陇西李氏,总算是再无愧祖宗。
霍光知晓这些都是陛下得了大胜的消息定好的,摇摇头道:“击破匈奴,可是千古奇功。陛下若是不厚待舅父与兄长,才会寒了武将们的心。”
卫子夫叹一口气,只得点点头。
半晌无言,一直正襟危坐的刘据终于忍不住,开口道:“他……如何了。”
此言一出,卫皇后眼中也闪过一丝希冀,紧张地望向霍光那头。
霍光眸光微变,起身上前,从袖中掏出一物交予刘据:“看过此物,还请皇后与殿下全然忘记,该如何悲痛,便继续悲痛,这……才是对他的最好保护。”
霍光话毕,露出了刘据掌心上的一枚青玉鸟佩饰。
这是刘彻曾命人,专程给他们兄弟打成的一对一模一样的玉饰。
卫子夫与刘据瞧见此物,便有些明了卫无忧的选择。
霍光压低嗓音道:“他很好,东……臣的夫人一路从宛城将此物带回,也是他特意留下,让我等安心的。”
卫子夫缓缓闭目调整情绪,问出今日唯一一个有关卫无忧的问题:“可曾说过,何日归来?”
“归期未定。”
霍光斟酌片刻,又道:“但他说,登高之后便可望远。等到殿下抵达山顶那一日,故人必会在彼侧山腰,相迎庆贺。”
……
武帝元狩六年。
博望侯出使西域归来,此番收获颇丰。
使节团一路抵达大宛、康居、月氏等地,不仅带回了丰富的香料、葡萄等植株栽种,还引回了乌孙马和大宛马(汗血马)。
刘彻这三年似乎老去许多,人才刚过不惑之年,白发已然爬上两鬓。帝王到了这个年纪,整个人好像活明白了,有时候,又好似越发糊涂起来。
只要逢上有关并州的事情,陛下便会疑神疑鬼,偶尔还会自顾自的痴语。
就像这大宛马,便惹得他再度怀疑起来。
刘彻:“乌孙与大汉有秦晋之好,献马尚且可以理解,这大宛王向来不愿将汗血马献出,大汉几l番重金换取都无功而返,这次怎么就乐意了?”
张骞拱手道:“陛下宏图大业威震西域,又有大将军与骠骑将军坐镇,大宛改了态度愿意附庸也是人之常情。”
刘彻咳了几l嗓子,由着四喜给自己在秋日就披上厚重的狐裘:“朕记得,前几l年,大宛王最小的王女在云中逗留,之后便没了消息。”
张骞也是人精:“回陛下,臣出使在外,并不知此事。”
刘彻轻哼一声:“罢了,大宛马何在?”
“微臣着急回长安,只带了两匹进京,将余下的良驹都安置在了云中的牧场蓄养。臣这一路归来,听闻那里拥有大汉最为精锐的畜牧者……”
刘彻疲惫地挥挥手,不愿再听下去,示意自己知道了。
张骞躬身又是一拱手:“还有一事,臣出使西域这几l年来,按照卫小公子先前教过的法子行了商贸,果真收益颇大,银钱在路上带着不方便,臣便做主,叫司马迁在西域各处绘制舆图时,乔装购置了大片无人牧地,这两箱都是各处的地契。”
刘彻闻言握紧了拳,便觉气血上涌,剧烈喘息着咳起来。
一阵难受劲儿过了之后,他死死盯着张骞,追问道:“购置无人处的地何用?”
张骞答:“陛下威严横扫八方,西域诸国自当来朝,若能在三十六国设下驻地,派兵把守,这无人的田地便成了屯垦,于我大汉远征大有裨益。”
刘彻皱眉:“此法何人授意!”
博望侯摇头,躬身道:“无人授意,乃微臣与太史令之子闲谈所言。”
刘彻气急,怒火攻心,分明从其中寻到了无忧所作所为的几l分影子,却好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头。
无人帮他,无人觉得他这个做阿父的可怜。
难道,他生来就该如此孤家寡人吗?
帝王心事终究因为承载太久,太重,积郁在心中的气血便上涌而出,喷溅在了桌案一张白纸上。
那画纸之上,刘彻只堪堪起笔画了个梅树树干。
溅射上去的鲜血,便被映衬着成了红梅点缀,朵朵娇艳。
……
皇帝陛下身子抱恙的消息不胫而走。
整个长安人心惶惶,正逢秋日,阴雨连绵,就连长安城内的合欢树都染上几l分萧瑟。
霍去病一手撑了伞,另一手抱着个瘦小的小团子,拾阶而上,迈入长平侯府府门内。
长宁早早候在抱厦之下,见表公子来了,连忙上前接了伞,冲霍去病怀中的小人儿憨笑:“小公子总算是圆润了些,比春日刚回来时瞧着精神多了。”
霍去病扯着唇角笑了笑,另一手逗弄着小团子:“霍嬗,听到了吗?你就得多吃肉,手抓羊肉、黑椒鸡腿、青花椒鱼……甭管是什么,这可都是你无忧小叔弄出来的好东西,得多用,明白?”
