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如有天午饭后陪翠妮去见人拿东西。
一辆豪车停在两人面前,伊莎贝正想着这是哪位大佬,却下来一个矮矮的老太婆。说老太婆一点不过分,皱皱巴巴,皮肤黝黑,但穿着是讲究的。
她走下来,朝旁边的伊莎贝微笑点头,与翠妮寒暄给她东西,就道别上车走了。
伊莎贝问这是谁啊。难道翠妮还有这样的亲戚?
翠妮解释道此人是她的保险代理人。
伊莎贝心想卖保险的见过很多,这种形象的可少见,关键还是翠妮相中的。
翠妮可能看出她犯嘀咕,说:“当年,我找了好几家外资保险公司对比,见到她的时候我也以为开国际玩笑,但她用了十句话,我就把自己所有的保险都在她那买了。”
翠妮大明白一个,想让她信任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伊莎贝免不了好奇:“霍,能让你一算账精这样,她们产品得有多好啊?”
翠妮却摆摆手,给空气里带来一阵别致的香味,“欸,这你就错了。产品是差不多的,不一样的是人。”
她娓娓道来:“她农村人,父母生了一个男孩,五个女孩。家里条件很差还重男轻女,但偏偏基因优秀,五朵金花个个出色。她做外资保险将近 20 年,现在自己在深圳开会计公司了,一年挣个小千万不成问题。而从小夺得父母最多爱的唯一那个男孩,吸毒,进去了。所以说啊,”翠妮感叹:“一样的家庭也出不同的人。穷人家能出金凤凰也能出阶下囚,富人家也一样,还是看个人。”
伊莎贝琢磨这句话。
说到董事会,它越来越近了,大家的准备也进入了紧张阶段。这周的管理层会议,最重要的一项工作就是各小组汇报准备情况。伊莎贝一走进会议室,看见本就是一组的弗里拉和杰夫坐在一起,和旁边一位中年女士笑嘻嘻地聊天,其他人都默不作声地坐在那里,假装听不见看不见。这位女士是生面孔,中长的卷发,白净瘦长脸,倒是显得斯文。这张脸,在早上的通告上见过,她就是莉迪亚。
老安进来,对大家说:“近日有客自远方来—其实也不是客人,对在座的一些老员工,她是故人。大家欢迎莉迪亚。”
莉迪亚站起来和大家打招呼,她柔声细语,给人很和善的感觉。伊莎贝瞧不出这副皮囊有任何破绽。
一一介绍过后,老安接过来说:“日后,但凡涉及到管理层的会议,莉迪亚都会参与旁听。”
没人说话,但大家心里都有个问号:为什么?
这却让伊莎贝更确认了自己的猜测。她再去看老安,他的脸像汉字“的”,中性到没有任何情绪。
接着就是分小组汇报董事会议的演示准备。大家都知道,以前弗里拉和伊莎贝经常意见不合,分数不同派别,如今,两个人又同时是新岗位的有力竞争者,都憋着大招,等董事会来的时候惊艳众人。
于是大家一一上台,到最后只剩弗里拉和伊莎贝的小组。弗里拉仍稳坐不动,她笑着抬手示意伊莎贝先。说白了,作为竞争对手,谁先把自己的招露出来谁就被动了。伊莎贝对她这小九九嗤之以鼻,大大方方走上台去。
也正是弗里拉这一举动,让她在走上台的短短几步中快速拿了个主意。汇报时,她只把自己准备的一部分内容向大家讲了,而令亚瑟赞不绝口的,也是决胜的部分,她并没有分享出来。
讲完道谢,看似扫视会议室,其实她敏锐地捕捉到弗里拉和杰夫在一刹那交换的眼神,以及弗里拉脸上闪过的志在必得的神情,她以为她赢定了。这正是伊莎贝想要的效果—你投我以小人之心,别怪我也对你阴险。她往回走,亚瑟先有些疑问地盯着她看了两秒,等弗里拉站起来往台上走时,亚瑟的眼神便低了回来,食指和拇指微微揉搓着那支冰川蓝色的钢笔笔身。
老安像个座山雕,始终没动。
弗里拉在台上侃侃而谈,志得意满的样子是许久未见的,也许因为有了老上司莉迪亚坐阵罢。她讲的有几处可圈可点,但是伊莎贝知道,她肯定也没有倾囊相传。这个女人,永远喜欢搞一套背后阴谋。
兵法说: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对付这样的对手,不得不“战阵之间;不厌诈伪”。她已经不是当年被德国小哥抄袭的那个单纯的人了。
众人没有提意见,大家各有任务在身,焦头烂额,加上一个不明身份的人在旁静窥,会议便在诡异的氛围里结束了。
会后的讨论时间,伊莎贝眼前总是浮现那支冰川蓝色的钢笔,她觉得凭亚瑟和老安的关系,他肯定知道这位莉迪亚的历史和来意。
策划了片刻后,她便装作无辜的样子问亚瑟:“师兄,你觉得我和弗里拉谁的胜算大一些?”
