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倒。
脑子飞速,灵机一动:“你知道纽约的中央公园吧?那里也有很多长椅,就我们坐的这种长椅。花一万块钱就能捐一条椅子,捐的意思是在椅背上钉一个铭牌,写上你想写的东西。一般是一些纪念的话,纪念人、宠物、毕业、结婚、生日等等。我看到过一个:我很爱你,想和你结婚...如果我们吵架了,你可以来睡在这里。”
他笑了,放她一马。
太阳晒得两人东倒西歪,不过放眼望去,草地上全是东倒西歪的人。
贾斯汀说这叫“死蛇烂鳝 ”香港形容人懒散的样子。
俩人又仰着脸,像两颗向日葵,光合作用了一会。
“你不怕晒斑吗?”他问。
“晒斑可以祛掉,此刻的阳光,过了就没了。”
“我一直有句话想对你说,可总觉得会引起误会。”
她把“花盘”转过来朝着他。
“你不像你所说的小城镇出来的女生—我绝对没有对小城镇女生的 stereotype 啊,”他紧张地摆手:“就是和你认识的这段时间,凭相处中你给我的感觉,我觉得你是天生的、精致会享受又不物质的独立女性。这些东西很难伪装出来。”
她知道贾斯汀并没有冒犯之意,只是生于香港长于英国的他,对自己成长的环境—祖国广大的小城镇地区,和那里的人甚少了解。
她回了他一番话。在说这番话期间,他的眼神慢慢发生一些改变。
她说:“首先,我想告诉你,小城镇的女生不一定天生都狭隘局促物质。
人当然会被生活环境所影响,但还有很大部分是天生的和后天可以塑造的。
现在太多的小镇青年走出小镇、接受高等教育,成为顶尖人才、大城市的中流砥柱—英雄不问出处嘛。
但仅仅在大城市生活并不能满足他们。他们还在这里找到了更符合自己追求的生活方式,懂得、也能负担你所谓的大城市的精致、享受,通过后天努力建立起属于他们的生活。嗯...大概就是并不是为了成为那样而成为那样,而是出于欣赏和认同。
嗯...也许我们并不能完全和生在、长在大城市的孩子一样自然—就像你也未必和英国本地人完全一样—但我们也回不去小镇生活了,你也不能算一个 100%的中国香港人。对吧?
但是,谁规定了大城市人、伦敦人应该有的样子,而我们小城镇人、香港人要一模一样,才意味着挤进那个阶级了?”
“Very critical!很有批判性!王侯江香宁有种乎?”这句前两天还背不全的诗,今天居然就冷不丁地脱口而出,虽然还是不顺溜。果然是“一历耳根,永为道种”。
“孺子可教也,”她笑了,接着说:“最后,再问问自己,我们为什么一定要成为所谓的大城市人、伦敦人的样子?这里暗含着危险的二元对立论:不是这个就是那个,两者对立。我更同意后殖民主义的观点—这里的殖民,是广义的—东方西方,殖民与被殖民并不是单向的权力运作,而是彼此交互,难以划界的。被殖民的一方被殖民之后,也将会对殖民方产生影响,从而形成殖民和被殖民交汇的第三空间,这个空间既不完全属于殖民者也不完全属于被殖民者,也就是一个 hybridity混杂性混杂性的空间。
虽然讽刺的是,后殖民主义观点同样要借助西方的话语权。但不得不承认,其实 hybridity混杂性更适合我们这一代人的生活,也是这个时代的发展动力。想想看:小城镇走出来的大城市精英,伦敦出来的在上海工作的香港人,此刻正带着截然不同的身份背景在英国的公园里思想碰撞,难道不妙吗?
当年,如果没有自我加冕的皇帝拿破仑和他颁布的《民法典》倡导的人人平等,欧洲还要在封建贵族统治下生活多少年?”
这段在太阳下长椅上的交流,是她多年于各种身份和场景里搅困挣扎后领悟与自建出的自洽,也让困扰贾斯汀多年的 cultural identity文化身份问题就此折戟。
他心下佩服,面子上却夸张地拍马屁:“哇,你好叻哦,靓女!”
一颗爆米花朝他飞来。
这时贾斯汀的手机响了,他接起来。
叽哩哇啦说了一通粤语,伊莎贝一句都没听懂。
因为工作繁忙,他们此行在伦敦只停留三天。之所以说“只”,当然是贾斯汀计划了很多活动,区区三天,怎么够他把这些年没人分享的东西献宝似的拿出来逗她开心。
可越觉得时间不够用,越有突发事件。刚刚的电话来自哥哥亚里斯,说他既然正好在伦敦就去公司处理一点事情,他嫂子快生了,哥哥想在香港陪着。但是他哪肯白白放她一下午。
“走啦。”
“这就走了?干嘛去啊?”她一脸不舍。
“带你去下一个好玩的地方啊。”
“哪里啊?”
