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逃美人——燕停【完结】
时间:2023-10-10 23:02:14

  沉默越来越长, 痛感一点一点渗出来,丝丝缕缕,逐渐裹卷了他的整个心脏。
  嗓子发紧,好似有千万句话同时堵在喉间,反倒弄得半句都无法出口, 不知道该说什么。
  而苏栖禾自始至终都没有抬头, 那双漂亮的眼眸微垂, 不肯映出他的倒影。
  是不愿意再看他了吗。
  秦王知道现在两人的境况有多怪异,想要移开目光,却发现肌肉僵硬绷紧,像被施了定身咒一样,难以从她面前抽身。
  好在南风火急火燎地跑了过来,在离两人不远的地方才猛地住了脚,朝这边探头探脑,面上露出些急切。
  于是王爷轻轻咳了一声:“过来。有什么事?”
  “殿下,苏承睿突然吐血不止,恐怕、恐怕是之前被柳家人伤到了脏器,而且不止一处。”
  “我已经叫苏夫人去看了,这边还有苏姑娘......”
  柳家豢养的那群打手都是实实在在的地痞流氓,打人不分轻重,还很懂“杀人不见血”那一套。
  叫家人,而不叫医生,说明情况几乎已经无可挽回,只剩临终告别。
  苏栖禾瞳孔颤抖,猛地深吸一口气。
  也顾不上什么礼数了,她匆匆对秦王行了个礼,然后就转身朝着南风所指的方向跑了过去。
  因了某些难以深究的紧张和急切,江寻澈出发的时候,完全没有等全套的王府车马备齐,而是轻车简从,只求尽快抵达。
  就算加上刑部跟随而来的人员,也只有王爷寻常出行礼节的一半。
  可就算是规模锐减之后,这些人依旧能把苏家的小屋子彻底淹没。
  骆灵有条不紊地忙着给大家倒水,阿萍恪守待客礼仪,也勉强支撑着站了起来。
  所以当苏承睿突发状况的时候,南风他们就近把他安置在阿萍的病床上。
  他脸色惨白,大口大口的鲜血吐出来,喷在前襟上,还夹杂着不明的碎块。
  随行的府医在试图止血,急得满头大汗,可仍旧是徒劳。
  骆家的小医女端着水壶过来看过一眼,然后眉头紧皱地摇了摇头,对旁人做了个“没救了”的无声口型。
  阿萍站在床边,静静地看了一会儿丈夫的痛苦模样,表情还很平静,也没哭,只是双腿一软,不得不坐在了他床边。
  她盼着丈夫回家躺在这张床上,盼了很多年,从闺阁少女变成人老珠黄,终于有一天决定要死心,他却突然回来了,还是以这种狼狈的样子。
  之前她还给女儿说过,感情是没那么容易消逝的。
  所以现在坐在苏承睿的床边,看着他受尽折磨,阿萍的内心还是非常复杂。怜悯,心软,爱恨,悲喜,交织在一起。
  回光返照之际,苏承睿本来已经涣散的眼神又重新聚焦,看清床边的人后,他扯起沾血的唇角,微微一笑。
  他叫:“阿萍。”
  “我不去京城了,也不要什么功名了,所以咱们不要和离,好不好。”
  堕落十余年,在半只脚踏进鬼门关的时候,苏承睿终于意识到,对自己最重要的是什么。
  被柳家人打到五脏六腑破裂出血,他都始终死咬着牙撑着。
  可听到他们打算用妻子和女儿来要挟时,他心里的某一个地方顿时决堤。
  她们因为他,已经受了太多苦了,不能再被他连累了。
  如果现在他放弃追求了半生的那些科举和功名,洗掉身上的酒气和脂粉味,重新回到她们身边,认错赎罪,是不是还能有弥补的机会。
  这样,似乎也好。
  打定主意后,他颤颤巍巍地开口:“我、我可以承认,那篇文章”
  还没说完,朝廷车马由远及近、飞驰而来。弓箭手眼疾手快,直接将他面前的黑衣人穿胸而过,也打断了他的认罪宣言。
  车队前面有一个身骑白马的青年,举止矜贵,气质非凡。
  苏承睿惊魂未定,竖起耳朵,听所有官兵都管青年叫秦王殿下,才意识到他就是王爷本尊,不寒而栗。
  而江寻澈径直下马走来,为表体恤爱民,还亲自动手解开了一根捆绑他的绳子。
  片刻功夫,他的心境拐了九曲十八弯,说话都带上了喘:“多谢秦王殿下相助,苏某感激不尽。”
  王爷点点头:“苏栖禾呢?”
