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亚瑟和伊莎贝包的饺子肚子圆圆,褶子密密,两头微微内扣,一排排立在案头像一个个元宝。
“像元宝”是妈妈形容饺子的词。
他去厨房煮饺子,伊莎贝进去帮忙。他自然地差伊莎贝把已经准备好的开胃小菜端出去。众人边玩游戏边吃起小菜。
伊莎贝趁机打量着亚瑟的家。
和他的人一样,带一股子文人气质。客厅很长,沙发背后是一面满当当的书架,前面一张木书桌上燃着檀香,和弥漫的饺子味居然相得益彰。房内随处可见大小装裱别致的书法,伊莎贝都觉得新奇有趣。书架层板上放书,书前面又放有照片、小幅字画,她一一看过去,津津有味。正仔细看其中一张照片,亚瑟出现在她旁边。
“原来你就是亚瑟徐,学校第一任华人辩论社长。”她指着那张照片说,照片上亚瑟和小“联合国”似的多样人种站在伊莎贝熟悉的英国校徽下。
他爽朗地笑了。
“别叫我亚瑟了,英文名听着就装模作样的。”
“哈,我有同感。不过现在,说起中文名,感觉像穿睡衣见人似的。”
“那怎么着?难道咱们 18 岁前都穿睡衣见人吗?我还是喜欢别人叫我中文名的踏实。故意取了个发音拗口的英文名,可是回国了发现大家迎难而上。”
“倒还真是。说起来奇怪啊,还没有同事知道我的中文名。这么多年在外企,即使同事几年,说起中文名,大家还是一脸懵逼不知道在说谁,可一说 David 啊、Simon 啊,马上‘哦哦哦他啊’。”伊莎贝学得惟妙惟肖。
“对对,每个人都顶一外国马甲儿!”
“哈哈哈哈!”北方人之间的幽默简单相通,伊莎贝开怀了。
“我叫徐之南。”
她也干脆地回:“我叫林桢,双木林,桢楠木的桢。”
这位徐之南师兄是第一个知道自己中文名的同事。
“双木林,木贞桢…”他琢磨着:“俩字都是木字旁,桢字又代表坚贞不屈的顶梁柱—你爸妈可真没把你当娇娇女啊。”
这是第一次,有人这么分析自己的名字。
伊莎贝回:“嗯,大概像三毛的那首诗,‘如果有来生,要做一棵树,站成永恒...非常沉默,非常骄傲。从不依靠,从不寻找…’”
她的声音徐徐荡漾在午后昏黄的光线里,书桌上燃着的檀香在阳光下烟雾袅袅。
亚瑟徐心里如临大敌:三毛的句子,多久没听过了?
第42章 还真是位神仙啊
翠妮带了酒来,大家喝得微醺。伊莎贝因为要负责把翠妮送回家,所以没喝,亚瑟借口要负责伙食,也滴酒未沾。
倒是便宜了这一帮人,吃够闹够,自然已被新上司的魅力折服,对他敞开怀抱。
大家道别,伊莎贝载翠妮回家取酒。
翠妮日日泡在红酒里,酒量深不可测,今天对她来说只能算小酌怡情,脑子依然倍儿清楚,从她说的话就能看出来。
“听说老安很看得上亚瑟。我倒是觉得挺好,反正嘛,我是从来不想升职的人,我自己这样哪里不好啊?他来了,有事情他来顶着啊,不要让我再辛苦了…”
翠妮从来拎得清,不求在职场上步步高升,所以不会多干活,反过来说也成立—因为懒得像老黄牛一样吭哧吭哧,所以不升职也是情理之中的,她绝不会抱怨。真乃职场清醒。
她念叨亚瑟的情况:“听说美国读完博士回来,已经帮助几个小公司上市,财务自由了。哎,你看看他的房子,不错了哦。这样的人还未婚,放在哪里都是奇货可居。”
翠妮说他的房子不错,那就是真不错。
伊莎贝敲一敲翠妮:“喂喂喂,你是不是动心了?”
翠妮却柔柔地说:“我再也不会动心了。”
伊莎贝随她的眼神看向那些被避光玻璃包装得滴水不漏的红酒。
也对,像翠妮这样的女人,怎么会没有故事。
新的 CFO 亚瑟在公司颇为低调,伊莎贝免不了在暗自嘀咕:难道真是老安的亲信兵,所以格外低调不想惹眼?
再一次和他接触,又是在开会时。
管理层 group 成员们的邮箱出现小红点,收到带着 schedule 日程预约的邮件,及时点击 aept,或者回复邮件告知对方自己因何故无法参会,由 xxx 作为 backup 代替自己,而不是在议会当场晾着别人,这就是当代办公室的契约精神。
电子日历将每天按小时分成一格一格,接受会议预约后,对应的那几个小时便显示 meeting:14-16 点。每天爬完一个个格子,便是结束。当然,格子里的事情也不见得全照时发生,cancel 啦,delay 啦,postpone 啦。
在外企工作两年,剑桥商务英语保准滚瓜烂熟。
连清洁阿姨都会说:会议 delay 啦,晚点来擦地板。
当老板是外国人时,情况更严重。光会这几个单词是远远不够的。当然,也行得通。可你都不愿意为他多学几句语言,他怎么愿提拔你?
