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右手撩开西装,插在裤兜里,左手指了指伊莎贝。
伊莎贝更疑惑了。这老安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所以,这位新 CFO···”她试探道。
“他是你的校友。没错,你们来自同一所镶金边的名校。”他顽皮地用手模拟闪光的样子。随即面色一改,转身回到办公桌后,正襟危坐:“还有,他和你同在空降阵营。”
他和伊莎贝对视片刻,伊莎贝心下立刻明白。
“我知道了,安东尼。”
安东尼像什么都没说过一样,马上转到另一个话题:“我希望你在 board meeting 上做汇报时···”
看来不是因为和贾斯汀的私交曝光,他们那张顶峰相遇的合照也没引起什么波澜。 她坐在对面听着,心稍微往肚子里沉了沉。
但出了办公室后还一直跳不停的眼皮,总像在提醒她什么,让她无法安心。
日历一天天翻。
任何人无法抵挡时间的车轮,再不情愿也会被碾得粉身碎骨。而时间列车踏着白骨呼啸而过,永不回头。
不用看日历,她也知道有一个日子越来越近。
姐姐打电话来,快到父亲忌日,伊莎贝回到家乡小镇。
“桢桢…”姐姐来车站接她。
回到家乡,她不再是伊莎贝,她是林桢,这是她的真名,双木林,木贞桢。
姐姐已经按照习俗准备好纸折的黄金串和纸钱,铺在坟前熊熊燃烧。火光燎着脸颊,像要把她也卷走似的。
是的,她的家乡,还没有公墓,走了的老人就寻片都山或庄稼地葬下。忌日还能烧纸钱,没有城里那些规矩。
姐姐从踏进这块田便开始哀嚎,后来变成跪在火堆前啜泣。
而她,尽管多次从睡梦里哭醒,此刻,跪在初夏的麦田里,看着绿油油麦苗中那个凸起的黄土包,反倒没有泪水。只在父母坟前跪了许久,好像二老还坐在自己面前一样。
看着坐在田里泣不成声的姐姐,伊莎贝的心居然硬起来。哭有用吗?如果跪着能赔罪,她便一直这样跪下去。可是有用吗?收走父母的老天有任何同情吗?
天地不仁,她眼里充满恨。
小时候有算命的告诉母亲:你小女儿是男孩托生,她投错胎生成女孩,以后她能成男孩成就之事。你们能享有儿之福。
父母虽然没有能力给她多优质的资源,可即使北方重男轻女盛行,从小也没听到父母对她说过诸如“你是个女孩,就该…”这样的话。
事实上,他们从来都尊重她的意愿,父亲甚至从不让她做家务,只要她专心学习。她确实也没让他们失望过,高考鲤鱼跃龙门,进入 500 强外企,年纪轻轻还做了经理。小镇上教过她的老师们至今仍记得当年这个学生。
老来得女,又有出息,父母很以伊莎贝为骄傲,她几乎是家里地位第一的人,大概是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她自信甚至自负。
她心很野,大学入学办好,姐姐在回程的火车上发短信嘱咐她生活细节,她回道:我的生活刚刚开始。她到现在还记得 19 岁大二寒假,当同学们还未考虑未来时,她回到家给母亲说她准备毕业留在上海,不会回来。母亲没有说话,反而她自己先哭了:你们就当养了只白眼狼吧。
姐姐试图劝说她回心转意:家里不是挺好的吗。
她冷冷地回道:那是你不知道外面世界有多大。
母亲晚上悄悄告诉了父亲,黑暗中沉默一会又说:算命的说了,她是男孩命,留不住。
这便成了她的宿命,以男孩的方式,实现抱负,争气,才对得起父母。
姐姐比她大十几岁,和她完全不同。她天资一般,早早在家乡嫁人生子,和婆家住一起。父母得病都是姐姐日日照料,彼时正值职场晋升的关键时期,伊莎贝只是短暂请假回来。“她工作很忙,压力太大,现在已经是单位的领导了。”父母对来探望的亲戚解释。她只能往前往前,让困顿中的父母稍微安慰。
