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完三次茶凉,便过了一个时辰。
第一次“发明”出这种计时方法,是他还不满六岁的时候,被李贵妃扔在一处接近废弃的宫殿里,要他一个小孩子独自在那儿待上两天。
房间采光很差,十分昏暗,而且空空荡荡,没有书、笔墨或者任何可以消遣的东西,有人每天两次将食物和茶放在门外,以免他饿死。
当时李贵妃的声音是一如既往的冷厉。
她说,你如果没有足够的耐心,学不会蛰伏和等待,那就成不了事。
于是六岁的孩童咬紧牙关,在幽禁的房间里,默不作声地坐了整整四天,远超母妃的要求。
也就是在那里,他无师自通地学会了“数茶凉”这种消遣方式,也将心性磨练得足够沉冷。
走出那间黑洞似的屋子时,虽然只有六岁,但江寻澈的表情非常淡漠,已经有了日后的雏形。
可现在,多年之后,秦王突然意识到,自己之所以能云淡风轻,是因为等待的并不是他在乎的东西。
如果是他真正在乎的人,哪怕还在很远的地方,都能传出铮鸣,挑动心弦,在他心底扩散开一层一层的涟漪,以至于完全无法保持平静。
呼吸节奏加快,王爷坐在桌前尝试翻开一本书,看了半天,视线在字里行间移动,却好像突然理解不了文字的意思。
脑海中全都是可能会到来的人。
现在想来,江寻澈只觉当时写那份公函的时候实在是鬼使神差,表达得太过明显,清楚昭彰,没给自己留一丝余地。
苏栖禾肯定能认出他的字迹,也能看出最后那句话是他所写。
所以如果她再不来,那就说明她拒绝了这份潜藏的邀请。
她会拒绝吗?
上次离京的时候,她就已经不愿意回到王府了。
所以她是彻底不想再见到他了吗?
秦王殿下唇边勾起一丝自嘲。
他从未想过,自己还能落到这般思前想后、抓心挠肝的境地。
一直等到夕阳落下,晚霞顺着窗棂映照进书房,刑部那边还是没传来消息。
按理来说,就算苏栖禾不来,官差带着苏承睿一个人,也该按时抵达才对难道路上出事了?
江寻澈眉心微蹙,遣人去刑部取来了案卷资料。
随手翻了两下,突然看见,那个被怀疑冒名顶替的考生,柳源,也是彬州出身,还是彬州现任县丞柳方的儿子。
他提起那张薄纸,脑海里突然冒出一丝莫名的、不详的预感。
于是叫来南风:“最快速度,去查一下这个柳方在彬州施政如何。”
没想到小伙子怔了一下,没有立马领命离开,而是犹豫着说:“这个,我听苏姑娘讲过。”
“她说,柳方是彬州最大的地头蛇,一过下马坡,就是柳家的天下,在这片地界里他们几乎是无法无天。”
话音刚落,只见王爷飞快地站了起来,面色微凝:“恐怕就是在彬州出事了,快去备马,告诉刑部也跟上。”
南风精神一振,拔腿要跑去办事,突然又听身后命令道:“让别人去准备,你先留一下。”
于是小伙子赶紧住了脚,“殿下,请问还有什么要吩咐的?”
而江寻澈突然有一瞬间的沉默,移开了目光。
“她......为什么会告诉你这些?”
作者有话说:
男主和女主的原生家庭各有各的烂法,最大的区别就是,男主这边,没有人懂爱。
第33章 再见
◎久别重逢。◎
苏承睿背着那个从家里匆忙收拾起来的包袱, 跟着一胖一瘦两位官差上了车。
就算是最快的车,星夜兼程,赶到京城也需要两天。
所以, 进了车厢后,官差们径自找好角落,准备睡个囫囵觉。
可他却完全没办法合眼,只能局促地靠窗坐着,视线望着窗外,脸色并不好看,一点也没有得知消息时的欣喜。
瘦官差在补眠的间隙眯起眼,打量着这个青衫落拓、考了半辈子试的穷书生:“你好像不是很开心?”
苏承睿捻了捻包袱皮,缓慢地把自己的经历讲了一遍。
被赶路的风沙吹了一路,他的脑子清醒了不少,将自己从遇到阿萍、有了女儿,一直到现在的事情重新理了一遍。
不得不承认, 他确实是个混蛋。
自己在外堕落, 不顾妻女的死活,将阿萍气出病来, 苏栖禾屡屡跑到酒馆来求他回去, 他也从来没答应过。
甚至他都不知道女儿什么时候跑到京城去了, 还是黎徽的母亲、那位老板娘告诉他的。
后来苏栖禾的才女名声传到彬州,他的第一反应,居然是要女儿从中牵线,帮他发文章出去。
哪怕现在再酸涩悔恨,再痛心疾首, 也改变不了他做了十五年混蛋的事实。
但是, 阿萍说要和离......