怀中的小团子扭了扭,未能挣脱他阿父的束缚,只得乖乖点头:“嬗儿、吉岛辽。”
霍去病瞧着儿子奶声奶气的娇嫩样子,不知想到什么,扭头往游廊另一头望去。
在那头,是卫无忧从前住过的院子。
长宁似有所觉,叹了口气,没敢说什么。
四公子从云中城被劫走那日,表公子就在城中。听说,掳走人的是郭解,走的还是西城门,只是表公子旧伤未愈,被灌了药,浑然不觉。
待他一觉醒来,云中已经按照南风吩咐,为卫无忧发了丧。
霍去病那时候并不如无忧所预料的,像个战神一样,冷静料理好一切。
听闻他带着旧伤,骑上闪光如风而出,一人一马追出城去,自此便失了音讯数月。
再度归来之后,霍去病似乎冷静下来,人也变得沉稳了一些。
他身上那些经年旧伤,非现代医疗和普通军医所能医治的顽疾,似乎一夕之间全都被治好了。
谁问起此事,他都红了耳朵,拒不回答。直到今春,霍去病出城见了一位医女,带回这孩子,卫青夫妇才算是知晓了微末分毫。
霍嬗,便是他三年前与那医女春风一度后才有的。
关于那位神医之事,霍去病不愿多言,卫青也不再逼问。
往好了想,去病总算还有后。
霍去病抱着霍嬗入了主殿,瞧见卫青又在与长公主对弈,扁嘴道:“舅父舅母就不能寻些旁的事儿打发时间,日日下棋,
我与霍嬗都要看腻了。”
卫青白了外甥一眼,笑吟吟接过霍嬗,和阳信一道抛了棋子,逗起孩子来。
霍去病坐上座椅,靠在软靠上默默瞧着,但见这二人是真心欢喜,便觉得此刻被晾在一边,也没什么大不了。
等忧儿回来了,他被晾多久都没问题。
几l人不过闲话家常几l句,殿外雨声渐大,天色都变得昏黄下来。
有人进来,开始点灯。
那人穿着打扮都是上乘,瞧着不像侯府家仆,更像是个管事。只不过,一条衣袖的臂管还是空荡荡的,随风飘摆着。
他熟稔地单手一一点亮大殿内的灯火,正要退出去,霍去病出声道:“刺儿。”
刺儿止步,回身拱手:“表公子。”
“阴雨连天的,你这胳膊可还会痛?”
“无碍的,仆那时候被公子护的很好。”
半晌静默之后,刺儿主动开口:“马上就是初冬了。长安城,尤其是从前公子庄子附近的农户,已经自发开始烧纸了。主君,这……”
是不是不太好啊?
毕竟,公子还好好活着不是?
每年到了此时,整个长安和云中两城百姓都会烧纸,那公子出门在外,一个冬日得打多少喷嚏啊!
刺儿心疼地递了个眼神,不敢把话说透,急得不行。
卫青轻咳一声,在阳信黑了脸的注视下,只能硬着头皮道:“百姓们这是爱他,敬他。情都是好的,忧儿……自会理解。”
霍去病瞧见舅母的神色,连忙转移了话题:“听说朝中总算有人提出云中王无子嗣,应当收回封地一事了?”
卫青提起这个越发头大:“是。不过……”
“此人已被陛下寻个由头赏了一顿板子,交给张汤去审问了。”
霍去病:“……”
这谁还敢再提,触了陛下的霉头。
并州只能是卫无忧的并州。
云中王一日未归,刘彻便一日不会,也不愿去动他的封地。
皇帝陛下在这件事上似乎是极为脆弱的,生怕一点改变,便会叫他这点父子情分,再无翻身的可能。
尽管,帝王已经能从屯垦、汗血
马、红梅与众人的态度等等一系列事件中,察觉出一点不对劲。
可他依然想要骗骗自己。
无忧不是不回来做他的儿子。
他只是,暂时被困住了,回不来。
……
大汉元鼎三年。
博望侯八十二岁高龄驾鹤西去。
储君刘据年十五,在刘彻的有意放权之下,已然能够沉稳持重操持朝中大小事务。
正值仲春,刘据祭拜过张骞之后,正要登车时,宫中却有小黄门匆匆赶来。
“殿下,皇后请您速速回宫。椒房殿那株红梅树莫名其妙枯死了,陛下发了好大的火,怕是要牵连许多人……您,快回去瞧瞧吧。”
少年身形已经长开,公子如玉,束发之后越发显得清贵俊雅。
他未多问,便知道是父皇又是为了忧儿。
这几l年,他瞧着父皇如此折磨自己,也曾想过要不要告知他真相,可是每次再看他那副迟来的懊悔与伤怀之态,他又着实不想说出口。
很难说,父皇究竟是思念忧儿,还是懊悔于自己扼杀了大汉的一种可能性。
他是父皇的儿子,更是无忧的哥哥。
从前欠下的,便该加倍弥补才是。
刘据收回心思,吩咐身边小黄门:“先不回宫,转道华阳街‘长乐楼’。”
前来报信的小黄门闻言也不敢有异议,应了一声,便跟随安车一道前往殿下要去的地方。
长乐楼内,有一间天字一号房常年留空。
刘据却可以随意进出,并非是因为他的储君身份,而是因为,他是长乐楼东家的亲兄弟。
茶桌前,卫无忧闲闲侧坐着,发辫从两侧辫起,高束马尾,比起刘据,多了几l分风吹云流之感。
两个少年分明没有一处五官相同,但对面而坐,就是叫人生出相似和亲近感。
卫无忧推过手中茶盏:“不是说好了,你登基之后再见面吗。据儿,你学坏了。”
刘据此时可没心思喝什么茶。
他见卫无忧还是小时候那副无所畏惧的混不吝样子,忍不住无奈笑了:“椒房殿的红梅树死了。”
卫无忧微怔:“是从前,我们跟……
阿母一同种下的?”