  说这话时,大概是情绪过于直接,没有掩藏,所以江寻澈的眼中有焦灼和思念一闪而过。
  苏承睿愣楞地想到,似乎那些流言蜚语也不是完全错误。
  秦王殿下真的从京城赶到彬州,来找他的栖禾了。
  他感觉自己体内的脏器都乱了套,吐血只是时间问题。
  面前站着一位过去想都不敢想的天潢贵胄,他却没有在想任何出名或者考中的事情。
  他只是抬头看着江寻澈,非常低哑、几乎是默念地说:“殿下,我的女儿,就拜托您了。”
  多亏王爷的车马迅速,带着他一路赶回了家,还能躺在妻子的床上,看见阿萍温柔而悲伤的眼睛。
  于是苏承睿又说了一遍:“不要和离......”
  阿萍一言不发,也没有点头同意。
  但她抬起消瘦的腕子,指尖轻轻碰了碰他的手指。
  虽然依旧拒绝,但妻子还是心软了,在他临终之际,给了他一点温存的安抚。
  苏承睿笑了。
  他承认自己是个一事无成的混蛋,但偏偏有个很好的妻子,和很好的女儿,实在是世上最大的幸运。
  这样看来,或许这一辈子就结束在这里,也算满足。
  苏栖禾赶到屋内的时候,正好看见父亲搭在床边的手像断线的木偶一样,无力地、重重地垂了下来。
  母亲的手缓缓抬起来,盖住了父亲的眼睛。
  她自己也淌出泪来。
  一开始是点点滴滴的泪珠划过眼眶,再后来越来越难以抑制,终于忍不住哭出了声音,全身剧烈颤抖,几乎喘不过气。
  女孩瞬间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她赶在母亲哭晕之前,上去伸开双臂拥住了她,用出全身的力气作为支撑,没让母亲晕倒在地。
  但代价是她自己也跟着一路向下倒去,跪在破旧的、冰凉的地面,双膝生疼,眼中也冒出泪花。
  不管再怎么讲,苏承睿也是她的父亲,是她母亲所喜欢的人。
  家中每个人都想过,一定要和睦地相处,好好表达对彼此的感情。
  然而造化弄人,他们不是思想不同步,就是在即将达成一致、走上幸福的路上,突发祸事。
  女孩在床前跪了很久,脸上的泪痕湿了又干,晶莹的泪珠挂满睫毛。
  江寻澈在苏栖禾身后站着,什么话都没说,却也始终留在这里没走,陪着她整整六个时辰。
  其实他当时听清了苏承睿那句“女儿就拜托您了”,现在也用行动无声地做了回答。
  六个时辰,足够秦王的手下们把柳家这伙地头蛇连锅端起,连带着也查清了柳源的科举舞弊案,确定他十五年前乡试榜首的成绩是顶替的。
  是他父亲柳方在朝廷阅卷完成后买通了一个小侍卫,潜入大书房,把苏承睿的卷子改成了柳源的名字。
  后来为了不被识破,柳家干脆拒绝苏承睿上门,每次都是一顿乱棍打出去。
  而且,担心这个书生考中后也进京工作,遇到柳源后脱口而出真名,所以柳方花大价钱贿赂了这些年来每一任收卷子的新人,要他们见到苏承睿的卷子后,不用弥封,直接把卷子泡水扔掉。
  这也是苏承睿才华足够,却十多年来屡试不第的最大原因。
  秦王看完南风递上来的汇报,捏了捏眉心,想到这真是造化弄人,相爱的苦命鸳鸯不得不被拆散,那只白皙的小鸳鸯只能孤零零地跪在床前。
  好像听到了他的内心似地,苏栖禾缓缓站了起来。
  跪得久了,腿在发麻,起身的时候候摇摇晃晃,险些没站稳。
  江寻澈一直站在她身后,见女孩的身子朝侧边栽了过去,下意识伸手就要去扶。
  指尖即将触碰到她腰侧的衣料时,苏栖禾咬紧牙关,勉强保持住了平衡,也就靠近了他的指节。
  而江寻澈呼吸一滞,电光火石之间,突然收回了手。
  哪怕他们曾经有过最亲密的行为,但在那一瞬间,他脑海中倏地冒出一个问题:苏栖禾愿不愿意再被他碰触,哪怕只是轻轻扶一下?
