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想方才车上发生的事情,好像是醉酒和身体虚弱导致的幻象。
可那对耳环分明是被人取下来了。
苏栖禾将沾血的东珠握在手心里,努力压着胸口涌动的、乱七八糟的情绪。
小御医拎着药箱,轻车熟路地从太医院赶来,见她这次只是耳洞发炎,还松了一口气。
“虽然感染了,但总比上次那样的伤口要好。”
“哦对了,苏姑娘,骆止寒大人昨日奉了急召,快马加鞭进京,路过太医院时,特意把你母亲的家书带了过来,嘱咐我交给你。”
一听是母亲的消息,她的思绪顿时被牵动,睁大了眼睛,“娘她现在怎么样?”
“骆大人说好转了很多,但多年病灶一时难以完全清除,还在慢慢调养身子。现在彬州还留着两位小医女在照管,等他完成宫中之事,也会回去,直到令堂彻底康复。”
他从药箱里拿出个信封,苏栖禾小心翼翼地接过来,手指抚摸上面母亲留下的字迹,几乎等不及拆开。
她离家时,母亲卧病在床,手基本使不上气力,更别说执笔写字了。
可现在面前的这三两张薄纸,分明都是她亲手所写,这就足以证明身体的恢复情况。
女孩神色动容,声音带着颤抖:“真的,多谢你们......”
小伙子扑哧一笑:“救死扶伤本是天职,况且大家都是按照吩咐办事,不必谢了。”
“苏姑娘要谢就谢秦王殿下吧,只有他能把骆大人支使到彬州去。”
话音落后,纸页突然“哗啦”响了一声,是苏栖禾拿信的手抖了一下。
她的脸上又一阵来势汹汹的发烫,垂下睫毛,欲盖弥彰。
李嬷嬷在旁帮着给她的耳洞涂药,冷不丁问:“话说,宫里发生了什么,要把骆止寒大人这么十万火急地召进来?”
“听说是太子殿下的事?不过这次捂得很紧,我也不知道更多了。后天九月初一,还是太子殿下的生辰,宫里可是准备了很久,不敢出岔子。”
李嬷嬷“哦”了一声,没再问什么。
可直到御医告辞之后,她坐在桌前整理多余的纱布,还有点一心二用,眼神中透出思忖。
苏栖禾想起初次见面的时候,嬷嬷提到过她是贵妃身边的丫鬟,也算是宫中的老人,肯定知晓很多往事和秘辛。
“嬷嬷,你知道瑶城公主么?”
她大概讲了讲今天发生的事情,用非常委婉的语言暗示,自己之所以一身狼狈酒气、耳洞发炎,是因为瑶城公主在宫宴上专门对她使了坏。
她实在想知道,是哪里得罪了这位公主殿下。
李嬷嬷想了想:“你之于她,也就是初次见面的一个民女,还是靠着才华被皇上和秦王所赏识的,她为何要针对你,吃力不讨好?”
正疑惑着,突然视线一低,捕捉到苏栖禾手边那对耳环。
她眉心猛地一抽,脱口而出:“这对东珠,是”
“是贵妃娘娘赏的。”
还要求她必须现场带上,所以紫烟姑姑才不得不仓促地给她打了耳洞。
听了这话,李嬷嬷的神色变了又变,侧头移开了视线,眼神闪烁,大概想起了什么事,在掂量着要不要说出来。
苏栖禾安静地等着,片刻之后,只听她语气沉沉,夹杂着莫名的沧桑。
“你带着这对珠子,就难怪瑶城要欺负你。”
见多识广的老妇人轻叹了一声:“秦王殿下当时年纪还小,又对女人的首饰不感兴趣,所以他没看出来。”
“这对耳环,是十几年前,贵妃娘娘还是太子侧妃的时候,当时的太子,也就是现在的元熙皇帝,送给她的礼物。”
“东珠本就名贵,这一对又分外圆润精美,是万里挑一的珍宝,普天之下也难寻其二。”
“耳环打好后,瑶城公主当即就看中了,专门到太子府上问她的皇兄讨要。可太子这次一反常态,坚持要送给侧妃,没有给她。”
“她平日里最受皇兄宠溺,呼风唤雨娇惯非凡,从没有过得不到的东西,所以当时生了好大的气,接连闹了好几天,从此跟贵妃娘娘也结下了梁子。”
李嬷嬷瞥了一眼那对耳环,语气复杂:“她那人记仇,哪怕都隔了十来年了,一见这宝贝戴在了你身上,还是会恼火。”
原来如此。
李贵妃把这样恩怨复杂的首饰赏给她,是何居心暂且不论,好歹苏栖禾现在知道,瑶城公主其实针对的并不是她,只是对物不对人。
那就好,她还担心是自己的举止礼仪有哪里失当,才惹了公主生气。
“没必要自责,”李嬷嬷看穿了她的想法,“瑶城几乎每天都会因为各种各样的事情闹脾气,不管是太子,秦王,还是其他宫妃,谁都莫名其妙惹到她过。”
“就连那个驸马,也是被她看不惯,最后设法害死的。”
苏栖禾眼神猝然一抖,抿了抿唇,努力掩藏自己的惊讶。
嬷嬷看在眼里,微微笑了:“小姑娘,别害怕。”
“既然你都已经见过皇上和公主了,有些事情迟早得知道的,我早些告诉了,还能让你从容一些。”
她检查了一下女孩的耳朵,确定已经治疗妥当,于是示意苏栖禾跟她一起出门,站在偏殿的走廊上。
天空已经彻底暗淡下来,几颗繁星点缀苍穹,今日是八月末尾,看不见月亮。
老妇人视线遥望皇城方向:“我在那儿消磨了几十年,见过了太多事,有的还能给你讲讲,有的大概只能永远烂在心里。”
“苏姑娘,你今天见到了紫烟,对吧?”