“走吧,回家开车。”
驱车来到金丝雀码头。伊莎贝早听闻这是全球金融中心伦敦的金融中心,无数 banker 和商人在此工作生活,这里的房子当然也是新贵。
他们来到一间颇为气派的公司前台。前台人员起身,贾斯汀和她点点头,走了进去。
“这是来干嘛?”伊莎贝犯嘀咕。一位头发花白的老者从里面迎出来:“嘉伟少爷。”
贾斯汀连忙上去和老者握手拥抱:“华叔,快进去,不用在这里等我。”
他一把拉过一头问号的伊莎贝:“华叔,介绍你认识,这是伊莎贝。伊莎贝,华叔。”
老者很和蔼:“欢迎伊莎贝小姐。我是陈家的老奴,你和嘉伟少爷一样,叫我华叔就好。”
伊莎贝打过招呼之后,仔细观察着华叔。他应该有将近 70 岁了,身体却健壮挺拔,服装也讲究儒雅。穿着一套暗色的格子西装,里面是同色的马甲和白色衬衣。花白的头发被打理的服服帖帖,鼻子上架着一副眼镜。
他应该深得陈家信任,在老爷少爷不在伦敦时,留在这里守家。
伊莎贝腹诽,这气质放在国产电视剧里,妥妥的海外归国富爸爸人设。
他引贾斯汀和伊莎贝进办公室,大概是说香港那边安排过了,伊莎贝只听懂粤语香港两个字。
贾斯汀转身:“你先在这里等我一下,可以吗?”
“你要干嘛?”
“这里有点事情,我刚好在伦敦就来处理一下。我知道你想出去玩,我会很快搞定。之后我们去 the shard碎片大厦上面吃晚饭。”他语气像哄小女朋友一样。
伊莎贝心里冷笑,我又不是小女孩了!况且华叔还在一旁。她想赶紧结束这暧昧的对话。
大方地说:“好,你去忙。我就在这里等。”
贾斯汀自知过分,自己来家里公司办事,还把她也绑来。
不过,他看伊莎贝并不甚在意,自己在窗边往外欣赏着风景,才渐渐安心工作。
伊莎贝从办公室窗外向外望去,金丝雀码头寸土寸金的情形在眼下铺开。
如果说西区的砖房子是传统 old money 悠然享受的劲儿,那么,东区金丝雀码头的玻璃幕墙高楼大厦就是 new money 的自命不凡。
甫一望出去,和上海陆家嘴摩天大楼林立的样子竟有些重合。
但说金丝雀码头是 new money 也不全对。
因为它是城市规划里一个有名的“折返”案例。
大英帝国时代起,英国就是世界贸易的集散地。那时航运陆运尚不发达,船运占主要地位。而岛国的天然优势和泰晤士河的加持,让英国拥有诸多良港。
在泰晤士河上的金丝雀码头,也早早就成了世界上最繁华的“不夜”港口。当时船只来往川流不息,甚为壮观。
可历史的车轮永远隆隆向前。
像诺基亚一夜之间销声匿迹一样,后来船运没落。内河港金丝雀码头昔日辉煌不再,直至 20 世纪 80 年代,一度荒废。
直至 80 年代中期,政府决定重新开发这个区域,和金融城一起打造成新兴 CBD。
有了资本的强心剂,“金丝雀”很快再次飞黄腾达,曾在 18 个月内出现了 座高楼。这里开始聚集写字楼和商业中心,引来各大银行、商业巨头总部落户,教育、酒店、餐饮业也纷至沓来。
资本,是曼妙世界的永动机。
早在繁华时,能在这里站住脚的资本,大概是一本万利。现在又重回这片“上海滩”的,也断不是寻常“家雀”。
伊莎贝轻叹。
资本家善于玩长线游戏,大概因为他们从容,不会囿于一时窘迫,没有吃了上顿没下顿的紧迫感。
而时间的威力,不仅仅是复利那么简单。
两人相持,有耐心更从容的那个总能把对方“耗死”。可必须知道,这“耗”的不只是时间。
有魄力玩长线游戏的,往往才是最有资本的。
“都办好了,嘉伟少爷。”华叔走进来。
“好的。我打电话通知哥哥。”贾斯汀说着拨通了哥哥的电话。
“喂,哥,我这边处理好了。对,这笔订单有问题,那边局势不稳定,我已经让华叔多关注。其他主要几家的情况都稳定,我都看过一遍。最近英国脱欧行动很多,对我们也会有影响,要随机应变。嗯,好。给家里人带好,拜拜。”
挂了电话,即刻起身去找伊莎贝。看她还对着窗外出神,就说:“喂,你继续欣赏风景吗?我走先啊。”
她转身翻他个白眼。
和华叔道别,两人去取车。
途中她明知故问:“刚刚华叔叫你什么?”
