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闾墨知道,霍光说的是什么。
是要写一份和离书,一份罪己忏悔书,痛陈己过,予她家财、名誉和
自由。
此时的大汉,并不看轻任何一个曾经嫁做人妇的女子。
有当今陛下生母王太后在,民间甚至隐隐以此为荣。
东闾墨记得这份向往许久的自由。
那时,她以为长安是束缚,嫁娶是枷锁。她在五算钱和世俗观念的压迫下,选择了与霍光合作,选择这个暂时可以忍耐的有期牢笼。
后来,霍光给她机会,让她在并州与长安之间自由往返。
她便头一次见到了边城荒芜辽阔,水草牛羊肥美;也知晓了生民不易,天灾战火无情。
这些都是她从前只想着一心做游侠时,所不会有的深度体验。
她想,或许那枷锁与牢笼,从来就不在长安。
而是在她心中。
一念至此,东闾墨的笑容里重新戴上几分洒脱。
她扯着霍光的衣领,拖到自己面前,近在咫尺,不能更进一步。
“急着履什么约。这个丞相夫人还没做上,就想赶我走了?”
霍光喉结微动,随即便明白了东闾墨的用意,失笑之后,无奈又带着几分提醒般道:“此事非儿戏。”
东闾墨挑他下巴,凑近耳语:“东闾家虽只是普通军将,但从来都站在你们身后。”
她拉开距离,直视面前人:“我亦是如此。”
霍光从入得长安城之后,便十分善于洞察人心。
可此时此刻,他耳上的红,与行止间的慌乱,却叫面前瞧着他的女娘笑出了声:“霍光,原来你也会败给人心?”
如玉公子张了张口,轻笑中未予回应。
他败的哪里是人心。
只不过是心乱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还剩最后一章啦,今天写完今晚更,没写完就是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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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7章 番外七(二合一)
汉元狩五年(公元前118年)。
飞将军李广尚在人世,从并州归来之后,便主动上书解甲归田,回府享受含饴弄孙的乐事。
有些事情从细微处已然汇成洪流,改写了曾经。
就像黄河改道初见成效,李敢这员彪将,不仅没有在今年的围猎中被霍去病亲手射杀,反而成了小霍的“带娃专员”。
毕竟,李禹那样的倒霉孩子他都带出来了,总归还有些育儿经验的。
两人带着霍嬗从草场驭马慢行而来,风吹草低,自成一片绿浪。
霍去病把怀里快要颠出去的小团子往回捞了一把:“此番出征东北侧的骑兵大胜,卫氏朝鲜覆灭,陛下有意设置乐浪郡、玄菟郡、真番郡和临屯郡,成为我大汉四郡。你和赵破奴少不得要受赏。”
李敢乐呵呵道:“都是将军带的好,我们也没做什么……”
小霍挑眉,侧目笑他:“那我与陛下和太子殿下说一声,就不赏了?”
李敢连忙摆手告饶,逗得霍去病一阵大笑,连带着怀中唇红齿白的小团子也咯咯笑起来。
几人笑闹间,顺着草坡拐过,避开了不远处跟随的骑奴视线。
霍去病收敛笑意:“有件事你得知晓。入夏前,陛下征调犍为郡且兰部落对抗南越,这几日传回消息,且兰不听吩咐办事,已经杀了使者和郡太守反了。”
李敢大惊::“什么?他们怎么敢!”
建元六年(公元前135年),中郎将唐蒙入夜郎国,赠与财物恩威并施之后,夜郎与周边诸多部落向大汉俯首称臣。
自此,夜郎一带便被设为犍为郡。
他们享受了大汉的财物和建设多年,今日这一反,便只余下一条路了。
果不其然,霍去病叹气道:“陛下有意将且兰叛乱和收服西南越之事并行。且,这件事的后方军需筹备交由太子殿下操持。”
“李敢,你也知晓霍嬗的阿母是南越人。此战若避无可避,当由我亲自去。”
他与辛错短短数月相处,却受益良多。
不只是一身旧伤完全将养好,懂得了大爱与小爱,乃至成为人父。辛错身为医者游走于战区的视野,更带他看到了少
年醉心征战时鲜少注意到的事情。
边境百姓不得安宁;伤病残兵无法获得妥帖安置;甚至,就连他带出来的期门精骑,在大破匈奴之后,也归心似箭,心向长安。
他曾经或许是个运筹帷幄的将才,但却还未成长为一个合格的统帅所该有的思维。
舅父当年与他在边城,大年夜围炉叹雪时,一句“穷兵黩武终究不是良策”,今日他终于是懂了。
许是霍去病的表情凝重了些,衣袖骤然被怀中的小团子抓紧,霍嬗手脚并用,树懒一般抱着他阿父的衣衫,口水滴落,还笑着兴奋道:“父、阿父,呼呼,痛痛飞~”
小霍被儿子弄得心中一热,笑着使劲儿搓了搓霍嬗的脑袋:“啧,嬗儿这脑袋摸着是不如忧儿的舒服,是不是头发太稀了,要不都给剃光重长吧?”