父母离世后,她读到池莉文章中一句话:少年意气,眼睛看见的都是大,成年以后才逐渐发现小。
很多小事,在回忆里清晰得毫发毕现。
父母离开,原来的家—那套打开门就听见鱼缸“哗哗”流水声,阳台永远有花有阳光的房子,变成静默黑白电影。
自己在这世上,再也没有家了。
回来只待两天,晚上住招待所,白天去姐姐的婆家吃饭。那是个大家庭,姐夫还有一姐一妹均已出嫁生子,但每天回娘家走动,热闹非凡的氛围里,她常常嗓子眼发酸。
姐姐的婆婆有那个年代的女性共有的宽宏母爱,每个子女、子女的配偶、子女的子女,连伊莎贝爱吃什么,她都记得分毫不差,她对伊莎贝热情招待,临走时嘱咐她常回来。
伊莎贝嘴上答应,心里却更难过,回来的次数可能很有限了。
林桢,留在家乡,没带上车。当高铁到了上海这个十里洋场,穿上外套,她叫伊莎贝。
坐在回家的地铁上,呆着脸对空荡的车厢出神,却也想通了一些事。
无家可回,无亲可依,这八个字形容的就是自己。
无依无靠,只有咬紧牙关,向前走。即使没有全副武装,自己单薄的身体也必须承受风雪。
不然还有什么选择?
和生活在祖屋,家产绵延两大洲的陈少贾斯汀,是天壤地别。
这才只是其一。
老安办公室那场恐惧,加之父母坟前对上天的愤恨,激发出对自己宿命的再次重描。
工作,是现在唯一属于自己、能掌控、能左右命运的东西了。凭什么要因为谁放弃?凭什么永远都是女人牺牲?自以为伟大的牺牲换来的是什么?上一次是无情的背叛。 不能重蹈覆辙了。
世上除了父母,再没有温柔缱绻的避风港。
这是其二。
这是一场饥饿游戏,她只能以自己的利益为重,杀伐决断。
孤零零回到住处,按开灯,十里洋场不过又多了一扇微弱灯窗。
直到第二天被甲执兵来到公司,走进办公室坐上办公椅,她才有了点力气。
她看着办公室窗外。外面阳光明媚,气温正稳步回升,冬天每日开热气都无法吹热的写字楼钢筋混凝土,如今都日日温吞。路边树木正吐绿芽,不久,嫩芽便成经脉纷繁的叶子,叶子重重累累坠满树冠。新的生命循环开始了,不可抑制地,无法阻挡地。
她出生在夏季最炎热的时候,所以也喜欢夏季。
温度表数字日日新高,蝉鸣一浪高过一浪,太阳任性不肯离开西天际,一切都盛开着、高歌着、争抢着、较量着。
这是一个令人勇敢,勇往直前的季节,可以横冲直撞,不怕头破血流。
因为最高潮之后一切都会消逝,就像最高温后一夜入秋。过了夏天,一切都将一笔勾销,一切都只属于这个夏天。如果在夏季没有轰轰烈烈,何以度过了无生机的严冬?
她倔强地直视初夏上午的太阳,像在借太阳充电一般,又像和它较量一般。巨大能量体产生的强烈光线在她眼前留下刺眼的光斑,眼眶里已噙满泪水,可她迟迟不闭上。
她内心充满能量,能量背面全是悲凉。
已然从伦敦回来, 玩也玩了,梦也梦了,是时候面对现实的世界了。那就从还累积的债开始吧,坐在桌前,她挽了挽袖子。
公司进入校招季,准备周末在高校做路演。维克多邀请伊莎贝做为 A 公司优秀代表在校园路演做演讲。因为刚发生的凯特事件中,维克多算帮了伊莎贝一把,起码没有妨碍她。伊莎贝当然欣然应下来,以示有来有往,礼尚往来。
维克多的人情债还完,轮到还翠妮。没有她的信息和保密,她打不赢这一仗。
伊莎贝从翠妮那买了一些酒,只说自己留着送人。翠妮自然美滋滋地小赚一笔,盘算着自己的美容卡正好可续费。
拿到酒,伊莎贝第二天就送了麦琪一瓶。没有麦琪的情报,她不可能提前做好准备。麦琪开开心心收着酒,准备和男友纪念日喝。
伊莎贝在心中那簿人情账本上一条条打勾。
还剩下最后一个。
第41章 他就是新来的财务总监?翠妮的新老板?
