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说是她的同乡了, 就算是素昧平生的某人, 眼下也会得到她的求情吧。
果然,苏栖禾双眸盈盈亮起,向前一步朝他躬身道:“那就多谢殿下了。”
接着她还说了几句话,无非是黎徽本人性格坚韧,才华横溢,是个有用的人才,等等。
大概是想以此来进一步说服殿下调查。
可江寻澈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虽然早有预料,但当真正从苏栖禾这里听到另一个男人的姓名时,他还是感觉心口一窒,眼神不由自主地暗了下来,闪过些许冷芒。
突然有点想问,如果有一天我杳无音讯,你会不会寻找我。
但这种荒谬而矫揉造作的问题,秦王是断然不可能说出口的。
思忖片刻,他摆了摆手,对南风吩咐道:“去告诉外面那位,我会查。”
一个初露头角的少年书生,有些名气,又没有钱,那么去路无非就几种,最有可能的就是被有心之人秘密招揽,成为家臣。
就像他当初为了夺嫡将苏栖禾带回王府一样。
所以先派出暗探,排查一遍京城的各大世家豪族、权贵朝臣,很有可能就会水落石出。
刚好他这个辅政储君也很想看看,是谁在暗中筹划见不得光的事情。
江寻澈开始提笔写密信,而苏栖禾觉得这里没有自己的事了,于是颔首行礼,准备告辞,心里想着接下来如何出城。
这些天来,参汤初见成效,母亲身体恢复得超过预期,但精神上难免还有些受挫,没有完全走出来,经常失眠多梦,神经衰弱。
所以女儿打算去郊区山地里采一些安神的药草,小医女已经把辨认方法教给了她,她甚至写了两页笔记,带在身上。
刚走到门口,只听后面传来一道清冷的声音,听不出情绪悲喜:“等一下。”
苏栖禾呼吸一紧,回过头。
只见秦王坐在案前,飞快地写完命令,然后放下了手中纸笔,呼出一口气。
不知为何他微微侧着脸,没有直接对上女孩那双秋水眼眸。
“这是我成为辅政之后第一次离京,理应考察一下当地的风土人情。”
“所以,可以带我在彬州城里走一圈么。”
是征求意见的疑问句,而不是不容置疑的命令。
毕竟他现在非常清楚,他与她,已经不再是主君与家臣的关系了。他要学会考虑她的意见,尊重她的选择。
这个出人意料的问题抛出去之后,像一片漂泊无定的落叶,在两人之间摇摇晃晃,半天都没有办法落地。
苏栖禾站在离王爷不远不近的位置,睫毛猝然颤抖了两下。
她一句话也没有说,也不知道在想什么,是会答应,还是会拒绝。
江寻澈定神看着,只觉脑海中的弦也随她的睫毛忽闪而挑动,铮鸣阵阵,最后越绷越紧。
呼吸凝滞,心也高高悬了起来,等待着女孩红唇中说出的判决。
好在她只让他等了片刻。
思索过后,那片落叶被她慷慨地抬手接住,礼貌地微笑道:“很荣幸能为殿下的视察略尽绵薄之力。”
彬州城很小,沿着贯穿全城的主干道,只需一个时辰就能从城东走到城西。
刚好城西的郊区就有苏栖禾想要的那种药草,所以两人从东边出发,准备一路走过去。
为了真正地考察风土人情,秦王殿下没乘坐马车,也没有带那些前呼后拥的随从,只有南风一个人,远远跟在他和苏栖禾身后,看着两人并肩而行。
苏栖禾做了一个尽职尽责的向导,偶尔开口讲解路边的老房子,介绍本地的风俗,还有一些城中的往事。
江寻澈全程认真听着,不时附和或者追问,倒还真的像是来微服私访、体察民情的。
气氛也很平和从容,是两人小心翼翼、共同努力的结果。
路过一条小溪时,苏栖禾回忆起自己小时候跟着母亲来溪边洗衣服,坐在那块大石头上玩水的过往,忍俊不禁地弯起眉眼。
王爷侧头去看,女孩的笑容在冬日的暖阳里分外柔和,侧脸好像被镀上了一层淡金,温雅而漂亮,让每个习惯寒冷的人都心生眷恋。
他喉结上下一滑,声音不由自主地轻了一些,“想起什么了吗?”
苏栖禾指了指河道,“回殿下,是一些我小时候的琐事。”
“我在这边第一次学会双手并拢,在溪边舀了一捧水,很凉,很清,非常高兴地在手心捧着,想要展示给娘看。”
“结果娘还没有被我叫回头,水就全都从指缝间流走了。”
“当时我想不明白水为什么会消失,也不肯重新舀一捧,又遗憾,又委屈,所以站在原地掉了半天的眼泪,让娘哄了好一阵子。”
她眸子望着前方,轻轻笑着,好像在笑自己的幼稚,笑那段很遥远的、无忧无虑的时光。
而秦王殿下配合地勾起唇角,心里却感觉倏地一坠,沉甸甸的。
苏栖禾大概只是随口讲起自己的往事,避免两人之间难堪的沉默,顺利地完成这份向导的任务。
但江寻澈心里揣着别有所图的念头,听了她这个故事,就总觉得像是为自己敲响的警钟。
将水捧在手心,水就会从指缝间流走,回到小溪里,这是谁都无法阻止、无法挽回的事情。
勉强不得,强求不得。
而他自己现在面对着空空如也的手掌,满心酸涩,想要那捧纯净的水重新回来,这可不就像那个遗憾而委屈,执着地站在原地,不肯罢休的孩子。
苏栖禾知道他的心思吗?