他知道她是故意的,也偏不回答:“没什么啊。”
她忍不住了:“嘉伟少爷!哈哈哈,真的有人被叫少爷啊,我以为走进电视剧里了。”
他自己也认为这个称呼有些浮夸意味。
正巧迎面走来几个人,互相让路他趁着挤到她身边的时候,借着身高差,轻而易举地用胳膊环住她的脖子,假装使劲勒她:“还说。”
“不要啊,嘉伟少爷。”她夸张大叫:“我可是学过女子防身术的!”
“女子防身术?那是什么东西?”
“就是对付臭流氓的啊!按照女子防身术的招式,你的蛋蛋马上要遭殃了!”说完立刻觉得不妥。
但倒是凑效。
他果然瞬间把她放开。闪到一米以外。
第34章 Youarefreetolovewhoeveryouwanttolove
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
The shard 碎片大厦,高 310 米,约 100 层住宅的高度,高耸入夜空。
所以也被译为“摘星塔”。
自古人类就对登高望远有执念。
“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是勇于攀登,傲视一切的雄心壮志。“不畏浮云遮望眼,只缘身在最高层”既有不怕浮云蔽日、不畏奸佞的勇气,又有高瞻远瞩后的通透。
当时间拉的足够长,很多事情就清晰了。同样的,当距离拉的足够远,很多事情也明了了。
而当代成功学乐于这样理解:站得不够高,看到的都是垃圾。只要站得够高,下面全是风景。
从碎片大厦观景台望出去,果然全是风景。
泰晤士河、伦敦塔桥、伦敦眼、无数建筑,在温柔低垂的暮色里俯首称臣。
夜幕降临,看着脚下“日不落”帝国的璀璨灯火渐渐亮起。像游戏机厅里那个推金币的游戏,下面一座城市全是金币的颜色。灯光勾勒出城市的血管、骨骼、肌肉,像为博妃子一笑不惜燃蜡焚锦的帝王。
要是自己来,她现在肯定沉醉在浮光跃金的夜景里,对那些名家诗句浮想联翩,或者哼起“city of stars...”但,下午的金丝雀码头和现在的摘星塔,少了寻常趣味,一个胜一个奢侈浮夸,尤其是身边站着他。
在 360 度夜景的餐厅吃饭。餐台还是小小的,和上海那家本帮菜馆里的一样。但被称做 cuisine美馔的食物,绝称不上人间至味。
夜色明眸善睐当然醉人,但它大概醉过无数人。
当晚回到西区住处。
她问:“那个,有没有衣架?”
“什么?”
“晾衣服的衣架。”
“哦,等一下。我问一下。”
一会他拿出一个落地的晾被子那种架子。
“不是这种…是晾…晾袜子那种…”
“哦,等一下。”
他又拿出一个晾衬衣的。
她一咬牙,算了,凑合吧。
“你没有换洗过衣服吗?”
“有啊。”
“那你晾在哪里?”
“我烘干,不用晾。”
“哦,对…”怎么把这一茬忘了。
他才明白她要干嘛,说:“要不你晾在我卧室露台?你那间卧室没有…”
她赶紧摆手,“不用不用。”
他想想,“不然,你晾到另一间空着的卧室?”
“好。”
拿了那个落地的晾衣架放在那间卧室靠窗位置,把衣服晾好,再向上推开那两扇大窗,夜风丝丝吹进来,洗衣皂淡淡的味道充满房间。
“早晨。”背后传来一句粤语。
伊莎贝转身:“?”
“Means good morning.”早上好的意思贾斯汀说着去开冰箱。
她拙劣地模仿一句:“邹神?”
“呐,你粤语太不标准了。”终于逮到机会嘲笑她的口音了!边倒麦片边得意地笑起来。
当然又收到白眼一枚。
“几时带我去吃 corrsant可颂啊?”他故意又说粤语。
“哈?”
“什么时候带我去吃你说的可颂?你守承诺,我也守承诺带你去吃 buffalo wings.一种鸡翅”
“你真的要吃啊?”
“对啊,我像喜欢开玩笑的人吗?”
她腹诽:挺像的。
回答他说:“呐,你自己说的。”
准备出门,走到门口她停下,身后的人马上说:“知道了,坐地下铁。”
“恭喜你,学会抢答了。”
地铁站闸机前,她变魔法似的拿出一张蓝色的卡片,在他眼前挥挥:“看,蚝卡,没有吧?”
“蚝卡”是伦敦的交通卡,类似北京的“八达通”。
他自顾自刷银行卡:“Oyster card,应该叫牡蛎卡吧,为什么叫蚝卡?”
“因为我们管 oyster 叫生蚝啊。不过,不知道这个地铁卡为什么叫 Oyster card。Oyster 明明是海洋生物。”
“哇,居然有你不知道的东西!”他揶揄。
“我不知道,你知道啊?”你一个连蚝卡都没有的人。
“我知道的话,怎么说?赌点什么?”
她气势不输:“你不可能知道,你连这个卡都没有。”
他根本不理:“如果我知道,下午你就陪我去打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