某国际音乐比赛在本市一流音乐厅举行,里里外外挤满身着演出服,手持各色乐器的青少年和焦急的家长。如今,受良好教育的家长对子女的教育过于焦虑,鸡自己也鸡娃。
伊莎贝穿着正式坐在钢琴决赛厅内,杰夫的女儿正在台上演奏,台下第一排坐着数位金发碧眼的评委。
享有盛誉的钢琴演奏家宣布名次,杰夫女儿得了二等奖,一家三口喜笑颜开地和评委合影。他妻子甚至一度喜极而泣,自己每天辛辛苦苦监督练琴,为的就是多得奖,以后好送孩子出国。
伊莎贝和朋友,也就是比赛的主办方,当面送上祝贺。穿着精致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杰夫笑着连说:感谢感谢。伊莎贝知道他已经对自己翻篇了,不录用他侄子的事已经不那么重要。
每个人心里都有个账本。
这一串债一笔笔勾销,伊莎贝心里一点点松下来。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知道自己深得伊莎贝恩情的芮塔,用茶水间方式将伊莎贝对凯特一再心慈手软的事散了出去。茶水间闲话既然能不分青红皂白抹黑一个人,也最易被反转震撼的事件征服。说到底,是真是假于他们有何想干,何必深究?
公司上下舆论对伊莎贝改观。
最爱偷听白领讲话的办公室保洁员阿姨,喜欢在洗手间佯装补皂液,实则听闲话。听了几天私下交流:吹的是哪阵风?前段时间骂得难听,现在又都夸。这些人,十三点!
一个个人心击破,一块块失地收复,一场场对决胜利,她似挥斥方遒,以一己之力对抗诸多不公的将军,俯瞰沙盘上逆势转好的局势,心下渐渐安稳。
父母从未将她当女孩教养。她也看不上自古女性只有靠征服男人来征服世界那一套。
凭什么男孩看的小说打杀争斗,一将功成万骨枯,女孩却只能徘徊于男人与床第间耍那些小家子气的心机。
自己的天下,自己打。
上周管理层例会,走进会议室后,大家都发现多了一位新成员。
老安和煦地向大家介绍:“这位是亚瑟,我们新上任的财务总监。”
听罢,伊莎贝和翠妮瞬间交换眼神。
他就是新来的财务总监?翠妮的新老板?