摩挲着包袱皮的手指猝然攥紧。
苏承睿撩起眼皮, 问官差道:“听说这个冒名顶替的案子发生在十五年前?”
得到肯定的答复后,他扯了扯嘴角,笑容苦涩。
也就在十五年前,他再次落榜,感觉辜负了妻子的期待和信任,不敢回去面对她,所以才没有回家,最后逐步走上了放荡堕落的生活。
所以,如果没有这起无端降临的祸事,或许他们还不至于到今天这一步。
果真是造化弄人。
那位胖的差人也醒了,见他还在唉声叹气,生出几分逗乐的心思。
“别发愁啦,说不定你将来还能成国舅老爷呢,到时候想要什么样的美人没有,说不定你那个阿萍,也会回来的。”
“什么国舅老爷?”苏承睿愣了。
两个官差讲起了京城中流传的那些苏栖禾与江寻澈的流言,听起来还真挺像那么一回事。
他听完之后,挠了挠脑袋,没说信还是不信,只道:“倘若真是如此,那现在栖禾已经回家好多天了,王爷那边有什么动作吗?”
官差们摇了摇头:在京城的绝大多数外人看来,江寻澈对苏栖禾的离开都没有丝毫反应。
他扯了扯嘴角:“照这样说,秦王殿下不管怎么看,都不像对谁动过情的样子。以后还是别拿小女打趣啦。”
因为车里只有三个人,胖官差说话也大胆了一些,笑呵呵道:“话可不能说太死。”
“我看你之前也没怎么在乎你老婆,现在不还是一心想求她回来?说不定王爷也是这样。”
话题兜了一圈,又绕回到阿萍,苏承睿仰着脖子,再次长长地叹了口气。
转眼即将入夜,快到下马坡的时候,他独自下车放水,突然发觉身旁有几道黑影正在逼近。
还没来得及叫出声来,喉咙就被狠狠地钳住,“跟我们走。”
那两位官差被他们用了迷魂香,现在正在车厢里呼呼大睡,醒来也不会留下记忆,只当自己是睡了一路。
而柳家的如意算盘就是,在这段时间内,逼迫苏承睿翻供,说那篇榜首文章不是他写的,而是他抄柳源的。
这样他们的少爷才能逃脱罪名,继续安然无恙地在京城做官。
时间很紧,面前的柳家人不想再废话,径直抽出淬毒的利刃,抵住了他的脖子。
“如果你还想活命的话,就别想着要去告状。”
在他们的印象里,苏承睿的性格是很敏感、脆弱的考试落榜几次就不敢回家的人,被威胁性命,肯定会吓得屁滚尿流,乖乖翻供吧。
可没人想到,在这种时候,他居然第一次硬气了起来。
“你们休想让我把自己的文章拱手送人。”
他甚至还咬上了牙:“如果不是因为柳源,我和我的老婆孩子,怎么会走到这种下场!”
恨意支撑起难得的傲骨,整整半天的时间,任是柳家人怎么威胁,甚至直接动手打骂,他都没有松口。
拖得时间太久,京城那边怕是已经发现这趟传召的延误了,可能马上就会派人赶过来。
柳家人急了,赶紧请示家主。
柳源的父亲、彬州县丞柳方,坐镇在黑衣人后面,跺脚骂道:“他不怕打,就快点去绑他的家人啊!就你们几个,快点去,把苏栖禾和阿萍都带过来!”
被指导的几个黑衣人应声要走,突然领头的那个回过头来,想起什么:“老爷,听说那个苏栖禾与秦王殿下关系匪浅”
显然他们的桃色绯闻流传甚广,在彬州小城也有很多人听说。
柳方拍着大腿,“她跑到这儿来这么多天,王爷都没过来找她,怎么可能真有关系!快去!”
叫喊的声音传入苏承睿耳朵里:什么,居然要动阿萍和苏栖禾。
她们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阿萍甚至还生着重病,被这群黑衣人一折腾,保不齐又要丢掉大半条命,甚至说不定......会死。
他被押着跪在地上,低下头,眼中挣扎良久,末了,开始一点一点燃起火苗,好像下定了什么决心。
父亲走后,苏栖禾思前想后,还是有点不放心,害怕他在京城人生地不熟,不仅案子不能沉冤昭雪,还有可能会受骗受欺辱。
毕竟他也是她的亲生父亲。
于是她坐在桌前,提笔写了一封短笺。
用语礼貌谦卑,介绍了苏承睿的情况,然后恳请收信人帮忙看顾一二,她拜谢不尽。
写好之后,在封面题了收信人的名字,程誉。
以程大少爷的地位 ,看顾她的父亲,确实是举手之劳。
而且她在京城能麻烦的人本就很少。
拒绝黎徽那封告白信之后,她肯定不能再去招惹少年,而江寻澈就更不用说了,是她现在完全不该想起的存在。
刚落下最后一字,突然感觉纸上冒出一道阴影。是几个黑衣人从窗户翻进来,挡住了光源。
苏栖禾呼吸一紧,“你们干什么?”
