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大灶上确实有准备,都是听着小公子吩咐的。
有卫青阿父喜欢的奶油炖鸡,大兄爱吃的话梅排骨,还有二兄的黄豆牛肉,李陵的干锅鲈鱼煲,到了霍去病这里,却变成了四道菜。
南风面无表情道:“骠骑将军的特殊菜品,一为椒麻藕丝,一为莲藕鲜虾饼,还有一道桂花糯米藕,汤品则是莲藕花生酪。请慢用。”
小霍的笑容顿时就僵在了脸上。
看看旁人桌上的肉菜,霍去病不服气了,扭头向卫青告状:“舅父,忧儿L这是公报私仇!”
卫大将军喜闻乐见:“怎么能这么说忧儿L,你这有肉有菜有甜点的,
不正是搭配齐全吗?”
卫无忧也暗戳戳向霍去病做了个鬼脸:“就是。”
小萝卜丁还算收敛,没告诉霍去病吃藕就约等于“丑”的内涵深意,只自娱自乐,吃着饭便总忍不住偷瞧小霍一眼,然后乐出声来。
没了皇帝在侧,他们果真自在许多。
众人从霍去病的四碟子藕里打开了话匣子,又平添出许多乐趣,嬉笑打闹之间,便将这一整个午后在闲适又温馨的气氛中度过了。
卫青和霍去病带领诸将军离去云中那日,长空中下起了秋雨。
秋雨绵绵,阴冷又潮湿,就连地处北端的云中也不能幸免。
卫无忧着一身绀宇色长袍,立在云中城城楼上,看着阿父和诸位叔伯打马离去。水坑中溅起的水花早已回落,马蹄声渐远,就连城门下的鼓声都已止歇,只余下袅袅回音。
卫不疑侧身坐在城墙之上,拉满了弓,对着虚空比划半晌,开口道:“安心,有他们在,无碍。”
卫伉操心地望了二弟一眼,也道:“忧儿L,要相信阿父们能完成此战目标。”
卫无忧回神,冲两位兄长点点头:“我相信的。”
李陵在身后忽然凉凉开口:“那就是不相信我们能保护好你了。”
卫小四莫名从冷脸少年的话语中听出一丝不满委屈,连忙摆手道:“绝对没这个意思。陵阿兄,有你们三人在,我们云中固若金汤!”
李陵傲娇的轻哼一声:“话别说的太满。总之,今冬时局特殊,还需加强防御。”
卫无忧点头,也没说自己已经让南风多加防范了。
四人在城墙上立了许久,直到卫无忧被北风吹得打了个喷嚏,卫伉这才回神催促:“走吧走吧,别看了,人早就走远了。再过几日便是年关,无忧也要准备去长安朝见了吧?”
卫无忧点点头,老成的叹了口气。
刘彻才走没几日,刚过了两天安生日子,就又要去长安飚戏了。
南风在身后默默给卫无忧披了件外袍,汇报道:“公子放心,今岁陛下已经免除并州的‘献钱’,其余的仆已经处置妥帖,只等您启程了。”
事实上,便是前些日子跟随陛下一道进京,也是适宜的。总好过叫
个不到九岁的孩子独来独往。
南风知道卫无忧不爱听这些,才没有宣之于口。
卫小四心中知道南风的意思,也不戳破,勉强挑了十日后启程。
没过两日便是霜降。
北地的昼夜温差越发变大,还未立冬,云中便率先下起一场小雪。这雪来的比往年都要早,纷纷扬扬落了一夜,等到第二日一早起来,便全给冻上了。
卫无忧坐在殿中,烤着炭火,与兄长们道:“若是大雪封了路,我便不必去长安朝见啦。”
卫伉笑道:“说的什么胡话。只为躲懒,都不顾阿父们在前方了吗。”
卫无忧:“阿父那头自然是没有下雪的。”
正说着,刺儿L从外头匆匆忙忙行来,脚底还带着未化去的冰渣子,肩头和发顶的落雪糊了一片,顾不得拂去,便跪地喘着大气儿L道:“公子,公子不好了。南风说城外来报,有一股匈奴精骑已驻扎在城外几十里处,人数众多,非我云中驻守军能抗衡的。”
“据斥候……斥候说,那支精骑十分像是单于亲兵。若非大雪冰封,他们此刻……怕是已经兵临城下了。”!
第125章 125
殿中炭盆里蹦出星星点点火花。
卫无忧和几位兄长听到这话,都忍不住站起身来。
卫无忧蹙眉问:“城防现下如何?”
刺儿道:“听南风说,城墙上弓兵和猛火油柜昨夜便备好,闸楼和吊桥也已经严加看管起来,必要时刻会予以毁坏,以防被匈奴人利用入城。只不过,护城河昨夜已随一场小雪冰封,只怕他们会有旁的渡河法子。”
卫伉道:“冰上行走同样艰难,这一点我倒是觉得不必担忧。只不过,来的竟然是单于亲兵,会不会……连同单于本人都在匈奴大帐内?”