“当时秦王殿下开府的时候,本应是她跟出来操持,可她专门去求贵妃娘娘,说红荔更需要出去,她不该困在深宫一辈子。”
于是红荔成了秦王府的李嬷嬷,而紫烟姑姑还留在长春宫,哪怕心有不忍,也要奉命刺穿女孩的耳朵,再挂上一对肯定会引来仇恨的耳环。
苏栖禾斟酌了一下措辞,不知道这个问题能不能问:“为什么贵妃娘娘要这么做?”
李嬷嬷侧头看了一眼,女孩倩影立在早秋夜色里,亭亭玉立,眸光清亮,里面含着她自己都还没意识到的某些情绪。
很多年前,她家小姐还没成为李贵妃的时候,也是这样漂亮娇嫩,笑容清甜,还有一对酒窝。
“娘娘大概是警告你,远离皇家的纠葛。”
“为秦王殿下做事换取报酬,这没有关系,但不要涉足得太深,不要牵扯感情。”
这是一句非常直白浅显的试探,大概李嬷嬷察言观色,感觉事情已经到了不得不说的地步。
若在今日之前,苏栖禾尚能脱口而出一句“嬷嬷放心,我不会的。”
但此时此刻,她抬头望着天边的星辰,孤冷,渺远,高不可攀,就算偶尔有清辉落在自己身上,也是阴晴不定,难以捉摸。
她定神看了很久,只觉心里空落落的,沉默半晌,没能说出话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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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家书
◎希望她还有价值。◎
从宫中回来之后,一连三天,苏栖禾都没有再见到江寻澈。
不知是因为失了价值,还是殿下不想再见她,可能两者都有。
九月初一是太子江翊泽的生辰,宫中举办盛大的宴会,广邀京城有头有脸的人物以及他们的从属共襄盛举,颇有些为太子殿下积攒声望的意思。
秦王府的马车在院子里等待启程,这次南风和管家都要随行,李嬷嬷也可以重回宫中,和紫烟姑姑一起吃杯酒。
“殿下,您要的东西都安排妥了,”是随侍在汇报,“还有什么要吩咐的吗?”
苏栖禾专门跑到书房里,小心翼翼地支起耳朵,屏起呼吸。
可被汇报的人什么都没说,摆了摆手转身上车,衣料摩擦出窸窣声响,背影清绝,俨然将偏殿那个女孩抛之脑后。
诚然,作为家臣,她两次出府都是勉强完成任务,期间还要出现各种插曲。
主子冷落她,也是应该的。
苏栖禾垂下睫毛,继续听着,直到外面从人来人往、车辕转动的熙攘,重新归于沉静。
原本磨了墨准备习字,可提笔却怎么都静不下心来,仿佛胸口悬着一股莫名其妙的暗流,让她呼吸滞涩,心绪难宁。
她长出一口气,搁了笔,转而拿起桌上那封家书。
其实已经翻来覆去地读过很多遍,几乎要将母亲的每一道笔迹都刻入脑海。
母亲的小名叫阿萍,性格温婉,家境小康,会写一手娟秀的小楷,未出阁时也曾是彬州首屈一指的千金美人,求聘的媒人踏破门槛。
可她偏偏认准了那个一贫如洗的寒酸书生,非他不嫁,还坚定地相信他才高八斗,将来肯定会金榜题名,前途无量。
阿萍的父母为此头疼不已,却到底拗不过女儿,只得随她去了。
为了不让她受苦,还准备了丰厚的陪嫁。
可是,在苏栖禾出生后的第三年,父亲还是没有考中举人,家中的钱财只出不进,陪嫁已经花光了大半。
家中的气氛明显压抑了下来,夫妻二人在烛火中对坐,甜蜜缱绻不再,只会尴尬地避开彼此的目光。
第五年,又一次落第之后,颓然的父亲觉得需要安慰,于是走进了彬州最大的青楼,整整七天没有回家,花光了身上所有的钱。
当时苏栖禾尚且年幼,记忆不清,只模糊地记得那是一个傍晚,自己坐在屋外的小木凳上,正聚精会神地读父亲留下的书,堂屋里突然就爆发了争吵。
她撇下书冲进屋内,刚巧看到柔弱温婉的母亲正拿着一把小刀狠狠刺向自己的手腕。
曾经的闺阁千金已经不再年轻,脸上有了皱纹,眼神盛满了哀恸绝望,带着哭腔说不如一了百了,从此解脱。
父亲大吼一声,劈手把刀夺了下来。
苏栖禾本期待着他能顺势好好安慰一下母亲,求她原谅。
谁知他接下来翻箱倒柜找出了一袋子钱,拎在手里,摔门而去,一句话不说,徒留母亲立在原地,哭得浑身哆嗦。
那个已经老化的木门被摔出“砰”的一声脆响,宣告这个家庭彻底摔成了两半。
父亲开始流连烟花之地,很久都不回一次家。
而母亲开始生病,家中值钱的陈设一件件被卖掉,空荡的小屋冷清阴湿,常年飘散着苦涩的药味。
女孩伏在母亲床头逐渐长大,床上的人憔悴瘦削,终日昏昏沉沉。
可每当门口传来轻微响动,母亲都会精准地捕捉到,睁大眼睛,抖抖索索地抓起女儿的手。
“是你爹回来了吗?”