一人径直上前,禁锢住她的手腕,另一个人则走到门边:“女儿在这儿了,我去隔壁屋把老娘也抓来,这样不怕苏承睿不怂。”
听到母亲的那一瞬间,女孩身子一紧,用尽全身的力气冲出去,挡住了他的动作。
书桌在纷乱中被撞翻,家中唯一的砚台掉在地上,摔成四瓣,才叠好的两摞文稿也哗啦啦撒了一地。
黑衣人“啧”了一声,抬脚准备把挡路的这些纸都踹开,却突然一低头,瞥见了面前那份文书的内容。
是秦王殿下亲笔所写的文牒,见之,如见王爷亲至。
原本平凡的一张纸,落上这样几行字之后,顿时变得气质不凡,仿佛真能散发出江寻澈本人亲临的那种威仪和压迫。
那人动作一僵。
另一个同伴问他在磨蹭什么,他颤颤巍巍地把那张纸捡起来,递了过去。
于是房间里的所有人都沉默了。
少女身上带着这份护身符,他们再要绑走她,就几乎等同于冒犯当朝秦王没人敢承担这样的风险。
苏栖禾也没想到,这份她一直设法还回去的东西,居然真的救了她一次。
心底涌起阵阵复杂,可她清楚,眼下绝非回忆过去的时候。
强撑着将江寻澈暂时清出脑海,她飞快地梳理了一下思绪。
这几个人想要带她和母亲去胁迫父亲,想必是为了现在这桩科举舞弊案,想要父亲更改证词,承认那篇文章不是他写的,是那个冒名顶替的人所写。
所以现在当务之急是,父亲一定不能松口。
一旦松了口,翻了供,就要失去沉冤昭雪的机会。
押送的官差是刑部派来的,如果到了时间还没赶回去,京城肯定会发现异常,再次派人过来。
她应该去陪着父亲,撑到那个时候。
苏栖禾放轻声音,尽量不要惊扰隔壁的母亲:“几位,我可以主动跟你们走。”
“但是只能重新翻窗出去,不要让另一个房间里我的母亲发现。”
黑衣人想说这不符合命令,可看到那份文牒,又吓得一哆嗦,最后只能说:“好吧。”
于是她拿起那张纸,一边在大脑中琢磨着接下来的对策,一边努力爬上窗户,然后跳出屋外。
远处,秦王殿下本人亲自骑在马上,领着后面的车队,正一路飞驰而来。
不偏不倚,刚好看见了这个瞬间。
女孩玲珑,盈盈一跃之下,纤腰扭转,更勾勒出窈窕的线条。
落地的时候,单薄的身子承受冲击,向下弯起,像一只灵动的、可爱的猫。
江寻澈喉结上下一滑。
他抬手勒住缰绳,胯下骏马开始减速。
而苏栖禾正微微喘息着,也听到了大批马蹄和车轮的声音,朝这边抬起头来。
那双熟悉的、日思夜想的秋水眸子,就这样猝不及防地出现在他面前。
视线交错,撞进彼此的眼底。
彼时正有夜风吹动云层,露出久违的皓月当空。
光华摇曳,融化在她墨染的眸子里,璞玉浑金,流转颠倒。
秦王翻身下马,身后南风和刑部众人一拥而上,把黑衣人控制住。
因为王爷早早就判断出柳家可能要发难,所以他们出发得不算晚,快马加鞭赶过来,路过下马坡的时候已经解救了苏承睿,现在再进城,只为将柳家这群地痞一网打尽。
一时间,大家各有各的忙碌,好像都不约而同地忘记了遥遥相对的王爷和苏姑娘。
苏栖禾犹豫了片刻要不要走过来,最后还是决定保持周全礼数,于是抬脚朝他的方向小步上前,准备致谢行礼。
她垂着眸子,睫毛忽闪,没有看他。
江寻澈住了脚,立在原地,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噗通”,“噗通”,一点一点变大,直到震耳欲聋。
第34章 认命
◎当他意识到在意的时候。◎
分明是不远的距离, 一步一步走过来,却好像过了很久。
苏栖禾终于站定在江寻澈面前时,刚要开口, 先听王爷道:“感谢的话就别说了。”
虽是淡漠而意兴阑珊的语意,但从他这边说出来,却总觉得有点别的意思。
像是期待她说些感谢之外的句子。
可她除了口头上反复表达谢意之外,确实没有什么别的能报答恩情的办法了。
毕竟一个辅政王爷与一个民女,地位差距悬殊,宛如天堑,实在无法平等地互惠。
反过来想,殿下希望她说什么呢?
女孩低头不语,神情沉凝,在夜风里亭亭玉立。
落在江寻澈眼中,就无端生出几分疏离。
就像一池荷叶正中央的那朵清莲,生于污泥而不染凡尘, 礼貌大方地盛开, 无形吸引着人前去观赏,但它又离岸边很远, 难以接近, 更不可能让人拿在手中玩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