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到此中断。
苏栖禾在小屋桌前点灯熬油,伏案写了好几个时辰,终于把这个有点微妙的故事表达了出来,按照曲调和韵脚,改成曲词。
给曲子填词的唯一作用就是抚琴时伴唱,所以她没有单独再取名。
于是,这篇词的名字,也叫《江月》。
两日之后,她如约将稿子交出去,拿到的润笔费给母亲换了一件新年的衣服。
阿萍抚摸着女儿的脸蛋,一边说着不该花这么大的价钱给她买衣服,一边悄悄感动得流泪。
再过几天,便到了春节。
空气中处处弥漫着新年的喜庆气息,而《江月》的稿子已经被装进信封,快马加鞭地送到皇城,一只银盘托着,呈到了李贵妃面前。
作者有话说:
[1]:灵感来源于唐代诗人贾岛。
“每至除夕,必取一岁所作置几上,焚香再拜,酹酒祝曰:‘此吾终年苦心也’。痛饮长谣而罢。”原话来自《唐才子传》
什么时候才能把更新时间调整回来啊……好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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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圣怒
◎“来不及了。”◎
李贵妃只有在与秦王对话的时候才会坐到长春宫主殿的宝座上去, 平日里最常待的位置还是珠帘后的锦榻。
看着宫人毕恭毕敬端来的银盘,她凤目微撇,问道:“是李瑶从彬州带过来的?”
紫烟姑姑熟练地上前, 帮贵妃拆开信封,一边回答:“是的。李瑶现在就在宫外,等着娘娘接见。”
李贵妃漫不经心地哼了一声,“我看她是想让皇上接见吧。”
李瑶是她家族里的一个旁支堂妹,侥幸长相有几分像她,日夜刻苦练琴,将她的琴艺也学了六七成,足以在外面替她办事。
但在宫里,想做贵妃的替身,还差得远。
她亲自拿过稿纸,开始看起苏栖禾所写的《江月》,红唇逐渐勾起, 形成一个美得摄人心魄的笑容。
“多好的词, 多好的故事。”
她保持着那种危险的笑。
紫烟姑姑安静地侍立在侧,从表情看不出她是否了解这个故事和这些话的深意。
读完之后, 贵妃娘娘端起盖碗, 抿了一口茶, 唇脂沾在茶杯边缘,留下一个空荡荡的红圈。
“紫烟,你说,这一次陛下会不会赶在秦王知道之前就动手?”
“到时候你提前联系一下红玉,保证秦王不要提前得知。”
“因为, 我迫不及待地想看到寻澈那一瞬间的表情。”
如果说之前李贵妃还被秦王唬了过去, 拿不准他对苏栖禾的真实态度。
那在宫宴当天, 皇上提出给他指婚,江寻澈站在他们面前,抬头一个眼神,什么心绪都昭然若揭了。
李贵妃可不希望辛辛苦苦培养出来的皇子最后因为一个女孩而失去登基的机会,
那样的话,她还怎么当太后呢。
“要想让秦王彻底没有软肋,这个苏栖禾必须要处理掉。否则的话,我总担心他会跟那个人一样。”
娘娘的睫毛经过悉心打理,长而卷翘,上下忽闪,视线落在手中那张纸的末尾。
苏栖禾的笔墨是漂亮清秀的小楷,故事的最后一段,是讲述那个少年为爱而抛弃事业、归隐山林。
她低头定定地看了半晌,末了仿佛看到了什么荒诞的笑话,嗤了一声。
尾音卸掉了威仪,消散到最后,徒留几分难以言明的荒凉。
身后,紫烟姑姑的表情终于出现了一丝微妙的变化。
第二天,李贵妃自称身体微恙,推掉了在养心殿为元熙帝抚琴舒缓心神的事,改成由教坊女官代为奏乐。
皇上没见到贵妃,心里本来有些不高兴。
但贵妃经常以各种理由避免见他,唯有这一次额外推荐了别人。
所以他也没有驳了贵妃面子,准备叫来听听,就当是批阅奏折时的消遣了。
那教坊女官不懂这些弯弯绕绕,只知道自己祖坟冒青烟,得到了在皇上面前演奏的机会,肯定要尽力表现,边弹琴边唱歌,琴音流畅,歌喉婉转。
唱的,自然是苏栖禾那张曲词。
李瑶奉了贵妃命令,提前把稿子给女官的时候,还特别嘱咐了:如果皇上问起,要如实回答,这唱词是彬州苏栖禾填的,已经在民间流传颇广,所以教坊才拿来用的。
元熙帝确实问起了作者。
却不是以规规矩矩的对答形式。
他听到后半部分,奏折也不批了,直接把手中的笔摔了出去。
朱红的颜色砸在地上,甩出来好像几滴血,木质的笔杆也摔碎了一角,足见用力之大。
女官吓了一跳,仓促抬头,正对上皇帝那双通红的眼睛,当即脚下一软,哆嗦着摊到在地上。
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1]。
“这是谁写的?”