众人交换眼神之后,都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卫无忧无意识捻着衣袖,重新落座之后,缓声分析:“若伊稚斜单于在秋日之时,便预料到会有此一战呢?明知乌孙要与我们里应外合,左右夹击歼灭他们,作为单于,怕是会舍命一搏。”
“我若是他,便以匈奴大军主力为诱饵,将汉军和乌孙主力都引去西北侧草原上,再带着精锐骑兵突袭绕道南下,直取云中。云中向来是打开大汉边防要塞的核心口,自此便可挥兵过太原,再疯一些,说不准还会险中求长安。”
卫不疑骂道:“若果真如此,这不就是伊稚斜臭不要脸的,在模仿去病表兄的战术!”
众人闻言,都禁不住有些来气。
先前已经说过,匈奴人“打草谷”,多以掠夺边境百姓,粮草和御寒之物为主,少有夺城入主的先例。
究其根源,还是与匈奴人游牧民族的本性特征有关系。匈奴人不善于学习和治理,建设对于他们来说,远远比不上掠夺来的收益更快。
卫无忧正是因为用了这种后世思维在思考,才会忽略了现下这种情况。
李陵也难得开口问:“其余讯息呢,斥候可有探得对方多少人?大将军他们如今到了何处?匈奴那方的军旗是什么旗?”
刺儿被问的满头浆糊,挠了挠头,也说不上来,正急于自己嘴笨,南风后脚也赶来了。
他显然是从城下刚回来,长靴与劲装上满是泥泞风雪,掌心不知为何还带上了伤,全然未做处理,只搀扶着一人进殿来。
被南风扶着的人胸后已经中箭,箭矢
头端是匈奴特制的,带了尖钩,虽然偏离心脏三分,却也只是强弩之末,撑着回来亲口报信罢了。
卫无忧等人连忙上前,却也不敢围得太紧,只聚在他身侧,留出风口,又高声吩咐:“刺儿,快去请江齐和芙蕖过来,提醒他们准备手术!”
刺儿应声跑出去,此刻那斥候却已经站不稳,在南风搀扶下踉踉跄跄躺在地上。
这不过是个未及弱冠的少年人,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一张脏脸,手上遍布厚重的茧子和裂痕。他抬手虚虚拦了卫无忧一下,笑容勉强又疲惫。
“云中王一番好意,属下明白。只是生逢匈奴扰我国境,作为大汉子民焉有不闻不问,坐视退让之理。属下虽只是渺渺一沙砾,今有报国之机,自然欣然乐往。”
斥候小兵翻了个身,将忍不住上涌的血从嘴角抹去,其余的尽数吞咽回去,免得脏了云中王的殿中。
他是从风雪中奔马一夜而归,原不该立刻就待在这么暖和的地方。
可如今,已经不那么重要了,这个少年从未有如此清醒过,大约就是所谓的回光返照吧。
他断断续续道:“属下夜探敌军,已确认……此番,是伊稚斜单于亲至。此番大营中亲骑二千余人,不知后续是否还有支援。另外,单于身边有、有……一汉人亲信,时常为伊稚斜出谋划策,听闻是长安这几年下令追捕的要犯,名为……郭解。”
这话一出,四座震惊。
郭解在逃,这二年间一直未曾寻到人影,没想到竟是逃出塞外,向匈奴人屈膝折腰了。
想到他曾在长安为自己费尽心机营造出的“一等游侠”口碑,几个小子都忍不住握紧了拳,骨骼发出不爽的响动来。
这样一来,卫无忧先前思路中想不通的地方便有了合理解释。
若单于身侧真有一人出言献策,险中取胜,便都说的通了。只是,卫无忧万万想不到,此人竟是郭解。
卫伉几兄弟还想怒斥郭解几句,但听斥候已经咳得沉了,有出气无进气,都安静下来,默默听他继续传递余下的消息。
斥候继续道:“还有一事,听已经被射杀的兄弟说,此人给伊稚斜献计,要将、将带了疫病的老鼠……投入云中城,从而不费一兵一卒拿下,咳
咳……还请云中王万万当心,保我……大汉。”
斥候的语气越来越急,说到最后,就仿佛灶头拉断的风箱,掖着嗓子挣扎了几下,便彻底断了气。
殿中半晌无人出声。
卫无忧闭目片刻,心中难受的紧,却也知晓此时此刻军情紧急,不敢耽搁。
他起身,返回椅背处取了自己的披风罩好,低声吩咐:“南风,着人好好葬了这位兄弟,家中老小全都安顿好,帐从咱们府中出。”
“另外,问问那些善观天象的能人异士们,这雪究竟能下几日,冰冻几时?再计城中粮草,重兵把守。”
南风很快领命去办,不多时,便问到了术士们最为肯定的有关天气的答案。
卫无忧已经带人去往北城城墙上。
城墙风大雪急,兵士们分毫不敢松懈,身上的御寒之物却是没有及时跟上。卫无忧注意到这一点,忍不住蹙了眉。
今冬来的猝不及防,将士们的冬衣还在赶制中,可真会给他出难题。
南风马不停蹄追来,远远看到小公子正有条不紊安排着:“优先保住城墙上值守的御寒衣。值守者一日三班轮换,人可以轮着上,衣物倒是暂且只需安排一批。”
军需官牢牢记下,带人下去做事。
南风叹息一声,从后头上前两步。他满腔担忧,在触及小公子那一双黝黑坚定的眸子后,都尽数隐藏起来。
南风又是那副淡然的扑克脸状:“小公子,问到了。此番北地将有暴雪,持续半月以上,冰冻亦将一直延续下去。”
卫无忧面上总算有了些许喜色:“老天总算帮了我们一次。吩咐下去,城墙上备大缸,以水浇向外墙,促使墙体结冰。轮值者要时时查看,以保证敌军来时,轻易不能登城上来。”
南风与众将士总算有了些喜色,手忙脚乱就去准备。
云中的军备状态很快就影响到了百姓们。毕竟日日生活在云中,忽然紧闭城门,重兵把守城墙和粮仓,很难不叫人怀疑。
卫无忧思索再三,将此事公开下去,希望云中百姓能暂且离开这座城,前往并州其他地区躲避。
南城城门广开一日,以便百姓后撤。
可奇怪的是,走的除了几个富
商,其余再没有几个。
云中百姓道:“咱们本就是流民,在云中安了家,如今除了云中,也没旁的地方可去。再说,咱们小云中王少年英雄,都能与云□□存亡,我等如何能离去!”