  秦王殿下低下头,将五指在面前摊开,看着它微微颤抖,许久不能平息。
  因为,在因为那个问题而迅速收手的时候,他清晰地意识到,自己正在在意苏栖禾的想法。
  由此追忆过去才恍然承认,在此之前,秦王从未真正地考虑过这个卑微小家臣的感情。
  他过去对苏栖禾所做的那些暧昧荒唐的事情,虽然亲密,但完全没有参考过她的意见,完全是他自己的欲.念作祟。
  仗着她是他的家臣,不敢反抗,所以也不关心她是否愿意,是否疼。
  第二天让她喝避子汤,也完全没有想过她会不会难受,会不会觉得苦涩。
  就连女孩终于不堪重负,决心离开之后,他都没有放下高傲,不肯花片刻时间去琢磨一下她的情绪,甚至理所当然地觉得,苏栖禾就该乖乖地回来,待在他身边。
  但实际上,那可是能一文惊艳天下的才女,怎么会没有自己的想法。
  他伸出去的手徐徐下坠,就像卸了力气一样,垂在身边。
  南风将起草好的苏承睿墓志铭拿给王爷过目,他接过来扫了一眼,想起那个濒危之际求妻子不要和离的男人,有点自嘲地想,原来他们都是一样的。
  当他意识到自己在意苏栖禾的时候,她已经远远地离开,不再回头了。
  苏承睿葬礼之后的第三天,苏栖禾抱着几张文书来到了彬州的官家驿站,找到了江寻澈。
  “殿下,这是我对此案的所有证词。”
  她写了一模一样的两份,准备一份呈给秦王殿下过目,另一份给刑部去走断案流程。
  因为这次出差是贸然之举,所以专职抄写文书的先生只带了一位,最近累得够呛,所以她很体贴地自己写完了两份。
  毕竟她一直是能麻烦自己就不麻烦他人的性格。
  王爷搁下笔,接过证词,翻阅的时候表情平淡无澜,一直看到最后一页,突然问:“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苏栖禾眼神一凝。
  父亲辞世之后,母亲昏沉了好几天,身体勉强还能撑住,精神却是肉眼可见的憔悴虚空,显然也受了不小的打击。
  “回殿下,小女愚钝,并无什么打算,”她睫毛忽闪,“只求母亲能早日恢复健康。”
  江寻澈缓缓颔首,扫了一眼自己桌前刚写好的东西:给骆止寒的信。
  “我已经让骆止寒重新抽出空来了。”
  “多谢殿下。”
  对上少女清澈的眼眸,他喉结微微滚动了一下。
  面前这封信确实提出,让骆止寒拿出最好的药和看家本领来治好阿萍,作为交换,秦王也可以满足他的一个要求。
  此外在末尾的段落,王爷斟酌良久,又补了一行字:
  如果你想要不出差的话,可以建议苏栖禾母女一起搬到京城来,居住和日常生活都由我负责。你只用提一句就好。
  骆止寒应该能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苏栖禾呈上资料后,正要告辞,突然听到驿站楼下有女人在尖叫的声音,好像还有几分熟悉。
  南风三步并作两步走上来,“殿下,楼下有一位黎夫人,自称是黎徽的母亲。”
  江寻澈眉梢微动:“她想说什么?”