江寻澈用案牍公务转移注意力,虽然成效甚微,但哪怕只用几成精力,加上惯会的冷静,已经为自己筹谋到了不少东西。
他布局的动作非常审慎且复杂,把一切都保持在冰山之下。
以至于现在几乎没人看得出秦王与皇帝关系恶化,都以为殿下还在忠心耿耿地辅政。
只不过长期的失眠少食让他又憔悴了些,原本就流畅清晰的骨骼线条现在更为突显,添了几分凌厉和威势,像是那种淡定、敏锐、令人后背发凉的存在。
这天下午,他刚见了两位刚进翰林院的年轻学士,一眼看穿了他们往上爬的野心,于是用升迁换来两个忠诚的党羽。
将两人请出书房后,江寻澈站在走廊里,吸了一口深冬的冷气。
本要回去继续处理下一件公务,转头时,视线突然落在偏殿,就此牢牢地钉住不动了。
苏栖禾曾经起居的痕迹早都已经随着那场大火而彻底消失,而王府家大业大,平日里很少有人再踏足那片区域。
所以现在通向偏殿的回廊一片静谧,只有凛冽寒风穿行其间。
世人常道,物是人非,可她却连物都没有留下。
江寻澈脚下一顿,看着那个方向,脑海里难得一片纷乱,不知何去何从。
虽然明知道什么都没有了,但还是……很想过去看看。
哪怕注定是一场徒劳。
眉心微蹙,凝神片刻,正巧看见李嬷嬷从旁边的房间走出来,神色惴惴不安,手足无措,一眼便知有心事。
发现秦王殿下在这里之后,嬷嬷好像更尴尬了,只行礼问安,然后愣在原地,半天没说话。
江寻澈从小被李贵妃按照九五之尊的标准培养,长大后也熟稔帝王心术。
所以甚至不用认真去看,黑眸半敛,大略一扫,心里便有了数,问道:“母妃想做什么?”
被点出了李贵妃内应的身份,李嬷嬷嗓子猛地一紧。
可王爷表情不动如山,确实浑然不在意。
他一直都知道李嬷嬷与长春宫保持着亲密的联系。
当初开府的时候,红玉姑姑被李贵妃派出来,离开四方深宫,成了秦王府里的李嬷嬷,本就是背着任务要监视他的。
江寻澈对此一直不曾留心:真要想瞒的肯定能瞒得住,至于剩下那些无关痛痒的事情,母妃想知道,便由着她去吧。
李嬷嬷也确实是这样做的,兢兢业业地往宫中汇报一些自己能接触到的东西,从未有过逾矩。
直到今天,她从紫烟姑姑那里得知,这次李贵妃对苏栖禾,是下了死手。
她已经很久没有见到苏姑娘了,但只要一闭眼,就能回想起女孩受伤时在她怀里流着血,说“娘,我不疼”的样子。
那一瞬间的心疼带来了眼下的犹豫和动摇,虽然只有一瞬,但不偏不倚,正好被站在外面的秦王殿下捕捉。
被盯着逼问,压力很大,李嬷嬷只能吞吞吐吐地把自己知道的事情全讲出来。
还没说完就感觉到,秦王殿下的目光猝然变沉,眼里一团浓黑。
“给《江月》填词?”
他表情微变,下一瞬已经转身叫人,备足车马,带够人手。
南风吭哧吭哧收拾一通,问殿下可是要进皇城。
江寻澈系上大氅的扣子,下摆在风中扬起,背影笔挺而潇洒,有星星点点的雪花飘散在鬓边。
他闭了闭眼。
“来不及了。”
“直接去彬州。”
作者有话说:
[1]:引用自西汉刘向《战国策》中的一章,即《唐雎不辱使命》
第41章 道歉
◎问心有愧。◎
苏栖禾正将一床褥子铺到母亲床上。
刚过完年, 正是冬去春来,交替之际,最后一场冬风往往格外凌厉。
女孩总担心母亲在倒春寒里受凉, 让整个冬天的审慎都化为徒劳。
所以这些天,她几乎是小心翼翼地数着日子,等着春暖花开。
至于《江月》琴曲和自己所填的词,也都被她抛在了脑后。
毕竟润笔费已经拿到了,换成了阿萍身上那件质感舒服的里衣。
虽然偶尔回想那个少年与少女的悲剧故事,心里还会产生莫名的不安,隐隐约约,影影绰绰。
但现在一直忙着尽心尽力照顾阿萍,也无暇细想。
她铺好褥子,将床单的边角掖进去,带着微笑抬头看向母亲,还没来得及说两句话, 只听外面咣啷咣啷, 响起砸门的声音。
阿萍正好躺着,清晰地感受到床板的摇晃, 仿佛地动山摇。
“怎么了?”