江寻澈扭过头,看小溪在河道里奔流,水波被阳光点成明亮的金色。
分明是轻快的景色,寓情在其中之后,却总觉得有些悲凉,因为水流一去不复返,决心离开的人也不会回头。
沿路走过去,苏栖禾又讲了几件往事,到最后自己都不好意思起来,说这些都是小事,让殿下见笑了。
可秦王始终一丝不苟地听着,好像只要是她说的话,只要是来自她脑海里的记忆,他都甘之如饴,求之若渴。
在半年前,第一次调查苏栖禾的时候,王爷也派过暗探到彬州,仔仔细细地查过她的经历,汇总后摆在王府书房的桌前,有整整七页纸。
当时江寻澈大概翻了一下,见都是一些零碎、贫穷、平平无奇的小事,便没有细读。
如今再回想那七页纸中的一字一句,他却觉得,自己知道的还远远不够,还想要很多关于她的事。
好像只要他将过往的生活碎片全都捡拾起来,用颤抖的手一点一点地拼接,用足够多的精力、耐心和时间,就能拼出眼前这个善良坚定的女孩。
明白她是如何走到今天的,了解她的坚强和不易,也看清她的来路和归途。
正胡思乱想着,苏栖禾突然在面前停下,将江寻澈从繁复的思绪里拖了出来。
“殿下,现在已经到城西的郊区了。”
她从袖中取出两张字纸,摊开后垂眸两眼,温习了一遍上面的内容。
“骆灵说这里有能让人安神的草药,所以我想找一些带走,回去加在母亲的参汤里。”
于是秦王殿下知道,自己精心准备、又托人送来的的那些药材派上了用场。
还没来得及欣慰,又听女孩讲:“说起来,那些人参还是程先生带过来的。这样贵重的礼物,收下了却实在不知该如何感谢。”
江寻澈脚下登时一顿。
黑如曜石的眸中掀起一阵波澜,嗓子发紧,从肺腑中渗出的酸涩几乎要把他淹没。
寂静良久之后,他听见自己沉声说:“没关系,你不用感谢他。”
作者有话说:
江寻澈:每天吃醋,吃完这个的醋,又吃那个的醋。
第36章 宫宴
◎她拒绝。◎
秦王回京之后, 没过几天,骆止寒太医就来到了彬州。
依旧是一身白衣,提着药箱, 笑容温润。
“夫人的身体情况其实比我预料的要好,大概多亏了苏小姐在身边陪伴照料,让令堂胸中气郁之症疏解了不少。”
他又看过锦盒中的药材,颇为欣赏地扬起眉:“这些药都是品质极好的,很有助于恢复。坚持每日服用,到过完年后、冬去春来的时候,令堂应该就能恢复健康。”
把完脉后,母亲从床上支起身子,坚持要亲自对骆大人表达感谢,又被骆灵笑着摁了回去。
“夫人不必多礼啦,好好恢复起来才是最重要的。”
阿萍嘴唇微颤,最后还是默默说了句“谢谢”。
近几日来, 苏承睿在十五年前就考中榜首、又被冒名顶替的事已经传遍了整个彬州, 沉冤昭雪,一扫多年郁郁不得志的落魄声名。
而且, 在秦王有心的暗示和宣传下, 所有人都知道, 苏承睿在柳家人的拷问中,宁死不肯折节屈服,却在妻女受到威胁的时候毅然选择放弃,在生死关头选择了保全阿萍和苏栖禾。
曾经的冷眼和嘲笑都褪去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叹息与扼腕。
还有位商人找上门来, 提出要给她们捐款, 被苏栖禾礼貌地婉拒。
阿萍躺在床上望向窗外, 沉沉地想,爱恨交错,是非难抵,但最后的结局,苏承睿在黄泉之下,理应也可以瞑目了。
仔细想来,多亏了那位秦王殿下。
否则她们母女被绑走,苏承睿翻供,然后再有死有伤,那就真的什么都失去了。
小医女端来参汤,里面加了苏栖禾去采的安神草药,看着她喝下,又问道:“骆大人在外间吗?”
“是的,少爷现在正和苏小姐说话。”
骆灵回忆了一下自己煎药时听到的片段对话:“似乎是建议她,带您老人家去京城养病。”
“毕竟京城气候宜人,没有彬州的风沙袭扰,而且繁华一些,想买什么药物或者用品也比较方便。”
可阿萍第一时间在意的不是自己的病情,而是她是否给别人造成了麻烦。
“是不是因为老是让骆大人往返,太麻烦人家了?”
