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随侍只能来到偏殿,对着苏栖禾沉默半晌,摸着下巴揣度出来一个大胆的想法:秦王殿下应该没有实际的任务要给她,只是两人相互别扭而已。
设想自家殿下闹别扭的样子,实在是难以接受,但除此之外,也是在没有别的解释了。
难不成苏姑娘醒来之后因为刑堂上的事情,怪罪殿下了?
其实他也不知道王爷为何非要让她滴血为誓,还眼睁睁看着她受伤。
但见这局面眼看要越来越僵,小伙子还是决定缓和两句。
“苏姑娘,其、其实,当时那种情况下,滴血为誓是最直接的办法,不容易……横生枝节。”
秦王出手向来是利落干脆、冷漠无情,南风也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还要硬着头皮替殿下解释找补。
果然这位苏姑娘是与众不同的。
见眼前女孩微微一哂,对此话完全不信,他只能掏出更重磅的消息:
“而且你晕过去的时候,是殿下走在最前面,把你抱上车的,我们都没来得及帮忙。”
此话果然立竿见影。
苏栖禾不可置信地抬起头,瞳孔微微颤抖。
他抱着我上车的?
实在是意料之外、难以相信的话语,就像砸进心湖的一块巨石。
要知道,自母亲卧病之后,已经许久许久,没有人再拥抱过她了。
孤零零地奔波在故乡的街道上,为母亲抓药治病,后来又孤零零地进了京,每天伏案提笔,但她到底只是十几岁的女孩,孤单久了,单是听到一句代表陪伴的话,就足够鼻尖一酸。
南风察言观色,赶紧又说:“所以苏姑娘你就好好养伤吧,等恢复彻底了,还有些事等着呢。”
“谢谢你。”她过了好一阵子才缓过神来,睫毛忽闪,觉得脸颊在危险地发烫。
“不过想问一下,还有哪些任务,我最近就可以逐渐开始做是要写什么吗?”
随侍想起昨天递进府里的那个花纹繁复华丽的锦囊,还有王爷拆开读了内容之后长久的沉默。
他琢磨半天,觉得这事与苏姑娘有关,她肯定迟早要知道的,自己说了也无妨。
“姑娘那天立了大功,赵侍郎已经把案子禀告皇上了,朱兴要承担皇上的怒火,欺君之罪,足以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他转头观察了一下四周,压低声音道:“但是,李贵妃也知道了此事。”
苏栖禾有点疑惑:平凉郡王犯错在先,秦王只是维护了正道,而且江寻澈的母妃理应站在自己的孩子这一边,知道了又如何呢?
南风只得一口气把话说完:“李贵妃听说了殿下把你带回府上、抱上车的事情,从宫里送了信出来,点名要见你。”
“昨天你还昏迷着,没有醒。殿下已经给出回复了,说等你养好伤,就亲自带你进宫去觐见。”
不仅被王爷的母亲知道了,还要带她进宫?
这次的愣神来得更久,疑惑、讶异、紧张和受宠若惊的情绪纷至沓来,像一团乱麻堵在胸口,占据了苏栖禾全部的心神。
末了,她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思绪万千,归根究底,是她不知道秦王殿下为何要做出……那样的事。
明明之前只因一点微小的思想动摇,就要惩戒她流血。
那为什么还要抱她,还要带她进宫,给予她超出家臣待遇之外的东西?
江寻澈的态度时而亲善,时而冷酷,高深莫测,让她难以捉摸,只能任由自己的心绪被轻而易举地挑动。
不知过了多久,她垂下睫毛,没敢看南风的表情,只轻声说:“好。”
就这样又静养了两日,江寻澈也没有什么新任务给她,这让苏栖禾越发想不明白,自己刚醒来的时候,他为什么会出现在床边。
不知道是不是刑部之行的细节流传开来,导致府中众人对她的态度也好了不少,偏殿的小屋都多了几样过去没有的家什。
等伤势恢复得差不多之后,她找来一套茶具,认认真真地泡了茶,还到小厨房做了些简单的茶点,逐个摆在小碟子里,然后一一端给秦王府的众人。
“这段时间,承蒙管家先生关照了。”
老管家从案牍间抬起头,眉心舒展地颔首。
“南风,多谢啦。”
年轻的随侍笑着将点心塞进嘴里,顺便又端走了两份,“我替北云和东雪也拿啦,他们俩轮值回来,一定羡慕我能吃到刚出炉的。”
“入府之后,承蒙嬷嬷的指点和无私关照,受益匪浅,感激不尽。”
这几天李嬷嬷还拿过来好几件首饰,不肯收钱也不肯让她道谢,看她的眼神充满慈祥。
苏栖禾不知道她曾在昏迷不醒的时候管这位嬷嬷叫过“娘”,惹得历尽沧桑的老妇人都流了眼泪。
“哎,不用这么客气,好姑娘。”
嬷嬷接过茶来,打眼一瞅面前的女孩,脸色红润,眸光流转,盈盈含笑,看起来是比前几日恢复了很多。
“估摸着王爷马上就该带你进宫了他给你说过没有?”
