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天冒出来好几桩针对我的弹劾,需要处理。”
程誉把炖蛊摆在桌上,自己坐下,笑了一声:“寻澈你难道还会怕那些弹劾?”
听到皇上与秦王交恶的风声,就一窝蜂地冲上来当马前卒,随便罗织一些坏话上奏,指望着讨元熙帝的欢心。
都是跳梁小丑而已。
对这些人,江寻澈抬抬手就能轻而易举地解决,绝不会浪费一个眼神,更不可能为此而熬夜不眠。
所以其实程誉猜得没错,他这些天不眠不休的真实原因,就是苏栖禾。
身为万人之上的皇家贵胄,秦王殿下只用往宴会中心一站,就能吸引所有人的目光,只用漫不经心地挥挥手,就会有大把的人上来极尽讨好。
苏栖禾是唯一一个让他甘愿主动低头的人。
然而,都把“我想见你”写到明面上了,她却依旧拒绝了他。
接连三次,毫不拖泥带水,没有犹豫,也没有留什么余地。
那天骆止寒给他带回消息的时候,江寻澈感觉自己的呼吸猝然一颤,心口产生了一种空荡荡的感觉,逐渐扩大,席卷全身。
情绪几乎失去了控制。
他险些当着旁人的面,将手头的纸或者随便什么东西,彻底攥成碎片。
回过神来的时候,骆太医已经被他礼貌地请走了。
王爷深吸一口气,捏了捏眉心,意识到自己大概需要找些什么别的东西来沉溺,如此才能将这件事暂时驱逐出脑海。
所以他才在这里做了整整三天的公务,盯着白纸黑字的官样文章,努力让自己的思绪不要跑到彬州区。
“所以,你接下来准备怎么办?”
程誉自己给自己倒了杯茶,喝了半口,老神在在地看着他。
是准备继续这种追求,直到苏栖禾答应为止,还是就此打住,从今往后绝口不提?
说话的功夫,江寻澈又写完一份奏折,利落而漂亮地回击了那个信口雌黄弹劾秦王的朝臣。
他将笔搁在砚台边,指尖搭上突出的腕骨,转了转手腕:“当然是,没有必要再继续了。”
经过这一番波折,他能承认,自己希望苏栖禾能回到身边,也承认自己有可能真的对这个女孩动了心。
但是,又不是非她不可。
既然苏栖禾不愿意,他自然也会把所有的关心和念想都收回,重新变成高高挂在天上的月亮。
在对方明显无意的时候,还继续纠缠不休,甚至动用权势强取豪夺,这都是秦王殿下不屑于做的。
所以,江寻澈一边若无其事地翻开下一份文书,一边轻声重复:
“没有必要。”
程大少爷敛着眉眼,配合地笑了笑,没有再提出任何质疑。
他相信,就算再有什么疑问,眼前人肯定也能圆回来。
“对了,家父听说,贵妃娘娘请出了那张‘江月’,给陛下演奏?”
程淮安是朝中老臣,自然也了解一些过去的秘辛。
他告诉自己的儿子,在元熙帝还是太子的时候,与当时的太子妃、现在的李贵妃的关系就有些微妙。
明明她是当之无愧的宠妃,家世和资质样样优秀,可在元熙帝登基之后,却没有把她册为皇后,只给了一个妃位,让另一个平凡沉默的女子成了皇后。
皇后一直默默无闻,哪怕前一阵子废太子之事闹得沸沸扬扬,坤宁宫也毫无动静,自始至终一句话都没传出来,被所有人遗忘。
而李贵妃和皇上的关系也一直不冷不热直到现在,她重新拿出江月。
程誉理所当然地以为,江月琴和对应的《江月曲》肯定是他们昔日相爱的象征,李贵妃把它拿出来,也是为了跟皇上重温旧情。
而对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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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寻澈什么都没有说。
江月牵涉了很多久远的爱恨,是几个参与者不约而同地选择隐藏的往事,他自然也不会说。
现在母妃出于某些目的,别有用心地拿出它来,他也不知道是为了针对谁。
但可以确定的是,谁沾到,谁就要倒霉。
与此同时,苏栖禾一手执笔,一手拨算盘,刚结束每月的记账,准备出门买一些东西。
这一年经历了太多事,终于到了辞旧迎新、一切翻篇的时节,值得好好庆祝。
她准备给母亲裁一件新衣服,再好好准备一些吃食,让母亲开心一下,争取开春的时候就恢复到能散步的程度。
正想着,她在市集上看到一块轻快温柔的月白色单衣料子,品质不错,在彬州这小城里甚至算得上顶尖。
苏栖禾在王府的时候,侥幸穿过几件皇家品质的衣裙,所以知道好的面料真的穿起来舒服得多,柔软,轻盈,不用担心磨破,颜色也好看。
自己体验过,自然希望母亲也拥有。
阿萍劳苦大半辈子,合该有一件这样的好衣服。
等到春暖花开的时候,母亲可以穿着它出门,母女俩一起绕着街道遛弯,真正感受到何谓万物复苏。
怀着这样的想象走到摊位前,看了一眼标价,苏栖禾这才意识到,十多年来,家中从来没有买过这么昂贵的衣服。
现在家中最大的经济来源,还是八月十五的飞云楼上,江寻澈给的那张三百两的银票,足够她们过一辈子小康的日子。
但也仅限小康而已。
母亲的身体需要长期调养,等到上次程誉送来的药材都吃完了,还得自己出钱,这就是一笔不小的支出。
彬州的自然环境确实算不上好,如果想要带娘去其他养病的地方,还要考虑租用小房子的事。
林林总总考虑下来,苏栖禾睫毛忽闪,心里已经明白:
不买这块衣料,才是合适的选择。
但是......