母性的本能让她瞬间爆发出惊人的力气, 猛地从床上撑起身子, 想抬手将女儿拉进怀里。
可苏栖禾也注意到了动静,并且从马蹄和车轮由远及近的声响,猜到是有大批人马疾驰而来。
如果是冲着她们来的,那必定……不是小事。
她眉间微微一蹙,轻轻摁住阿萍的手腕。
“娘, 别害怕, 我出去看看就行。”
母亲肯定不放心, 但女儿的动作更快,一反身就出了屋子,还不忘将门牢牢关紧。
这样就算真有什么事,也能为母亲拖延一点时间。
接下来,苏栖禾深吸一口气,踮起脚尖,靠近了还在被接连敲响的大门。
只壮起胆子,顺着门缝瞥了一眼,登时呼吸停滞。
外面的人已经陆陆续续下马,正在她家面前集结,黑压压一片,放眼望去,全都是御林军装束。
杀气腾腾,刀兵出鞘,来者不善。
来自禁城、只听皇上本人命令的队伍,为何会远赴彬州,要来找她?
在秦王府里待过的那段日子早都远去,她现在只是一介民女,为何还会再度牵扯到庙堂之上的事。
难道是秦王殿下碰到什么麻烦了?
领头的队长掏出盖了元熙帝御章的敕令,大喝道:“我等奉皇上之命,前来诛捕苏栖禾,如果顽抗,格杀勿论!”
话语隔着一层门板冲破耳膜,女孩后退两步,难以抑制瞳孔的颤抖。
大脑徒劳地想着对策,可越想,就越是一片空白。
因为在绝对的权力面前,一切挣扎都是无用的,她清楚地意识到,没有任何脱身之法。
话又说回来,她犯下了什么错事,值得劳元熙帝大驾,亲自下令?
御林军只在乎完成任务,可不在乎什么礼貌,叫门三声不应,抬脚就把那层薄薄的木板踹开。
门破的那一刹那,已经有好几个壮汉朝着苏栖禾冲过来,如恶狼扑食。
他们都知道这次皇上很生气,而目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姑娘,只需一个人就能轻而易举地制服。
如果最先拿住人的是自己,说不定能独占所有功劳,得到皇帝的封赏和青睐。
所以,为了抢夺她,每个人都使出了浑身解数。
苏栖禾完全来不及反应,只知道自己被好几只手揪出了门,咣地一声砸在门框上。
被拖出去之后又陷入混战,茫然中挨了几拳,有一下正中后腰,震得她五脏六腑都在嗡嗡地颤。
好疼。
她闭了闭眼,在刀光剑影和拳打脚踢中,试图将自己蜷缩起来,放弃了徒劳的挣扎。
不知道阿萍那边是否还安全。
毕竟皇上要杀的只是她苏栖禾自己,希望不要连累到母亲。
但是,到底为什么,她要接连遭受这些?
每当她以为这一次是彻底与过往告别、回归安宁的时候,那些过往都会化作更锋利的武器,再次不经意地将她捅穿。
这一次,说不定就是最后一次了。
女孩眼窝被打了一块乌青,睫毛颤了颤,心境如同烧尽的香灰,一点一点碎为齑粉,飘散着沉下去,和泪珠一起滑过脸颊,无声地砸进地里。
突然,有道利箭破空而来。
“嗖”的一下,精准地扎穿了拎着她领子的那只手。
那个大汉松开对女孩的控制,愣愣地举着血流如注的手掌,片刻之后才疼得大叫出声。
所有人都始料未及。
不等他们做出反应,接连又来了几箭,不偏不倚将围绕着苏栖禾的几人全都命中。
现在没人敢再接近她了。
队长没想到居然有人胆大包天,敢攻击御林军,登时长剑一拔,气得红了眼睛。
但现在他们在明处,那个放冷箭的人在暗处,而且百发百中,武功绝对非常了得。
稍加权衡后,队长做了个合理的决定,叫喊着让一部分人带着苏栖禾转移,另一部分人去寻找箭的来处,跟对手硬刚到底。
然而,藏在暗处的猎手,等待的就是众人分散的这一刻。
苏栖禾被押上了御林军的一辆车,还没来得及走出半里,从窗外突然翻进来一个黑衣人,悄无声息地放倒了车内的两个大汉。
被捆在车厢内的女孩深吸一口气,乖乖地睁大眼睛,任由黑衣人把她的绳子解开,然后再次带走。
全程,她都一动不动,像无助的傀儡木偶,那只漂亮白嫩的胳膊,如果没有木偶丝支撑着,就会沉重地坠落下来。
一路返程,飞驰穿过街巷,苏栖禾只来得及仰起头确认了家中的母亲无事。
除此之外,她什么都不愿再想。
不愿再想自己又遇上了什么祸事。
也不愿再想,方才搅乱局面的那几箭,与先前被太子绑架时,南风所射的箭是不是一样。
最后,女孩被带进了彬州官府驿站门外的另一个车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