“还有你也是,在这边待了半年,应该想家了吧。”
如果真是如此,苏家母女肯定都会不约而同地选择顺从,只因为不肯给两位恩人再造成不便。
小医女摸了摸鼻子,轻笑着:“当然不是这样,夫人知道的,我是孤儿。对于我来说,止寒少爷在哪里,哪里就是我的家。”
“而且我想少爷肯定也不会在意什么往返路途,他从小就跟着老爷到处寻访疑难杂症,免费为百姓看病,不辞山水。”
阿萍赞叹之余,知道自己没有麻烦到别人,这才缓缓放下了心。
“那既然骆大人建议了,我一定好好配合。”
骆灵眼珠转了两下,思忖片刻,觉得还有些事是夫人作为母亲应该知道的,于是凑过来,压低了声音。
“其实我觉得,说不定这个建议有秦王殿下在背后支持。”
她讲了上次江寻澈亲笔写公函的事,又说了公函末尾那句明显不合章法的话,就差把”你快来找我”白纸黑字写在纸上了。
“而且,上次小姐去城西采摘安神的药,回来的时候,王爷不知怎的,正站在她旁边,没有带别人,还亲自拿着一捧草药,手指上甚至沾了点泥,开门的时候我都吓了一跳。”
“我问小姐怎么回事,她说这事偶然,而且王爷手里的草是他自己摘的。”
阿萍沉默不语,目光缓缓落在面前那碗参汤上,里面带着几根苍翠的草叶,没想到竟有可能是王爷亲手所采的。
分明是贵不可言的人,高居庙堂,衣不染尘。
现在却愿意俯下身,用手去接触一株株泥地里的野草,只因为要陪伴那个女孩。
那些秘不告人、甚至曾经骗过自己的心思,在他们这些旁观者看来,简直昭然若揭。
她缓慢地呼出了一口气。
“如果秦王殿下对小姐有心,想要把她接回京城,又不好直接开口,所以才让少爷代为传达,逻辑是不是就顺畅很多了?”
骆灵终于把藏在心底几天的话说了口,顿感舒畅,“所以如果苏小姐愿意进京,说不定这次就是有情人终成眷属了。”
毕竟她不知道两人中间还横亘着不会淡去的伤痕。
而阿萍眼睫抖了抖,最后说:“如果栖禾想去,我就跟着。”
“只是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想,有没有别的......顾虑。”
正巧,与此同时,在外面的房间里,苏栖禾说:“骆大人,其实我最担心的是流言蜚语。”
她离开王府当晚就被认了出来,连那个车夫都听过她写的《金缕曲》,足以证明其流传甚广,随之而来的骂名和诽谤肯定也不会少。
她自己或许还能撑住,但母亲心里柔软脆弱,不能承担这么沉重的东西。
如果因为听到她的谣言,导致母亲病情再次恶化,苏栖禾扪心自问,恐怕这辈子都没法再原谅自己。
还没反应过来,只听骆止寒脱口而出:“你们可以住在玉安书院里,内院非常宁静,没有喧嚣。”
这是临出发前,江寻澈告诉他的。
王爷提前想到了苏栖禾的担心,也提前跟程誉说好,要把他家书院最安静的小院落借来。
在与女孩有关的事情上考虑得无比紧密周全,唯独忘了,他这个朋友从小学医,在人际交往上的心思比较简单。
果然,太医话音落后,对面的女孩很敏锐地抬起了眸子。
睫毛忽闪,像蝴蝶蹁跹的翅膀,抖落下一层飘渺的金粉。
要借用别人家的院子,却还能回答得这么快,只能说明,是提前准备好的。
而且能让骆止寒跑腿当说客、让程誉出借玉安书院的,世上也只有那一个人了。
殿下……为什么要这样做?
他到底在想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苏栖禾感觉到,自己极轻地摇了摇头。
可已经回到京城的江寻澈,还有整整两天,才能收到她的拒绝。
眼下,他刚迈步下了马车,穿过护城河走向皇宫。
明明是与父母亲族一道赴宴,可他的背影在寒风凛冽之中,却莫名带着几分萧索。
元熙帝登基后颁布过一道颇为怪异的规矩,把过往的新年宫宴从除夕提前到了腊月十五。
而且不邀请外戚和朝臣,只有嫔妃、公主和皇子列席,是一场更为亲密的“家宴”。
秦王是所有人中唯一一个不住在皇宫里而单独开府的,所以,等他走进殿前的时候,里面已经坐满了人。
在众人的目光洗礼中,江寻澈面色不改,带着从室外携来的淡漠冷意,径直走到最前:“参见父皇。”
皇上久疾初愈,脸上还能看到些许憔悴病气。
骆止寒启程去彬州前,还带着整个太医院一起会诊过,用了力所能及范围内最好、最珍稀的药物,最后也只能勉强恢复到这个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