支起耳朵听了一阵子,发现不是,于是母亲的手又松开,摊在被单上,皮肤干枯。
“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于是苏栖禾又一次鼓足勇气出门,将小城的花楼酒肆挨家打听,最后在一个乱七八糟的场合里找出她的父亲。
人群纷乱,她需要扶着桌子才能站定在父亲面前,努力让自己说话大声一点,压过商女弹琵琶的乐音:“爹,娘生病了,很严重。”
“你回家好不好,回家看看娘,爹……”
往往是话没说完,大滴的泪珠就先滚落下来,声音也随着哽咽而扭曲。
而父亲醉醺醺的,瞪大了无神的眼睛,半晌才认出自己的女儿来。
然后他会板起脸,摇摇头,“没考出功名来,我没脸回去见阿萍。”
说话间,他眼中好像也有泪光闪过,张嘴时酒气却不管不顾地喷了苏栖禾一脸。
醉鬼的情绪通常是转瞬即逝,只需短短一次眨眼的功夫,他就能脸色突转,豪气干云地挥挥手,又端起酒壶。
“没事!今年、今年秋闱我就能考上了,你们娘儿俩,就、就等着享福吧!”
语气那样笃定自满,好像他已经高中黄榜,平步青云、封妻荫子的未来就映照在面前的一杯浊酒里。
苏栖禾跌坐在地上。
烟花之地,吵闹不堪,但在无数杂音中,她却仿佛清楚地听见,遥远的、破败的家中,母亲的卧房里,又传来压抑的呜咽。
从五岁之后,年年如此,她没有一次能把父亲成功地叫回来。
父亲也一直没有考中,越是郁郁不得志,越是沉迷酒色,不肯归家。
在积年无果的等待中,母亲的身体越来越恶化,从小病熬成大病,却始终不肯放下曾经一心想许的爱人。
就连现在,有太医从京城赶来,专门为她救治,让她得以提笔给女儿写封回信,可字里行间还是偶尔提及她那个不回家、不顾母女二人死活的丈夫。
“阿禾,娘知道你在外面肯定不容易,那位秦王殿下可是天大的贵人,你做事一定要小心,万万不要辜负了王爷对你的恩情。”
“娘能得到骆大夫治病,已经足够感激,不用再给我寄什么财物。如果可以的话,或许你能寻一下你爹,问问他需要什么。”
此话像一块愁闷的大石压在苏栖禾心里。
她对这位父亲没有什么感情,而父亲也从未对她进行过抚养或者教导。
在女儿早早展露出文辞上的天赋、读着他留下的书,却连句读都只能自己悟的时候,他都没有做出任何指点。
何况她还非常清楚,父亲才是母亲接连悲苦的病因为什么娘就这么执着于他呢?
要是能在京郊租一个小房子,将娘接过来散散心,远离父亲,那该多好。
可她没有钱,没有门路,甚至不敢没有允许就擅自出府。
归根到底,要是能得到江寻澈的首肯就好了,这对殿下来说也就是举手之劳。
思绪兜了一圈又回到起点。
苏栖禾仰起头朝外望去,透过王府的院墙,能瞥见远处皇城的一角,这会儿宫宴大概刚刚开始。
虽是为太子庆寿的场合,但江寻澈肯定能得到万分瞩目。
他不会刻意强调自己的存在,只需要做到“出现”,就能让所有人的注意不自觉地朝他转向。
秦王殿下会在那些敬畏、倾慕或忌惮的视线中,安之若素地入场落座,神情清冷矜贵,如遥远天际可望不可即的星月。
有人会主动上前奉承,而他的回应淡漠从容,了无波澜,让人猜不透他的想法,只觉心神凛然,久久不能平息。
苏栖禾晃了晃脑袋,努力将想象中的画面从脑海中清理出去。
那是她只配仰望、不配参与的场合。
自己身上的衣服,手边的笔墨纸砚,安静舒适的房间,还有最为重要的、母亲的医治,无一不是江寻澈所赐。
而她为了报答这盛大的恩情,只能谨小慎微地献上自己的价值,不敢再向他奢求任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