亚瑟端着茶杯,吹开水面上的茶叶,反问道:“你自己怎么看这事儿?”
伊莎贝早就料到他不会正面回答。
“嗯...论资历,弗里拉做过两个部门,是比我有经验。可是,我也有我的优势。”
“说说看,你的优势是什么?“
“让我自己夸自己,我没这么不要脸。”
“这怎么能叫不要脸,战术战略要建立在客观了解敌我情况之上。来,说说。”
“害,我嘛,接受过更适合这个岗位的教育,看问题格局更大,而且组织和管理能力也不差。你说对不对?”
“师妹谦虚了呀。”亚瑟嬉笑。
“我说完了,你说说呗,我想听听从师兄的角度,怎么看这事。”她决定再试一次。
“人总是能为自己想做的事,牺牲一切。你为什么想得到这个机会?”他再次回避了她的问题,也回避了“谁的优势更大”背后的隐藏疑问,反而问起她的动机。
伊莎贝只能见招拆招:“哎,怪不得大家都讨厌你们这些公司培训选出来的 coach企业中帮助员工的“教练”,善于问“powerful question”了,问你们一个问题,不但没有答案,还会收获 n 个问题。”她用对 coach 的身份帮他解围,用对 coach 行事方法的不满来掩饰自己又一次被拒绝的微妙。
亚瑟明眼人,顺杆儿而下:“别人找我被 coach 还要预约呢,今儿是你捡便宜了。”
“好好好,”伊莎贝打住他,只得回答他的问题,同时再试探一次他的底细。
她从解决组织内相关部门间的问题这个角度出发分析了一遍,又提出这个岗位符合自己的设计观念和职业理想。顿了一下,她又补充道:“而且,我自己的观察啊,很多外企都在做合并部门的改革,我认为这是大势所趋,我想顺势借力。”这句是故意在点莉迪亚的来由。
她观察亚瑟的反应,他只是笑笑,然后说:“既然你已经想得很明白了,那就尽力准备到自己的最好状态,无愧于自己就行了。”
亚瑟今天一直回避问题,即使他真的在 coach 她,也似山间云雾,让他更不真实。几个回合下来,伊莎贝知道多说无益,便借故回了自己办公室。
失望的不止她。
亚瑟看着伊莎贝的背影,在她身上,他看不到那个诵着三毛句子的师妹林桢了。她今天故意对大家隐瞒了自己的秘密武器,又句句试探他,她知道什么了?
可错也不在她。需要这样打着哑谜和她相处,也让他黯然。
那天那个醉酒的男孩,也许......
