫然的向前大步走着,刚跨出去才发现正对着傅令絮的车,看样子他是一直默默跟着她的,那就是走错方向了,穗和立即转身,视线还没有清晰,手腕就被一把攥住。
力度不容拒绝,以至于她想挣扎反而因此惯性向后,双腿被傅令絮并紧,他反手去拉车门。几乎是一气呵成地将她直接塞进了驾驶座,她的后脑勺从方向盘上擦过,不算重,但傅令絮依然用宽厚的手掌托了上来,他额头抵在穗和起伏喘气的胸口,许久,才缓缓抬眼。
穗和以为他要开口说什么。
他却只是稳准狠地含住了她的耳垂,柔软的刮擦着她的葡萄耳环,冰凉和炽热的感觉一同抵达,材质和搅动的声响也被放大,她觉得疼,明显的疼,却又以一种绝对的力量被他束缚住。
穗和捏紧手指,锤了一下他的肩膀。
傅令絮逐渐冷静下来,他轻轻舔舐着伤口,让她面朝路灯照向车窗玻璃的那一刻,伴随雨水,仿佛开出了烟火,她几乎流下眼泪,等傅令絮抬起头想吻她时,她嘴里委屈的嘟囔着,“是谁说自己是恋爱脑,认定一个人就非她不可,占有欲强,要开花,要结果,是谁啊!”
傅令絮停下动作,心疼又好笑地望向她,抚摸着她的脸。
“又是谁吵个架就冷战,跟我低个头不行啊,哄哄我不行啊!”穗和越说来劲,“谈恋爱烦死了!明明每天忙得要死,但是晚上还睡不着,总是看手机!还被你说心情不受影响,还要怎么受影响啊!”
“我哄了的。”
“哪有!你哪有啊!”
傅令絮没办法听她撒娇着哭诉,没将他冒雨去学校给穗和送材料看到她开心跟叶随交谈的事情说出来,也没有说他今晚甚至还去买了件毛衣,也没说过这几天他其实精神极度高压在处理大宗交易项目。
至于那些稀碎的烦躁的心情,他更是只字不提。
他只是低下头来,咬住她的唇,让她的声音变得细碎。
许久,半梦半醒之间,嘴唇的酸麻和耳垂的刺痛仿佛一起冲进了穗和的嘴里,她死死地抱紧着傅令絮,却又觉得周身酸痛,应该立刻松开,明明衣服全被雨打湿,身体却又燥热,几乎没法呼吸。
两重天之下,她几乎分不清到底回家用了多久。
等稍微有点清醒意识时,傅令絮已经回到家将她抱到了洗手间里,穗和将外衣拖了,他打开花洒,手自然地托在穗和脑后、颈后,亲着她的脸问,“水温合适吗?”
“我可以……但是……”
“但是什么?”
穗和用言情小说里看来的知识,认真说:“女人喜欢的温度,对男人来说好像有点烫。”
水蒸气在往整个狭窄的洗手间里冒,她明明一身狼狈,面容却被折腾的血气和水汽变得更加无辜和泫然,她不知道是哪里来的胆子,没有任何鼓起勇气的前奏,将背后的暗扣解开,抱住了傅令絮的脖子,与他保持距离,眼神没有丝毫躲闪,问他,“你想要我吗?”
傅令絮并没有挣开她,反而扶住她站稳,手指贴到的那一刻,他比自己预想的更为失控,山雨倾盆,哪有什么轻舟已过,只有漫长的思绪燃烧作为答案。
穗和的后背被用力撞在墙面上,瓷砖质地,不至于生疼,但很快她感受到傅令絮的手托在其中,她完全出于本能,没有任何下一步的预判,直到她被傅令絮抓紧脚踝推到床侧,那些熟悉的小鸭子、小森林又重新鲜活起来,穗和才能深刻感觉到这种清醒和混沌的游离,也能感觉到舒适和麻痹交替的冲突。
她分不清时间,只知道她的颈肩、腰侧、后背、她的眼睫、耳垂,好像哪里都有傅令絮的呼吸声,还有窗外翻涌的雨声,伦敦的今夜,反常又值得纪念。
…………
在穗和半梦半醒之间,她还执拗又娇嗔的说着,“你要让我啊……”
傅令絮在她听不见的时候说了句“好”。
穗和也在他笑着闭上眼入睡的时候在心里说了句,她不喜欢从天而降的盖世英雄,也不喜欢永远不走下神坛的信仰之神。
她喜欢傅令絮,骑士就应该低头倒下。
第23章 落雪
-23-
伦敦忽然下雪, 尤其是接在雨后,蓝得像透明的天,很像上海的白雪, 不那么干爽, 像眼角遮挡视线的碎发, 雾蒙蒙的,拨不开厚云,又很阴冷。
穗和睡醒时, 窗帘只留了一条不晃眼的缝隙, 恰好照在边缘上, 让人想起家里收藏的那套描金的玉瓷茶壶。她伸手下意识挡在眼皮上, 身体已经没有痛感, 只有腰后侧好似悬空许久带来的酸胀,闷哼时傅令絮已经来到了眼前, 坐在床边,低下头面向自己。
他比平时穿着更显休闲,纯棉衬衫宽松的罩住宽阔的肩膀, 配深灰色长裤,收进腰侧, 他没有疲倦狼狈的状态, 哪怕是居家时脸上也保持清爽, 让视觉关注点始终保持在高挺的鼻梁和专注的双眼上。
傅令絮身体更低, 问她,“还好吗?”