难道母亲就不能享半点福吗?
在摊前犹豫时,有人站到了她身旁:“你是苏栖禾么?”
那人看打扮像是端庄持重的少妇,虽是县城里的生面孔,笑盈盈的时候却无端让人觉得友善。
在苏栖禾看向少妇的时候,对方也在打量她,继续说:“听说你是很有名的才女,能不能帮我写一首词呀?”
“是给现有的琴曲填词,曲子里有一段故事,我讲给你,你把故事写成词编进去就行了。”
然后她举起手指,说了个数字。
不多不少,正好是苏栖禾给母亲看中的那块衣料的价钱。
如果太多,女孩倒可能会多心,猜测这是不是跟程誉第一次来找她一样,是江寻澈的另一个陷阱。
但现在这个数字,刚好是彬州当地有钱人能开出来的价格,而且此时此刻,对她来说简直如同雪中送炭。
于是苏栖禾转过身,对那位少妇颔首道:“谢过贵人。”
“这件事我会尽力去做。现在,请问那个琴曲以及那个故事”
她巴不得眼前人赶紧把内容说出来,让她一晚上点灯熬油地写完,第二天就能拿到润笔费。
少妇薄唇微勾,语气娓娓道来:“这曲子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叫做‘江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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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故事
◎故人。◎
到了除夕前几日, 骆灵准备回京一趟,跟骆家人一起吃年夜饭。
“吃饭是小事,主要是老爷定的规矩, 每到年末,要将一年的所作所为写出来,供在祖师爷勉强,焚香叩拜,敬酒浇地[1],还要发誓来年依旧要谨记祖训,医者仁心,通济天下。”
小医女看着苏栖禾磨药煎药,动作熟练,从头到尾没有找出任何操作不当的地方,笑着说:“而且,有你在这照顾着, 比我自己都妥帖。”
阿萍躺在床上对女儿讲, 骆家帮助她们这么多,现在正逢年节, 应该送些礼物过去。
虽然在高门大户眼里, 送什么都难免寒酸, 但表达的是一份心意。
苏栖禾坐在床边,在等待汤药煎好的空隙里帮母亲捶背,闻言勾唇:“娘,这个我也提前想到了。”
“我准备的是咱们这边的特产点心,还有一首小诗, 感恩骆家的悬壶济世, 祝愿他们前路顺遂。”
点心她最拿手的只有一种, 就是曾经在秦王府里也做过的茶点,三角形的小米糕。
边角圆润,颜色嫩黄,口感软糯。
至于那首诗,说是小诗,其实篇幅不短,字句都经过仔细推敲雕琢,是她近期最满意的作品了。
不自谦地说,既可以摆在厅堂里供客人欣赏,也足够流传在街巷让百姓称颂。
苏栖禾垂下睫毛,突然想起,最先发掘出自己的笔墨还有这些用处的,就是江寻澈。
而且她家这种小门小户,能得到骆家传人的医治,也完全靠的是秦王殿下的面子。
但是另一方面......
她费心思写了这样一首颇为满意的诗,却连名字都不敢主动署。
毕竟不知道京城里关于她的流言蜚语演化到了什么地步,贸然署名,害怕反倒会对骆止寒不利。
脑海里猝然冒出曾经听过的那些谩骂和非议。
女孩努力眨了眨眼,将如同海潮一般瞬间冲上来的情绪又压了回去。
转过头,视线移到刚出炉的小米糕上。
回想起来,自己在秦王府里也做过两三次这种点心。
那些热腾腾的蒸气和酥软微甜的内里,其实都是少女懵懂而小心翼翼的心思。
但江寻澈一次也没吃过。
就连碟子摆在桌前的时候,他自始至终,都没有侧眸看过一眼。
还没过去三个月,那些刻在心底的伤痕尚未彻底恢复,偶尔被牵动出来,还会给她一些猝不及防的失落。
远离痛苦,是每个人的本能。
所以现在,秦王殿下屡次三番想暗示她进京,到底怀着什么目的,苏栖禾都已经不愿再去猜想了。
照顾好母亲,过好平凡而波澜不惊的生活,就是她心里最重要的事情。
骆灵收拾东西准备上路,临走前接过她递来的糕点和写诗的稿纸,一起塞进小包袱,动作中,不知想起来什么,忍不住扬起唇角笑了一声。
苏栖禾见她模样娇憨,忍不住问:“你笑什么?”
