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莎贝正准备转身往回走，好死不死，却被莉迪亚看到叫住她：“伊莎贝吧？”
“你好，莉迪亚。这么晚了还没走啊？”
“你也还没走呢。”
伊莎贝笑笑。
“董事会要来了，把你们都累坏了吧。”莉迪亚和那天开会时一样，柔声细语。公司里尽是老安亚瑟这样的男领导，夜半安静的茶水间里传来这和缓轻柔的女声，居然让伊莎贝觉得慎得慌。
她脑海里“腾”得出现一句台词：都是千年的狐狸还玩什么聊斋。
“他们一年来一次，我们当然要好好准备。”她故意把这次董事会的到来往一年一度的正常访问上引，淡化他们来考核 DO 候选者的目的。
莉迪亚露出一个文雅的微笑，嘴角尖尖的，上提时在脸上戳出两个小坑。她从手上的盒子里拿出一个红色的小方块，说：“加班伤神，来，泡点西洋参补补血气。”“谢谢莉迪亚。”
嘴上说着，心里不免在想：什么意思？笑我战斗力太弱，给我西洋参吊着气吗？
她回到办公室，芮塔刚从卫生间回到座位。
“芮塔你怎么还没走？”她关心道。
“老板，我在给去美国总部学习做准备工作。你有空帮我看看吗？”
伊莎贝看了看她罗列的此次去总部参观的几处目的地，她分别想学到什么东西，回国之后如何向同事分享等，深觉欣慰，称赞了几句。
芮塔说：“这么好的机会给了我，我可不能浪费啊。”
“差不多啦，你回家吧。对了，你走的时候顺路帮我把这个给亚瑟带过去。”她把那一个红色小方块交给芮塔。
“西洋参，给他补气啊？”
“你送过去他就明白了。”
果不其然。
等芮塔敲敲亚瑟办公室开着的门，亚瑟闻声抬头：“芮塔，有什么事？”
她把红色小方块放到他手上，“亚瑟，我老板送你这个。”
他把它拿在手上，正反看了两眼，喃喃地说：“这不是她给我的。”
“什么？”她不明所以。
“哦，没事，”亚瑟抬起头，露出洁白的牙齿：“谢谢你芮塔。时间不早了，快下班回家了。再晚了不安全。”
亚瑟的关心让芮塔很受用，她点头走出办公室。A 公司真不愧是自己一直想进的大公司，这里的人都既优秀又有风度，再大的官儿也没有架子，反而对她这样的小小员工十分和蔼。这和她大学同学在私企的遭遇完全不同。
这次董事会，像一个大考似的，盼着它晚点来，又希望它赶紧过去。因精神紧张，伊莎贝的姨妈都推迟了一周。对贾斯汀提出的见面要求更是再三拒绝。贾斯汀唉声叹气，却不得不认了：自己早就知道她是这样。
日子却走自己的步伐，不紧也不慢。董事会一行人的飞机如期落地上海。
伊莎贝几乎一夜未成眠，闹钟没响她就起床精心打扮，早早来到办公室。
这时一杯咖啡递过来，芮塔说：“老板，加油。”
她看得出伊莎贝的紧张。其实不光她，整个管理层都紧张兮兮，所以这些天办公室都低气压。
“谢谢你芮塔。”伊莎贝真心说道。
贾斯汀也特地打电话来给她加油，弄得她越来越紧张，坐在办公椅上猛做深呼吸。
这时亚瑟出现在她办公室门口，看起来神闲气定和往常没有区别。他特意来邀请伊莎贝一起去会议室。
伊莎贝见到他像看到救星，心里瞬间踏实许多，起身和他一起往会议室走去，坐在里面等待考官的到来。
当一波各种颜色的脑袋走进会议室，伊莎贝一眼挑出那个漂白毛寸头，招呼道：“丹尼尔，好久不见，还好吗？”