穗和原本下意识对他扬起脸, 抿着嘴唇“嗯”了一声, 索性合上眼,装作不知道他说的“还好”是指什么, 双眼却有着弯起的好看弧度,“哪有书里写的那么夸张……”
“看样子是在嫌我达不到你的预期。”
“哪有啊——”穗和着急睁开眼,突然开口,喉咙里发出好似含着细砂糖的声音,联想到混乱又旖旎的昨夜,慢慢又咳嗽了一声,“喉咙有点痒痒的……”
傅令絮了然似的冲她笑了一下。
“不是!没你想的那样!”穗和往被子里躲下去一截,“可能是降温了!”
“嗯,下雪了。”
“这么巧?”穗和睁圆了眼睛往那道缝隙上看。
傅令絮故意不饶她,“什么这么巧?”
谁知这回穗和不躲闪了,她单手撑在床上费劲坐起来,搂住傅令絮的脖子,又好像唯恐自己刚醒没有清爽的口气似的,保持了适当的距离,瞧着他清晰地说,“巧了,睡到傅令絮的那一天是个下雪天。”
傅令絮笑了笑说,“这会儿胆子又大起来了?”
说完凑近想去吻她,被穗和一瞬间捂嘴躲开,支支吾吾地说着,“不行!我刚起来呢!”
“我早上出门买东西之前已经亲过了。”
“我说,傅大律师,你还真是不嫌弃我啊……”
穗和双脚落地坐在床边,傅令絮俯身将毛绒拖鞋套在她脚上,手指轻刮到她有点发凉的脚背,惊得穗和肩膀一颤,茫茫然的眼神对上傅令絮抬头,几乎是没有犹豫的扣住她的后脑勺,将她带向自己。
原本只想浅尝辄止,穗和却因为蓬松的碎发有几根缠在鼻尖,一瞬很想打喷嚏,但又呼吸不畅,陷入一种更加缺氧拼命往后仰的状态,傅令絮的手已经从脑袋托到了后颈,一遍一遍地吮着,松开来刚接触空气那一刻,穗和突然咳嗽了起来,此刻说话已经能听出一点感冒的鼻音。
傅令絮松开人,去厨房倒了一杯偏热的白开水来,让她双手握紧,“变天的时候感冒最难受。”
“没事的,我有好几个加拿大女同学生理痛的时候都靠点喝酒缓解,没给我吓死。”
傅令絮慢慢笑了下,“管用吗?”
穗和拖着尾音思考着,“她们说管用,但是你也知道的,很多外国人都是唯心主义者。”
“那你呢?”
“如果我为了跟你一起出门的话,我可以短暂唯心一下——感觉喉咙好像好很多了诶。”
“雪停之前你哪里都不许去。”傅令絮的视线往窗外探了一眼,光洁的日光令他下意识压低了眉骨,安慰她说,“我出去买点食材就回来,不去所里,在家陪你。”
穗和点点头,但还是清了清嗓子,放下杯子,窝到他怀里说,“那我传染给你吧,不让你出门。”
傅令絮任由她这样胡闹抱着,安静地笑了笑,在她额前落下轻吻,“那我倒是真的要感谢了。”
穗和煞有其事的抬起头说,“大律师你想光明正大旷工啊!”
“照顾家属,合理休假。”
“那我们要做什么呢?你又不让我出门。”
傅令絮没开口,甚至还没露笑,穗和好似已经知道他在想什么,微微瞪他一眼,薄薄的腮边鼓起两下,“不许你想那些!”说完立刻把脑袋躲回到他胸口上。
傅令絮轻声笑着,拿下巴蹭了她的脖子,微痒的接触让穗和缩了下肩膀。
“有事情做。”
声音从胸前闷闷的传来,“什么?”
“打开看看?”
傅令絮伸手,回身从小茶几上拿来一个礼品盒,穗和坐起身抱在手上,在打开之前凭感觉猜测着,“是什么礼物这么大一份?像是礼服……”
傅令絮替她打开,确实是一条裙子,但是并非华贵奢侈的礼服长裙,而是一条常见款的深蓝色针织长裙,胸前有三粒金属圆扣,莹亮又精巧,是穗和喜欢并且擅长穿得好看的清雅风格。
在她还没来得及开口询问时,傅令絮又从书架最上层拿来一个精品袋。
这件不用拆开,光是低头看便发觉是她之前被小笼包汤汁泼湿的同款淡紫色毛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