而小姑娘脸色微红,声音不自觉地软了一点:“马上就要见到少爷了。”
她的眼睛水光盈盈,任是谁来,都能看得出里面流转的情意。
同样是少女青涩羞赧、带着期待的仰望和暗恋。
原来都这么明显,藏无可藏。
苏栖禾感觉自己勾起唇角,无声地笑了笑,不悲也不喜。
送小医女上车之后,她将家里打扫一番,掌灯之后,等到母亲睡下了,便重新回到桌前,开始构思那个琴曲。
上次那位少妇把她带到茶楼里,包了间宽敞的雅室,确认过周围无人,这才请出一张桐木琴。
随便伸手轻拨两下琴弦,便有乐音婉转,动听非凡。
就算苏栖禾不懂乐理,也能看得出,眼前的少妇大概是抚琴多年,功力深厚。
她坐在对面,语气友善和平,却听不出真实情绪,好像隔着好几层无形的面纱。
“真正的江月琴不能带过来,只有这个。乐音难免有损,不过调子是不会错的,我只弹一遍,请苏姑娘听好。”
苏栖禾很懂事地没有多问,只是垂下眼睫,竖起耳朵,半屏呼吸,聚精会神地听着,等待着完成自己的任务。
《江月曲》的调子其实非常哀伤,痛惋。
像是坐在屋檐下等人回来,等了一宿也没能等到,只有淅淅沥沥的大雨,一直在耳边回荡,暗示着无可挽回的悲剧结局。
有的人,此生已经见过最后一面了,之后再也不会有重逢的机会,纵使望穿秋水,也不会等到故人归来。
乐音顺滑地流淌在房间,充斥着苏栖禾周身,曲调里蕴含的情绪丝丝缕缕渗出来,莫名生出几分无可奈何的沉重,拉着她的心也逐渐下落。
一曲毕后,琴师抬起头,“有什么感想吗?”
女孩这才回过神来,将自己的情绪抽离,斟酌了一下措辞,不知是该表达得直接还是委婉,最后说:“听起来像是在怀念故人,有些悲伤。”
少妇微微一哂,也没说对还是不对。
收了琴,准备开始转入正题,也就是讲述一个故事,要她为此填词。
苏栖禾拿出纸笔,很客气地讲:“如果故事很长的话,我的记忆可能会有遗漏,请问,可以麻烦您把内容简单留在纸上吗?”
这还是她做代写的时候得到的经验,比如帮忙写一封家书,让对方在白纸上把要点大概罗列一下,不会写字的话用符号也行,这样不会导致疏漏。
完全是好心的、别无所图的建议,然而对面的少妇不仅岿然不动,抬头看她的时候,眼中甚至还多了几分冷冰冰的戒备和审视。
就仿佛......留下自己的笔迹,将来会成为罪证一样。
女孩却没想着嘛多,一见贵人眼神不爽,赶紧道歉道:“对不起,是我唐突了。”
“不方便也没关系的,您讲吧,我一定努力记住。”
好在少妇也没再纠缠,将故事娓娓道来。
某朝某地,两个青梅竹马的少年少女,门当户对,早早定下了婚约,所有人都觉得他们会是一对神仙眷侣。
然而,长大之后,那个少年事业顺利,平步青云,女孩子却停留在原地,甚至身边有了其他人陪伴。
情分消磨,分道扬镳似乎是必然的事。
就当少女跟未婚夫提出取消婚约的当晚,男人终于后知后觉,明白了自己的感情。
他毅然放弃所有功名利禄,归隐山林,只为重新追回她。
讲到这里,对面的少妇停顿了一下,让苏栖禾猜一猜后面的结局。
从曲调的走向上看,整个故事肯定会以悲剧收尾,所以她心里明白,恐怕有情人不能终成眷属。
琴师微微颔首:“是的。那位男主人公,没过多久就死在了深山里,无人为他敛骨,甚至没人记得他的名字。”
“就连相爱过的女人,也将他抛在了脑后。”
一死才知万事空。
果然是足够悲伤的故事。
苏栖禾颔首表示了解,但不知怎地,眉心一抽。
好像从叙述里感觉出些微妙的不对劲来,但又说不清缘由。
少妇却不容她再多问,径直收拾好东西就离开了茶楼:“两日之后,将稿子拿到这里来。”
女孩注意到,她把自己喝过水的杯子和净手的茶巾都谨慎地处理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