穿着松垮，满手戴戒指的丹尼尔大剌剌地过来和伊莎贝拥抱寒暄：“伊莎贝，我很好，你看起来也不错。我喜欢你这套 outfit。”
你能不喜欢吗，我特意投你所好。她心想。
其实以貌取人也不是没有道理，一个人的品味、见识直接反映在她的穿着打扮上。见陌生人第一面，看他的着装便是一个很好了解他的渠道。在外企，更有看着装分圈子的传统。
众人坐定，也意味着今年的董事会汇报正式开始了。
雅各布点开 ppt 封面，老安站起来欢迎，然后开始 briefing 中国区这一年的成绩。以往 briefing 的工作基本交给他人来做，今年老安亲自上场。他沉稳老练，出口便是不容置疑之感，更令人觉得特别的是，他讲的极富感情，众人跟随他的讲述，感受的到在中国这片大地上，A 公司做出的每个成绩背后他付出的心力。
伊莎贝看着他略花白的头发，心里涌出一些敬佩，神也跟着定了些。
老安讲完，众人颔首鼓掌。雅各布接着说：“接下来，由各总监汇报下一年度中国区 strategy。”话音一落，法务总监本起身往台上走去。
要来了。
第57章 本来，这是最理想的剧情
会议室里严肃紧绷，太足的冷气加重了紧张氛围。
打头阵的本声音稍微颤抖，更让伊莎贝的胳膊上起了一层薄薄的鸡皮疙瘩。她捏捏自己冰冷汗湿的手心，因为心跳太快而失神了一瞬间。
旁边的亚瑟轻轻用胳膊撞她，把一杯热茶推到她手边。氤氲的雾气里，雀舌根根分明悬在水中，颤颤悠悠。她端起杯子，放在大腿上双手抱住，杯子传来的热很快暖了她的手心。
按照雅各布的安排，弗里拉最后汇报，伊莎贝在她前面。
排在伊莎贝前面的那个人快讲完时，亚瑟悄悄在桌下从伊莎贝手里拿过杯子，捧在自己手里。他什么也没说，甚至没看她一眼，寻常一般。但她仿佛得到了无限信任。她轻呼出一口气，站了起来。
在台上站定，身后是她准备多日的 ppt。她没急着开口，先环视会议室一周。亚瑟右手食指和拇指轻轻揉着那支冰川蓝色钢笔。弗里拉坐得笔直，双眼如炬。莉迪亚推推眼镜，依然慈眉善目。老安，双手十指交叉，扣得严实。再看着其他蓝色绿色棕色的眼珠，在最该紧张的这临门一脚时，紧张感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所有人都退得很远，只剩下她和她的 ppt 在空荡荡会议室里。
“Show time.”
双脚微分，结实着地。她脸上浮现一丝只有自己能感觉到的笑。感到镇定、从容与抽离。
英语里有一个词叫“cold blooded”，用来形容一个处于巨大压力下仍保持冷静的人。
接下来的十分钟，cold blooded 的伊莎贝展示了优秀的心理素质、演讲技巧和充分的准备。甚至抖了个包袱让气压极低的会议室迸发出笑声—扣住了她的 strategy 关于脱口秀的主题，蓝绿眼珠们眼前一亮，松弛下来，饶有兴味地听着。
讲完道谢，丹尼尔很给面子带头鼓掌，伊莎贝见状故作娇羞对同性恋老板比心，大家又笑了这对年轻调皮的活宝上下级一番，会议室的气氛一下子热了。
走下台，弗里拉和她擦肩而上。
“你倒慷慨，把场子给她炒热了。”亚瑟低声说。上次去看脱口秀，他已经领教了她暖场的本事，可弗里拉在这样的气氛里上场，真便宜她了。