第54章 让这个五十岁的人又可爱又恐怖
亚瑟正想着,老安电话过来,让他去他办公室。
走到老安办公室门口,雅各布正朝外走,看到亚瑟,说:“我出去取安东尼的西装。”
两人点头示意。
亚瑟进了老安办公室,把门关好,老安把靠走廊的玻璃前的百叶帘拉上。
“坐。”老安说。
亚瑟坐下,将手里的笔记本和那只冰川蓝色的钢笔放在了桌上。
老安倒了杯水放在亚瑟面前,直奔主题:“你和伊莎贝关于董事会的准备,就今天那些?”
老安有个好习惯,他会亲自给来他办公室的人倒水,不管来的是谁。
“不是,之前一直没机会向你汇报,她准备得很好,不止今天这些。只是今天,没有全部讲出来...”他只说到这里。
“你向她透露了莉迪亚的来意?”老安语气里充满强势的疑问。
“没有。况且我们对莉迪亚的来意也不完全确定。我怀疑,伊莎贝是从那封 announcement 上察觉到什么。”
本以为美国只是在中国增设 design operation 一岗试点,但莉迪亚的到来让这件事越发看不清了。
老安十指交叉放在桌上,两个大拇指互绕了一会儿,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有些事,我不便和她说。但董事会这次来和组织架构改革息息相关,你要协助她。”
自从亚瑟来到 A 公司,不是第一次听安东尼说这话了。开始时候,他还只是遵照老安的意思,后来,他便是情不自禁了。
“我知道,你放心吧。我听说,上次我们和莉迪亚吃过饭,弗里拉和杰夫也请她吃饭了。”他依然记得那天去和莉迪亚吃饭的路上,自己还接到伊莎贝一通语焉不详的电话。
“这没什么可惊讶的,”老安往椅背上一靠:“当年,莉迪亚负责整个亚太,弗里拉和杰夫是她的部下。亚太潜力巨大,总部决定让各国家自制。有了我空降把她手上最重要的中国市场分走,做生意的理念又和他们不一样,起过几次争执还闹到美国去了,所以莉迪亚一直对我耿耿于怀。后来,即使她不在亚太了,弗里拉和杰夫成为我的手下,对我也不如对她俯首帖耳。”
“那现在,莉迪亚又回来···”亚瑟欲言又止。
老安继续了前两天请莉迪亚吃饭前没跟亚瑟说完的话,“这次莉迪亚回来,总部说得再怎么含糊,我也得到一些消息,他们想重新合并亚太区零售业务,从现在各国家的总裁里选一个出来管亚太,这样一来,各国家的编织便会大大减少。这是公司调整,我本来没什么意见,但让莉迪亚来做这件事,我不相信她对我能公平公正。”
他对莉迪亚要求旁听所有管理层会议这一点更是恨得牙痒痒,她摆明了就是在自己地盘上摸所有人的底,以便在组织架构改革前了解形势,做出取舍。
老安不再掩饰,脸上露出厌恶的神情。
亚瑟知道,如果老安从现任的各总裁里胜出,成为新的亚太零售总裁,目前中国区的很多人就不至于失去饭碗,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美国人老安每年还能有一半时间在纽约工作。并且,和之前空降来到中国只能适应环境不同,这一次,他可以自己选择部下。这也是他找自己来 A 公司的原因。
这些诱惑,对强硬且想在高位退休的老安不能说不大。
从目前得到的小道消息看,合并后,亚太区总部会形成三个核心部门向亚太区总裁汇报。一个是将目前的财务法务运营合并成的部门,暂称它为“管家”部门,另一个是合并目前的销售设计市场三部门组成的“挣钱”部门,最后一个是人事培训行政等“管人”部门。
如果老安成为亚太区零售总裁,这三个核心部门的负责人对他来说就是内阁大臣,左膀右臂,他自然是想用自己的人。