之所以难以相信,着实因为他看起来和她们预想的差别太大。
按照翠妮的情报,她们琢磨着这位亚瑟最起码是不惑之年,些许白发更能加持稳重和可信度。可眼前的这位,看起来最多 35 岁。他身材魁梧,穿着西服,却有一种中国传统文人式的气质。戴一副眼镜,眼镜背后是伊莎贝见过最符合“睿智”这一词的眼睛,嘴唇薄薄的紧闭着,很坚毅的样子。他站起来向大家自我介绍,笃定、温和的眼神一一落在在座的人脸上。
“他手上没有结婚戒指。”伊莎贝的眼睛不自觉地搜集了这个信息。
婚戒这东西,对男女也不公平。
没戴婚戒的男士是 available单身,戴了婚戒的男士反而更 attractive吸引人。愿意将承诺戴在手上,代表拒绝一切可能的开始,代表他是个 good husband,若他再有意无意提起和老婆的相处趣事,那更令办公室女性倾心,成为“别人家的老公”。所以,婚戒,看似是忠贞的象征,somehow某种程度上却讽刺地有催情的作用。
而在女性身上,这套理论却不适用。没戴婚戒代表“剩女”,戴了婚戒代表“已售”。
你说气人不气人。
会后,一些人留下和亚瑟交流。伊莎贝本想离开,想到老安给她的暗示,不得不留下来。等到其他人寒暄的差不多了,她才走过去。
“师兄。”她清脆地叫一声,伸出手。
“伊莎贝。”亚瑟和他握手,从未谋面,他居然叫出她的名字。
“安东尼跟我提过你。”见她一脸惊讶,他补充道。
看来已经通过气了。
“没想到你那么年轻,我们以为怎么也得和老安差不多大了呢。”
“哈哈,”他的笑声很爽朗,他指指自己和伊莎贝:“我看咱们公司汇聚的都是年轻人。”
那天的接触蜻蜓点水,两人的共同点停在校友、年轻上。但随后的周末,在私下里,伊莎贝和亚瑟的关系近了一大步。
找翠妮拿酒那天,伊莎贝将车子开到翠妮小区门口。
给她打电话,结果她忘记和伊莎贝约好买酒的事,她正在亚瑟家里,他邀请整个部门的人去他家吃饭。
正说着,伊莎贝听得话筒那边一阵骚乱。
“你也过来吧,亚瑟邀请你呢,大家都熟。”翠妮说。
“我不去了,你们部门见面,不方便吧。”
“你来呀,我怕喝酒没开车,你正好顺我回去。”按照地址找到亚瑟家门,伊莎贝先被门口插着的艾叶逗乐了。
门上插艾条,是端午节的习俗,仿佛只存在她小时候生活在北方的记忆里。那时候快到端午,妈妈就去采艾条拿回家,还弄成洗澡水全家擦身。来到上海后,便很少看到,连她自己都快不记得了。
这位年纪轻轻的财务总监,是和老人一起住吗?
翠妮开开门来,她又被一阵香气熏迷糊了。
定睛一看,众人围在餐桌旁叽叽喳喳,中间的亚瑟穿一件美国常青藤标准海军蓝卫衣,胸前印着“Stanford”,袖管高高卷起,双手插在一团白面团里揉搓,旁边一大瓷碗里盛着喷香的肉馅,他在...准备包饺子?多久没见过自己和面包饺子的场景了,何况还是一外企里不食人间烟火的男首席财务官?
看到伊莎贝进来,他拍拍手上的面,客客气气地说:“欢迎伊莎贝来寒舍,咱们今儿吃北方水饺,吃得惯吗?”
吃得惯吗?
全家一起和面、调馅儿、擀皮儿、包饺子,恐怕是每一个北方孩子对家最简单又最深沉的记忆,一碗皮儿薄馅儿大的饺子下肚,才知道什么叫踏实。
父母走后,便再也没吃过亲手包的北方饺子了。
此情此景,毫无准备地和熟悉的场景撞个满怀,她几乎要掉下泪来。
亚瑟等着她的反应。
她赶紧咽了咽发酸的嗓子眼儿:“当然吃得惯!亚瑟是北方人吗?”
在公司那日没有那么明显,可在饺子馅儿的香味里,他的北方口音一点都不遮掩。
“对,我是西安人。”
“西北大汉,这么会生活,那怎么还单身啊?”不知道谁问了一句。
他答一直在国外求学,回国已经快 30 岁,一晃错过了最佳年纪,又不想将就,就单着了。
肉馅儿调好,亚瑟负责擀饺子皮儿,部门员工纷纷摩拳擦掌。大家包出了各种奇形怪状的饺子:有扁的站不住的,有两个饺子皮合在一起的肉饼,有包成小笼包的,放在一张圆的饺子蓖上像八仙过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