“不怕。”她轻声说，嘴角带笑望着台上。
果不其然，弗里拉此时心理压力巨大。首先，她早想到伊莎贝那天可能有所隐藏，但没想到她刚刚提出的见解居然得到满堂彩，正因如此，这样的气氛给了她更大的压力，心理建设接近崩塌。
“既然你让我在你前面讲，那就接受我为你营造的恐惧吧。”她料到她接不住自己的场子。这当然也是她战略的一部分。
不过，弗里拉也是千年狐狸了，没那么容易被吓倒，还算是顺利地讲完了。当然，和那天开会时讲的也不一样。伊莎贝和亚瑟默默互看一眼。
大家讲完后休会，留下董事会在会议室商议总结反馈。
伊莎贝一把将打印的讲稿扔在办公桌上，做精疲力竭状。亚瑟笑道：“缓口气儿。走，我请你喝咖啡。”
“我怎么觉得像高考完了，家长带着去吃肯德基啊。”
“那也行啊，走不走闺女？”
伊莎贝白了一眼，她还没心情开玩笑。
“行啦，对得起自己就行，别想那么多。再说咱表现得又不差。”
“可是...”莉迪亚还坐在会议室里，和董事会一起商议。她不能放下心来。
他俩在办公室候着，更多人聚在咖啡吧休息，知道董事会需要一些时间讨论。
然而很快，大家被通知进会议室。
“这么快？”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很多人一杯咖啡还没喝完。
回到刚刚硝烟弥漫的战场坐好，其他人倒还轻松，大不了董事会哪方面打分较低，就针对哪方面改进，年年工作都这样开展。
伊莎贝和弗里拉在众人的衬托下，像等待宣判的原告与被告。
人精丹尼尔寻到伊莎贝的眼睛，给了她一个安心的眼神。
一位董事会成员稳健地走上台：“非常感谢安东尼和各位同仁的辛勤工作和精心准备，我们看到一个欣欣向荣又充满潜力的中国区，这里有经验丰富的 go-getter（实干家），又有年轻锐意的 goal-getter（得分手）。”他看向伊莎贝。
“你们优秀的表现为我们省去了许多争论的时间，大家一致认为，伊莎贝主导的‘experience tomorrow’别出机杼，在总部的基础上找到新鲜的切入点，并做了十分完善的发展，同时兼顾了业务和人员发展，令人印象深刻，综合分数 ，这是今天的最高分，也是我们在目前访问过的国家中打出的最高分。恭喜伊莎贝。”
会议室响起掌声。
一块大石头终于落地。
“皇天不负苦心人啊。”伊莎贝内心疾呼。
她努力表现出恰到好处的高兴与谦逊，站起来向大家道谢。看到老安终于解开紧扣的双手，跟着鼓掌。弗里拉瘪着嘴耷拉着脸，两手有气无力地扇乎。莉迪亚笑眯眯地边鼓掌边看着她。
而亚瑟侧头低语：“去吃肯德基不？”肯德基没吃成，大家陪董事会工作日午餐。丹尼尔和伊莎贝一起坐在老安旁边。
伊莎贝内心轻松畅快，像三伏天跑完步洗个热水澡后吃冰西瓜。
自己多日的苦心谋划与准备出师大捷，像所有决定性的战役一样，这一役，标志着她大概率可以和那些自己崇拜的人做一样的工作，标志着她对本专业的信仰和意志得以施展。
说得现实一点，当然还有在暗暗收紧的组织中，自己位置巩固。至于战胜弗里拉之类，从来不是她的 top priority.
丹尼尔对自己手下伊莎贝的表现很满意，甚至有些惊讶，结果宣布完，他还特意跑过来给伊莎贝一个拥抱，在她耳边说“well done!”