“对,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俺去无可去,誓与云□□存亡!”
卫无忧心中千般感慨,只觉得肩上重担似乎又多了一份。
这回,不仅仅是卫霍一门。
他用此计回敬刘彻的时候,便已经想到,要多担负起一份责任了,因而,并未觉得有半分勉强。
卫小四借着火光,晾干了给刘彻的书信墨迹,顺道检查一遍,封好之后交给南风:“传回长安,速速给陛下。顺道,明日午时,便将南城城门上锁,再埋好足量黑.火药在城门下,以备……不时之需。”
如此一来,南城城门关阖后,便当真是与此城共存亡了。
翌日,果真天降暴雪。
北境枯草遍地,荒芜的大地上,被一片雪原覆盖住了所有踪迹。纸片似的雪花又急又密,就着北风直迷了人眼。
卫无忧想了一夜,还是担心那疫病老鼠的事情,背着南风,命云中城外余下的少量驻守后备军给伊稚斜送去一封信。
卫无忧要约伊稚斜单独谈谈。
单于收到云中王手信,自然要与郭解分享查看,并征询对方的意见。郭解逃亡两年,瞧着已经比在长安时老了许多,腰身佝偻,生出几丝白发。
他抚了抚胡须道:“可以去。不过,须得约在双方中点处,各自只能带一队随从,老夫与您一道去。”
卫无忧收到回信,毫不意外看到郭解同往,欣应下了。
他们约在三日后的一片桦树林中。
大雪封了路,难以前行。
双方便提前一日派人清出小道查探,为了应对突发状况,卫无忧还特意温习了骑术。
临到去的前日,他这才与卫伉、卫不疑、李陵和南风坦白。
这回,不只是三位兄长,南风也不赞同他以身涉险。卫伉两兄弟嚷嚷着带兵杀出去,定要护得忧儿平安。
卫无忧浅笑,拉着兄长们安抚:“大兄莫急,我确实想拜托你趁着我们吸引了单于注意力,带一只精骑走西北,
追上阿父们说明情况。”
见卫伉想开口,他连忙继续道:“另外,二兄和陵兄长随我左右前去会会伊稚斜,若有伏击,先头骑兵会察觉的。”
“至于南风,你向来做事周全,随在我们后方策应,我才算是安心。”
见几位兄长还是不情不愿,但已经不像最开始那般暴跳如雷,卫无忧便知道此事成了。
桦树林中,已然只剩下光秃秃的枝丫。
树枝上堆满了落雪,脚踩在林中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
伊稚斜单于要比卫无忧想象中年轻一些。
想到这人才夺了政权没几年,正是野心勃勃的时候,倒确实与刘彻的本性天然对立。
见到传闻中的小儿封王,伊稚斜也禁不住眯起了眼。
他从马上落地,坐在随侍们清理出来的空地席子上,烤着面前的篝火。
伊稚斜淡然:“听闻汉人出了个八岁的诸侯王,今日一观,倒真是勇气可嘉。”
卫无忧见对方这等口吻,显然没拿自己当回事,也不在意,大咧咧坐下来,笑了一声道:“听闻匈奴几经易主,做叔父的手刃亲侄子上位,也是真狠。”
伊稚斜冷冷瞧了卫无忧一眼。
立在身侧的郭解忽然开口:“许久不见,卫家小公子,别来无恙啊。”
卫无忧笑:“哟,这不就是大汉追捕的逃犯——大游侠郭解郭壮士吗?”
郭解皮笑肉不笑:“卫四小公子还是一贯的嘴皮子利索。只是不知,你若即非卫家子,也非是霍家子,而是有个不能宣之于口、后患无穷的身世,还能不能这般嚣张?”
卫无忧挑了挑眉,多看郭解一眼。
这老头在逃两年,竟然还有空调查了他的身世。只是不知今日兵临云中,有几分是奔着他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