他心里的盘算是,“管家”部门让亚瑟负责,以他在这块的专业度,审视一番,亚太其他国家没人比亚瑟更适合这个位置。所以他不掩饰对亚瑟的重用。“挣钱”部门,竞争就比较激烈,毕竟做销售的都来势汹汹,比如那个弗里拉。可老安认为以前那一套做销售的套路已经落伍了。他认准了伊莎贝。所以对这次董事会上伊莎贝的表现格外重视,自己又不好将这些事透露给她,她太年轻,在工作上又与弗里拉有很多正面接触,只好安排亚瑟于左右帮衬。
并且,老安私心不想把伊莎贝暴露出来,暴露得越早,弗里拉以及弗里拉背后的莉迪亚,就有越多的时间对伊莎贝下手。所以,那次和莉迪亚吃饭,老安只带了亚瑟一人前去。
但他们都没想到,这次开会,莉迪亚在侧,伊莎贝居然像知道他们的想法般,表现得相当韬光隐晦,试图让敌人对她放松警惕。目前为止,关于这件事老安只和亚瑟交过心,亚瑟又没有透漏过,所以,伊莎贝不可能是听其他人说起。那也就是说,不管出于直觉还是她洞悉了什么,这般细腻稳妥,她绝对可以成为他们的一员。
如果“管家”和“挣钱”的负责人皆出自中国区,为以示公平,“管人”的部门就从亚太其他国家找一个听话的来就行了。反正三角结构中有两个已经是自己人,第三个角再怎么不稳定,也不过就是直角三角形还是等腰三角形的事。
其实,杰夫不似弗里拉让老安讨厌,这个岗位让他来做也不是不行。但,如果三个核心部门负责人都来自中国区,难堵悠悠众口。所以按照可心程度,杰夫排名最末,很容易因其他原因而成为弃子。
亚瑟试探:“安东尼,既然伊莎贝可能已经有了一些察觉,我要不要稍微向她透露一些什么?”
“不,”老安回答得十分肯定:“这件事,越少人知道越好。她在董事会上好好表现就行了,不管亚太区合不合并,DO 是势在必行了,所以这次董事会的表现对她很重要。知道太多可能让她分心。”
老安的盘算是,弗里拉已经是永久合同,干掉她太大动干戈。但如果不想被弗里拉恶心,伊莎贝就是他最后的保障,所以他得慎重。保她,其实是保自己以后顺心。
“好的。”亚瑟有些悻悻。
老安神色一换,提高了音调:“你来这段时间,各部门都反应,递上来的申请比递给雅各布好过很多,关键是有理有据,缺了什么也给一一指明。”
“雅各布之前确实苛刻了一些,不过他专业不在此,也不怪他。”亚瑟略听得一些同事们雅各布为人处事的怨言。
“嗯,他确实有点讨厌。可是,如果没有了讨厌的他,我就变成那个讨厌的人啦。”老安做了个鬼脸,它让这个五十岁的人又可爱又恐怖。
亚瑟一点就透了。
他明白老安明察秋毫,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位置越高越无法随心所欲,越要忍常人不能忍,甚至使用非常手段,只要为了他的目标有益。
对亚瑟来说,这并不是新鲜道理,他见惯了。他本质上不是这种人,做不出同样的事。但为人臣子,从答应老安来 A 公司那天起,他不得不习惯着接受校园里那个笑声爽朗的安东尼教授坐在气派办公室里的一言一行,有时连他也分不清“真假”安东尼。
既然他凡事有自己的安排,亚瑟知道多说无益,便说:“时间不早了,雅各布快回来了。我先走了。”
自从莉迪亚来了,伊莎贝留意观察,以前不常加班,非常珍惜 family time 的老安,这几天都在公司待到 8、9 点,带得好多人都不好意思按时下班。大老板还在那坐着呢,有你走的份儿吗?所以啊,也别说什么下班不走是互联网式内卷,其实到哪都一样,有权力就有压迫。
但是也不能武断地说老安加班是因为莉迪亚,毕竟董事会 is around the corner马上要来了,老安也可能是在准备自己的述职,只是今年格外认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