本来，这是最理想的剧情。
谁也没料到，午餐时，丹尼尔看老安在旁，傲娇地说：“中国区设不设新岗位我不管，我要为我自己打算。伊莎贝你愿意来纽约总部，做我的副手吗？我可是知道你喜欢纽约。”
此言一出，老安和伊莎贝一老一小都地放下手里的餐具呆住了。
老安呆住是忐忑。这个节骨眼上，又杀出丹尼尔这个娘娘腔抢人，他给的 offer 很诱人，不知道伊莎贝会作何选择。
伊莎贝呆住是吃惊。她没想到幸运女神一来就带来两个好消息。那边厢刚得了高分，design op 的事应该稳妥了，这边厢，丹尼尔抛出的橄榄枝可是她想都没敢想过的。去自己梦寐以求的城市，和黛娜约好的地方，世界上唯一的纽约，生活在美剧和电影的场景里，做 A 公司全球创意副总监，对伊莎贝而言，不是生活在梦中吗？这是一个天大的诱惑，是终极梦想，没有任何拒绝的理由。
不是吗？
此刻，老安和丹尼尔两个男人，都在等她的回答。
“承蒙你不嫌弃，丹尼尔，谢谢你给的机会。”她舔了舔嘴唇，感受到老安不安的眼神。
“但是...我认为中国区的业务和有可能要到来的新责任更需要我，我愿为组织做先锋部队。如果日后，纽约有需要我支持的地方，比如给其他国家分享我这次做的东西，或者新岗位的经验，只要我们工作安排的开，我们老安也一定会同意的，对吧，老板？”她很镇定地说完，笑着转头看向老安。
老安紧张冰冻的脸瞬间解冻，马上说：“当然。”老狐狸如他，又对丹尼尔说：“丹，看来，我这个老男人也还是得年轻女士爱。”
三人哈哈大笑。
转危为安，老安对伊莎贝分外满意。本以为在会议室里伊莎贝的最高分已经让他这个中国区总裁有面子，刚刚伊莎贝的回答又让这个面子有了光。有面子有光，老安喜不自胜。
亚瑟留神听着三人的对话。伊莎贝刚刚的处境不能说不微妙，但她反应快，回答得滴水不漏。表达了自己的意愿，既没有屈了丹尼尔的尊，又给了老安面子，显得和他亲近。毕竟老安才是她的顶头上司，丹尼尔县官不如现管。还有，她暗示自己放弃去纽约的光辉未来，是为了“可能要到来的新责任”而留在中国的，不管是老安还是丹尼尔，都感受到一些压力。
亚瑟心里苦乐参半。他当然知道过去那一分钟伊莎贝放弃了什么，他为她惋惜，又为自己将来还能和她一起工作开心，但她选择留下，除了“可能要到来的新责任”，还有其他更重要的原因，他为此神伤。
伊莎贝继续吃饭，但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吃什么。刚刚发生了什么？自己几句话就放弃了可能一辈子也很难奋斗出来的机会，放弃了也许是自己人生的巅峰，放弃了和黛娜的约定。此时必须有万分充足的理由支撑，不然她都不会原谅自己。
那开口之前，自己到底在想什么？
她闭上眼，黑暗中，印在球衣左胸前的“Justin Chan”渐渐浮现，像打开答案之书。
直觉一向是她做重大选择的引导。它不受外界纷扰，来自内心最深处的纯粹，总是启示最符合她轨迹的决定。
所以看到这个答案，她有些吃惊。这个男孩在自己心里已经有这样的权重了吗？
随即是泄气：自己要再次为一个男的放弃。这次会不一样吗？
至于弗里拉嘛，哪有人关心一个失败者的心情。
一时几家欢喜几家愁。
下午继续开会，大考已过，大家便坐着陪听。过度紧张之后，精力被透支，不容易集中。伊莎贝正神游天外，麦琪发来信息：恭喜！听说新岗位任命书下周就出来。
老天就是这样喜欢捉弄人。本来全心全意以为得到 design op 岗位已经是最优前程，现在她应该开香槟庆祝这场胜仗。可偏偏丹尼尔放下一枚重磅炸弹，把那个最优炸个灰头土脸。
看着麦琪的消息，她一时竟不知该高兴还是难过。
挨到会开完，又给董事会接风一起吃晚饭。折腾完已经快十点。早上怕堵车迟到没开车，所以她坐地铁回家。
她对每个城市的地铁都有好感，不，也许，纽约的地铁除外？在伦敦那一年，她曾飞过大洋，去纽约度过了圣诞和新年。从出租车自 JFK 机场去往纽约市里的路上，她便睁大了眼睛一刻不舍得眨。短短几天被她安排得满满当当，MOMA、百老汇、中央公园、布鲁克林大桥、帝国大厦、自由女神像...每一个地标早已随风靡全球的文化产品植入她的记忆，当她真正站在它们面前，好像走入一个个电影滤镜，比如在中央公园，身边上演欲望都市里大先生和凯利坐马车的情节，小野洋子清晨来 strawberry field 怀念约翰列侬等等。那几天，她像漫步在 wonderland，心醉神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