这是上班,上班的本质是交易,交易的本质是价值互换。
书上说,社会三大生产要素:资本、土地与劳动力。
那咱打工人能提供什么价值?
在等价交换的自由市场上,咱们只有劳动力,约等于肉身使用权,约等于时间使用权可出卖。一天中一大半清醒的时间—最少 8 小时吧,等着资本家出资本—工资,来全权买断。所以本质上,写字楼里的白领和盖写字楼的农民工没啥区别,都是卖,一个卖脑力一个卖体力,卖的都是力。
这是资本世界的运行规则,本来也无可厚非。
但奈何资本的本质是逐利。偏有那些企图用一份报酬获得两份价值,或者用无偿加班来榨取更多剩余价值的,被冠上“万恶”之名。
不幸的是,越来越多资本家意识到被叫做“万恶”带来的损失和“万恶”带来的收益,简直不能相提并论。
于是,“万恶”也开始内卷,出尽各种招数来榨取劳动力的剩余价值。
当然,凡事都有例外。
有些高级打工人,机遇极佳,才智过人,搏出所谓“原始股”,手里算有了“资本”。脱离低级打工人出卖肉身劳动这六道轮回,飞升天界。
亚瑟就是这样的高级打工人。
上次去过他家,自然对他不俗的趣味有所了解,翠妮又在耳边絮叨了那么些,伊莎贝对他的客观情况已熟悉。
只是,这位天界打工人,在工作上是什么样子?有绿叶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身段吗?
她好奇。
他给了她一探究竟的机会。
这次管理层会上,上次会议领了 business strategy业务战略任务的 leader 们分别 present,大概分享自己回去研究之后,对这条 strategy 怎么理解的。
说人话就是,讲自己的作业。
因为每一条 strategy 都高度浓缩,高屋建瓴,又是今后一年中国区所有同仁的工作方向,所以一位 leader 单枪匹马是搞不下来的。present 完了之后,其余的 leader 们必须选择其中一个,和领了这个 strategy 的 leader 形成一个 team,一起工作一起发展,在 board meeting 上 present,并共同组织接下来一年的落实工作。
说人话就是,组队做任务。
等伊莎贝讲完领的任务和自己的理解,老安同志问在座:尔等谁加入?
亚瑟同志举起手。
外企对着装要求不苛刻,他们做的又不是见客户类的工作。所以,就第一次和大家见面时,亚瑟穿了西装,后来都一身休闲打扮,今天他穿了件黑色皮衣,颇显得硬朗英气。
老安看着他十分慈祥地捋髯颔首。
伊莎贝心里嘀咕:这亚瑟给老安下什么药了?如何对他这般慈祥。
会议后是自由讨论时间,刚组了队的伊莎贝和亚瑟走出会议室,来到共创间。
伊莎贝先发制人:“妖精,快快交待,你对我们的师傅老安下了什么毒?他对你这般百依百顺。”
亚瑟不甘示弱:“在下拳拳之心,天地可昭。不知女将军为何如此污蔑在下!”
然后两个人哈哈大笑。
伊莎贝换了个语气,话语却还是打探:“哎师兄,你是谁招进来的?”
师兄猴儿精当然听出来了,“怎么了?今天没完了还。”
伊莎贝一副好奇宝宝的样子,“不是。这不要一个 team 了吗,咱得先来点儿 background briefing背景介绍吧。”“得,那我先说,你再说。”亚瑟也是个爽快的人。
“行。”
“我和安东尼—老安,在美国认识的。那时候我还在读博士,他是其他学校的教授,在一次活动上认识。后来他知道我毕业回国了,开始挖我。我那时候不愿意来外企,多无聊啊~天天装大尾巴狼。我在深圳,在创业公司天天短裤拖鞋不好吗—其实是太累了,没劲儿梳妆打扮。后来,差不多了,也受不了那罪了,老安一找我,我就来了。”
他说“差不多了”,伊莎贝知道其实是钱挣得差不多了。
整体听下来,和翠妮打探到的消息基本一致。
伊莎贝咂摸着,“老安自己之前就是 CFO,他对这块儿如数家珍,一般人在他手下做这个位置,如班门弄斧,肯定如坐针毡如鲠在喉如芒在背,但他买你的帐,说明你很不简单啊,师兄。”
亚瑟笑,他的笑声很爽朗,掷地有声般。
“那我权当是夸奖了。行了,你的盘问到此结束。该我了。”他说。
伊莎贝像拳击选手上擂台前似的,活动着筋骨,做好准备迎接他刁钻的问题,“来吧,你问吧。”
亚瑟问:“你是这里最年轻的 leader?”
她愣住,“你听谁说的?”因为自己都是听翠妮八卦来的,她第一直觉他也有八卦 source。
他不答,坚持道:“My question first.”