  “她说,黎徽自从进京赶考,就再也没有回来过,她托人去京城打听,也都说黎徽在放榜之前就失踪了。”
  一旁的苏栖禾睁大了眼睛:在放榜前就失踪了?发生了什么?
  看起来秦王殿下是毫不意外的样子,他是早早就知道此事吗,有没有调查,还是他干脆就是幕后主使?
  王爷看穿了她的想法:“我是放榜时就知道了,因为他考中了榜首。至于失踪缘由,只是一个举人而已,没有必要去查。”
  程誉曾经劝过,说好歹是个才华不错的年轻人,来年春闱说不定还能一举摘得状元,莫名其妙音讯全无,理应是该调查一下的。
  可惜都被秦王殿下一句“没有必要”顶了回去。
  而且除此之外,他现在可以承认,黎徽与苏栖禾的那些私交,少年对女孩不加掩饰的喜欢,以及随之而来的对王爷的敌意,在他心里,也是一些微妙的、酸涩的芥蒂。
  大概可以称之为,世人口中的“吃醋”。
  江寻澈侧眸看了一眼苏栖禾。
  女孩原本还大大方方地抬着头,与他对视之后,瞬间垂眸,移开了目光,像一只胆小的兔子。
  她哪怕什么都不做,只要站在这里,就能把他引以为傲的冷静心绪搅乱。
  他有些认命地勾起唇角。
  作者有话说:
  本章里江寻澈下意识想扶苏栖禾的腰,犹豫了一下又缩回手,这里参考了美国作家赛林格的名句“爱是想触碰又收回的手”。
  他天生是皇家贵族,目下无尘,习惯于命令和指挥,无需考虑别人的感受。
  而当他意识到自己想知道苏栖禾的想法、在乎苏栖禾的情绪,那就离认栽不远了。
第35章 小城
  ◎勉强不得,强求不得。◎
  南风准备将哭闹着讨说法的黎夫人客客气气请出驿站。
  毕竟, 没有任何证据表明黎徽的失踪与王爷有关。
  而如果每位老百姓在处境不顺的时候都来找秦王哭诉,那江寻澈每天得接见成百上千的人,无法再做任何实事。
  苏栖禾心里也清楚这一点, 所以没有说话。但是她看着窗外,有些失落地垂下眼帘。
  看见这位酒肆的老板娘,她就会想起刚刚下葬的父亲,继而想起父亲与老板娘饮酒调笑的时候,抱着书坐在门口的黎徽。
  或许两位大人德行颇有亏欠,但现在看来,他们至少都还爱着自己的孩子。
  进京赶考的儿子莫名其妙地失踪了,老板娘作为母亲,一定也很煎熬、很绝望。
  江寻澈一句逐客的命令还没说出口,抬眼看见女孩的神情,心里一动,仿佛柔软的角落又被戳了一下。
  他眉心微不可查地蹙起, 然后又飞快展平, 轻咳两声,语气平直地说:“你想知道黎徽的下落吗。”
  “如果你想, 我可以去查。”
  虽然他个人对此浑不在意, 甚至有些吃醋。
  但如果是苏栖禾的愿望, 他也不是不可以尽力地去满足。
  其实在这话落地之前,秦王就大概猜到了女孩的答案。
  毕竟她太温良,太纯净,不曾亲历亲为地参与那些鲜血横流、污浊不堪的斗争,心也没有变得冷硬, 对每个人都怀着悲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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