苏栖禾端着茶碟的手微微一颤。
进宫的事几乎人尽皆知,但事实上这几天她没有接到江寻澈的任何吩咐口信,更别说本人来给她说什么了。
而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希望王爷过来找她,还是不希望。
哪怕别人提起这个名字,都能立竿见影地激起她胸中剪不断理还乱的乱麻。
李嬷嬷看着少女微红的脸颊,自己心里也开始思忖。
这么多天她只看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苏姑娘非常清白单纯,并不是众人预设的秦王殿下登堂入室的情人。
但要说两人什么都没有,只是寻常的王爷与家臣的关系,那似乎也不太可能。
别的都不论,单说要亲自带苏栖禾进宫去见贵妃,这事就已经足够微妙了。
贵妃娘娘当时是对他抱人上车的消息有所耳闻,递个信出来以示警告和敲打。
谁知江寻澈竟然一不做二不休,来了这么一步棋,让李贵妃本人也着实吃了一惊。
算了,看小姑娘这副沉默的样子,她自己也什么都不清楚,旁人就更不可能看清了。
还是再等些日子,静观其变吧。
想明白之后,李嬷嬷吃了两口茶点,站起身来,利落地拍了拍手。
“我曾在贵妃娘娘身边伺候多年,清楚她的喜好,苏姑娘,你随我来,我再给你讲几条礼仪和规矩,然后咱们去挑一下到时候进宫觐见的衣服。”
苏栖禾顺从地答应着,跟在嬷嬷身后穿过走廊,路过正殿的书房时,下意识扭过头朝窗户内看了一眼,又赶紧移开了目光。
本来只是微不足道的一个眼神,没人会看见。
但巧合的是,江寻澈本人,眼下正好就坐在书房里。
透过红木窗棂,能看见女孩灵动的倩影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
路过窗外的时候怯生生地瞥过来一眼,那双秋水的眸子莹润流光,带着少女明媚的羞涩。
可就在几日前,苏栖禾在病床上醒转,睁眼的瞬间,瞳孔中还带着忧伤与清晰的哀怨大概那才是对他的。
江寻澈眼底闪过些微暗影,放下手中茶杯的动作重了一点,白瓷杯底碰在茶海上,一声闷响。
正在说话的程誉愣住了,顺着他的目光往外瞟了一眼,“怎么了,有事么?”
“没事,你接着说。”
“哦,刚才说到,皇上把平凉郡王当众叱责了一通,说他竟敢冒用别人的作品来领赏,就知道那《青玉案》不是他这种庸才能写得出来的。”
玉安书院的少爷拿起扇子轻轻一甩,“听说太子殿下已经把平凉郡王送的书画和美人都退回去了。”
朱兴这一脉早已耗尽了祖上的荣光,只能靠站队太子来获取扶持。
现在太子决定与他割席,这无疑宣告了朱家的彻底失势。
一个张狂讨嫌的纨绔终于得了报应,就连向来温润优雅的程誉,唇边都忍不住噙了点笑意。
秦王本人却没什么表情,看上去毫不意外。
大概在他盯上朱兴的时候,就已经注定了此人今日的结局。
他差仆从去叫来管家:“那两个人,可以处理了。”
上次宴会时朱兴强送的那两位舞姬,摆明了是平凉郡王和太子党的耳目,要在他身边埋钉子。
当时不便直接发难,可现在平凉郡王俨然倒台,这两个刺探消息的眼线也就没有留着的必要了。
通常的处理方式是干脆利落地抹杀,不过按照江寻澈的习惯,向来是要先查清对面的底细。
“出生地,身世,家庭,成长经历,都查过了?”
管家点头称是:“回殿下,两人都是贫寒的民女,为了给母亲治病才习舞,十三岁时被豪绅买到府中为奴,后来经过几家转手加价,最后被卖到了朱家。”
出身寒微,家里有一个生病的母亲,年纪轻轻就历尽辗转流离,其中万般辛苦,唯有她们自己才知。
而秦王府中,也有一个经历相似的人,哪怕自己失血到神智模糊,都担心着母亲的身体,不敢喊疼。
江寻澈眼神微顿,手指点了点杯壁,目光又下意识往窗外移去,可方才投来一睇的女孩早就走远了。
本要说出口的抹杀指令突然变得滞涩,于是房间里有了片刻的沉默。
在秦王思考的时候,程誉和管家闲聊了一句:“老人家今天身上带着几分点心香气,清香不凡,不知是城中哪一家的?”
“回程先生,这是府中的苏姑娘做的茶点。”
“苏栖禾做的茶点?”
程誉目光在两人面前桌上一扫,又扭头去看江寻澈,意思不言自明:你怎么没有?