好吧。伊莎贝无可奈何地答:“是。”
“90 后?”
这句话戳到点上了。她最讨厌职场里别人给自己贴个“90 后”的标签。
“是‘90 后’又怎么样?我从来不告诉同事我多大,你知道为什么嘛?以免他们像看怪物一样看着我,惊讶地问‘你是 90 后啊?’拜托,‘90 后’是傻吗,是不能到这个位置吗?职场啊,不仅要面对性别歧视,还要面对年龄歧视。一个女‘90 后’要面对双重歧视。可是您猜怎么着,现在我因为年轻被歧视,再过两年,我没那么年轻了对吧,还是不能告诉人我多大了,我会因为超过 35 了而再次被歧视!”
提到这个话题,她忿忿不平发了一通牢骚,暂时没顾忌和面前这位男同事认识不久。事实上,自从上次去过他家里,除了叫一声“师兄”,还一起包了饺子、交换了中文名、耍了北方式的贫嘴,伊莎贝就对亚瑟产生了特殊的信任感。
而彼时,距离 2019 年底的新冠爆发还有好几年,所以,那年,90 后还不像此时已是职场中流砥柱,多数还纯纯是职场萌新。因此,也就不难理解周遭对伊莎贝 90 后这个身份的反应。
亚瑟听罢她的职场控诉,却闹回路清奇地回她:“哈哈哈哈,没事儿,你啊,现在长得不像 90 后,以后也看不出是 35 的人。所以好处是,永远不会被欺负。”
伊莎贝听出这画外音是她看起来不年轻。之前一医美 app 搞过一个通过照片分析人脸的工具,阿文拉她玩过,怎么测她都是“智慧少女”长相:没有软萌的阶段,从小就给人高智慧、略显严肃认真、纪律性强的感觉。所幸的是,岁月不会给这种人带来面部和气质的太大改变,即使到中年,也如陈慧珊、天海祐希一样高智端丽。
她无语,“您这是夸我还是埋汰我?”
“夸,肯定是夸。”
伊莎贝摇摇头。不过,好久没放出北方口音遛个畅快了,公司里天天“的”啊“呀”啊的,要不就是英文,舌头快憋死了,暂且就和他贫一贫吧。
“说说你这事儿吧。”亚瑟敲敲桌上的 A4 纸,上面是伊莎贝那条 strategy。
“你刚听了,有什么感觉?需要一个 fresh mind。”
“我啊,我不懂艺术也不懂设计啊。我就觉得这事儿有点虚。”他喝了一口杯子里的茶。
伊莎贝眼球转动微微的角度,只消那一眼。他杯内茶叶短细扁尖,根根垂直,悬浮在水面。是雀舌。因像麻雀的舌头得名。
他居然不喝咖啡。
这年头有个笑话说上海打工人血液里流的都是美式,大家信奉早 C 晚 A,早上 coffee,晚上 alcohol。
不喝咖啡,退一步也是喝袋泡茶吧,进口的红茶伯爵茶,女孩喝果茶,精致的包装,像名片一样在茶水间分一袋给同事。
但他喝的是茶叶。
“嗯。”伊莎贝感觉到他言犹未尽,没搭话,示意他继续说。
“而且,他们那些董事会的人,年年听多少汇报啊,不管是纸上谈兵似的还是循规蹈矩的。怎么能做的不一样,让他们一听拍案叫绝,得想想。”
“还有…”他语速慢下来,看看周围。伊莎贝也随着瞟了瞟四周。
“我听说他们正在和美国沟通那个 design operation 岗位的事,美国同意的话,应该会让中华区做 pilot试验田试点…”
听到这里伊莎贝立即抬眼看他。这个人,才来几天,消息够灵通的啊,肯定有线人。
“···所以啊,我觉得,这次 board meeting,他们来,一方面是开会,另一方面也是顺带考察这个岗位的几个候选者。”
她瞬间觉得肩上沉重。
他分析的很对,所有事情联系起来就是这样一幅图画。她怎么没想到。如此一来,此次 board meeting 的表现是关键性的,不容差池啊。
她把头探近一点,两颗脑袋聚在一起像密谋什么机密一样,“师兄有何高见?”
亚瑟一脸嫌弃,“不叫我妖精啦?”
“我的意思是师兄如妖精十八变,上通天下通地。”
“切~”
“师兄你快说吧~”她脸色焦急地撞撞他,这可是她很重要的一个中期目标。
“你啊,得把这事儿想大一点儿。”亚瑟故作神秘,又呷一口茶。
“想大一点儿?”她一头雾水。
“怎么想大?”
“就是把头想大啊!”他双手抱头,无厘头道。
伊莎贝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他端着杯子转身走了,留下几个字:“你先想想吧~”
还真是位神仙啊!
第43章 直觉,第六感,英文叫gutsfeeling
意会了神仙的话,伊莎贝回办公室苦思冥想起来。
一手托腮一手在纸上写写画画,她喜欢在思考事情的时候,用纸和笔。也许这是曾经画过画留下的习惯,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后,电脑哪有手中笔通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