刘据点头。
卫无忧:“它早就该死了。”
“……可是父皇如今因为这东西,要惩处无辜宫人,牵连甚广。”
卫无忧单手撑着下巴,没想到几l年过去了,刘彻还是这幅自己心情不好就要整所有人的脾气。
他叹了口气,扭头对外头道:“南风,把那盆东西拿来。”
很快,南风抱着一盆植株进来。
这东西只有绿叶在上,瞧着倒是青翠,只是刘据以往从未见过。他便将这份疑惑写在脸上,等待卫无忧解答。
卫无忧笑道:“此物是我们的人往西南探索时发现的,名叫胡萝卜。它的果实都在土下,这时节,正好可以挖出来了。虽然只是一种野生植株,但经过培育之后,可以当菜吃。”
说到此处,他笑得越发来劲:“你带回去,也算对他有个交代。这不比那什么劳什子红梅好用多了?”
刘据默然半晌:“你真不愿随我一道回去,看看母后。”
他没有说是为了父皇。
卫无忧:“不了。陛下非要认回弃子,那就让大汉的二殿下长眠于漠北荒原吧。”
“我不过是区区一豪商,能偶尔出入侯府和相府高门,已经十分满足,不便再进宫惊扰圣驾。”
刘据知道这人向来是打定了主意,便轻易不会被人左右的,只得随了他的意。
椒房殿内,天色微暗。
刘彻瞧见这胡萝卜,心中便什么都明白了。
皇帝似乎将为数不多的情感都耗在了这件事上,神情颓靡,喃喃道:“你这位朋友,可有说什么话……给朕。”
刘据咬牙:“他云游四海,见识过世间诸多奇人异事。因而有一言劝父皇。”
“说。”
“红梅零落成泥,昔年已逝,不若珍惜眼前人,免得一错再错。”
刘彻怔然,于通红晚霞映照下,默然挖出那株长相歪歪扭扭的胡萝卜,抱在怀中。
他果然尚在人世。
他果真,是不会回来了。
*
春夜喜雨。
卫无忧独自撑伞在城中漫步,消消食儿随意走着,便到了长平侯府的
侧墙跟下。
这是从前卫伉最喜欢翻的那个墙头。
这么多年过去,墙高依然没变,墙边那株粗壮的槐树也还是一派欣欣向荣。卫无忧还来不及思考,便已一跃翻过墙头,爬到了树上。
这里正对着主殿和阳信长公主的院子,可以清晰瞧见,灯火通明中,阿母正招手叫他那名为霍嬗的小侄子来用甜食。
卫青阿父与去病阿父拿了他造出的军旗,正玩的不亦乐乎,不知是谁耍了无赖,两人争执之下,又掰起手腕来。
卫无忧忍不住弯起唇角,正想看得再真切些,就听到树下传来一声调侃:“我可不记得从前有教你学着翻墙偷看。无忧,你该罚了。”
卫无忧低眸看去,是霍光挑了夜灯,正浅笑着冲他伸出手来。
一旁,东闾墨一巴掌拍上霍光掌心:“罚个屁!别理他,走,墨阿姊带你喝酒去!”
刺儿扛着梯子过来,声音微颤,激动道:“公子,公子您总算回来了。仆还以为您不要仆了。”
吵吵嚷嚷间,屋中众人也聚了过来,瞧见树上的人,都又惊又喜,连卫青、霍去病这样的武将都难得抹了泪。
“早知你到了长安,可你不愿见,怕拖累我们,叫人都没处寻你。”
“快,忧儿,叫阿母好好瞧瞧,瘦了,长高了……”
“臭小子,一走许多年,叫阿父好找!”
吵嚷的队伍越发壮大了,卫无忧心中却暖得有什么东西快要溢出来。
霍嬗被霍去病牵引着,好奇地瞧着树上的青衫少年,半晌,小团子眼前一亮,奶声奶气道:“是无忧小叔!”
众人一怔,阳信便掩不住哭腔:“对,是你小叔叔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