而王爷保持着面无表情。
琐事而已,她爱把东西送给谁就送给谁,他都不关心。
何况秦王殿下天潢贵胄,吃穿用度都挑剔到极致,她就算给了,他也不会吃。
捏了捏眉心,把被打断的思路纠偏回去,然后说出了一句与过去不同的指令:
“如果确定没有威胁的话,放了也行。”
也就是不杀了。
“改名换姓,告诫一下,然后让她们回家去。”
管家领命告退后,程誉只手托腮,想了想,“寻澈,能不能问一下,你是因为什么才变得仁慈了?”
江寻澈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没有看他:“为了将来着想,总要爱惜声名。而且只是没有威胁的弱女子,杀之,反而有可能画蛇添足。”
“就是出于这样的考虑,与其他人无关。”
程大少爷没再回答,而是撩起眼皮看了王爷一眼,唇边的笑意无声地逐渐扩大。
他可没说与其他的谁有关,寻澈急着解释什么呢。
作者有话说:
表面:我不关心什么茶点,你爱给谁给谁。
内心:为什么你不给我?
江寻澈大概还要好久,才能意识到自己的内心。
意识到之后还要好久,才能坦荡地认栽。
(这么别扭,活该老婆要跑)
第7章 母妃
◎既然秦王殿下喜欢。◎
自八月十五中秋夜在飞云楼上初遇江寻澈,到如今寒露已过,天气转凉,苏栖禾已经在秦王府住了快半月了。
养伤这几日一直没有新的任务,她便坐在偏殿的书房里读书习字,还给彬州的母亲写了一封家书。
里面自然是拿出最轻快愉悦的语气,说自己侥幸承蒙贵人赏识,现在住在一个宽敞明亮的房间里,衣食不愁,周围也有很多好心人照顾,过得很好,母亲无需担心。
然后问及母亲的治病情况,请她代为问候那位杏林圣手骆止寒医士,并拍着胸脯表示,如果需要钱或者什么东西,尽管来信给她。
随信附上之前猜灯谜时殿下赏给她的三百两银票,苏栖禾还犹豫了半天,要不要再给骆医士备一些礼物寄过去,聊表谢意她家里肯定没有拿得出手的东西。
来王府给她换药的那位年轻御医听了她的考虑,笑道:“苏姑娘,还是算了吧。”
“那位骆大人家里几代名士,见多识广眼界极高,什么都不缺的。咱们好不容易筹措的东西,可能人家都看不上眼。”
“再说了,骆大人远赴彬州去给令堂治病,肯定也不是图你们家什么报酬。”
他环顾四周,小声道:“其实当时秦王殿下请骆大人出这一趟公差,整个太医院都在猜这偌大的人情是为了谁,猜破脑袋,也没人想到是苏姑娘。”
换药完毕,小医生理了理自己的小药箱准备告辞,临走看她一眼,带着些许八卦的神情。
“所以最近老是有人围着我打听你,说苏姑娘是什么模样,能得到秦王的垂青。”
苏栖禾脸一红,半天没说出话来。
家书就这样寄了出去。
又过了半天,李嬷嬷拿来一些脂粉香膏,还有一套层层叠叠的绸缎罗裙。
“三日后便是九月初一,是当朝太子殿下的生辰,宫中会有大宴,贵妃娘娘和秦王殿下都要列席,抽不出空来。所以我估摸着,王爷带你进宫,应该就是今明这两天了。”
果然话音甫落,南风就过来了。
“殿下吩咐苏姑娘午后在正殿候着,准备进宫去觐见李贵妃。”
李嬷嬷在旁问:“在正殿候着,那就是直接上马车?殿下不过来看看么,万一梳妆打扮得不合意,还来得及修改。”
年轻随侍沉默着摇了摇头,与老妇人交换了一个复杂的眼神。
王爷的心思艰深莫测,没人能猜透。
苏栖禾回忆起第一次出门前,就在偏殿的走廊上,江寻澈站在面前,视线灼灼,掌心扶着她的肩头,替她摆正步摇。
大概那就是唯一的一次了本来就不是她这种家臣该得到的殊遇。
将自己收拾整齐,不给殿下丢脸,遵从命令,完成任务,这些都是她职责与本分。
就算不说什么誓言和忠诚,单看在殿下请人为母亲治病的份上,她都该拿出最大的努力去完成。
午后,苏栖禾被李嬷嬷化好妆,塞进那条繁复的裙子里,在正殿回廊之外站了半个时辰,终于等到江寻澈推门走出书房。
两人的视线在空中一碰,然后各自移开了目光,上车启程后在车厢内也是各坐一边,气氛实在诡异。
苏栖禾想起自己还没道谢。
“那日是臣女能力不足,没能让赵侍郎信任,”她缓缓开口,早就斟酌好的言辞,说出来依旧吞吞吐吐,“总之谢过殿下。”
其实是谢他抱她回来但这话肯定不敢说。
“还有,多谢殿下带我进宫。”虽然不知道此举到底是什么意思。
江寻澈这才把视线从车窗外移了回来,却依旧没有看她,只是慢条斯理地端起茶杯,凝视水面上的云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