霍嬗听着这话,双目瞪圆了看着阿父,见他不像是在说笑,扭头便与李敢求救:“敢敢阿伯……”
李敢扭头一瞧,孩子俩眼睛盛着一汪泪水,都快成流动的荷包蛋了。
他憋笑劝着霍去病:“将军,小孩儿的头发,多吃些好东西就补上来了,可不兴给人推成光头。”
霍去病则被儿子叫人的亲昵肉麻方式弄得浑身一抖,加快马速嘟囔:“伯父就伯父,怎么跟你小叔叔一般肉麻。”
还光光阿父,敢敢阿伯的。
怎么不见叫他一声病病阿父呢!
没人猜的透霍大将军如今什么想法,李敢只能在霍嬗可怜的鬼哭狼嚎中,硬着头皮追上去,劝将军再慢一些。
……
西南正在进行一场力求减少伤亡和消耗的战争。
与此同时,大汉的东地青州,迎着晨间第一缕光辉,东方朔已然带人卸船上岸了。
他们从倭奴国(古代日本)归来,费了些时日,却不负公子所托,找到了他指点的那处巨大银矿。
那倭奴国王见识过他们的船队和随行装备、财物之后,便对大汉神之向往,意欲派使臣前来向大汉朝拜。
东方朔谨记小公子吩咐,用金银和不值钱的小玩意换取当地劳动力,寻到舆图上所指示的岛根县位置,发现了巨大银矿。
这是大汉渡海之后,与小国所做的第一笔
交易。
东方朔十分谨慎,用不吃水重的草纸,以及做工较为普通的丝绸,便换取了倭奴国此后十年往大汉青州输送银矿。
双方对此都分外满意。
东方朔一下船,便想传羽书去云中,给卫无忧汇报这个好消息。
他甚至没有意识到,潜意识里他已经直接越过了皇帝陛下,先与无忧分享喜悦。
直到东方朔寻到了南风曾告知他们的传信点,才知道了这几年并州发生之事。
东方朔听那掌柜磕磕巴巴说完,如获当头一棒:“怎么会!小公子他……”
曾经那个酒葫芦不离身的东方曼倩,如今已无半分邋遢之色。
他只默然片刻,便决意动身立即赶往并州,亲自查证。他不相信以小公子的聪颖之姿,会走的这般荒唐。
马蹄踏过,出了青州地界不久,便被官道上迎面而来的马车拦住了去路。
东方朔皱眉,急着赶路不欲与人追究,牵了缰绳正要拐开,安车中传来一道声音:“东方伯父,急着去哪儿啊,连我都不见了。”
东方朔骤然停马,瞪大了眼回头去看。
只见安车车窗处帐子被扶起来,露出卫无忧那张似乎长开了不少的仙童模样。
东方朔:“你……”
卫无忧弯眸,单手撑着下巴:“伯父归来,定要与我好好说说海上的乐趣。我们换个地方,好好叙旧如何?”
东方朔一日之内大惊大喜,激动地无以言表,只能点头。
到了这地步,他自然是反应过来,无忧之“死”,只怕也是迫不得已。
天家无情,这一点他东方朔早就看明白。
却不知这一别,小公子要何日才能重回长安啊。
*
元鼎六年(公元前111年)。
卫无忧回到长安已经过去三年。
春夏交接时节,霍去病将东越王余善处置之后,还特意毁去了这反贼刻下的“武帝玺”。余善一死,平定闽越之乱便是轻而易举,不日,大军便班师回朝。
卫无忧早早便得了消息,在长乐楼给霍去病摆上一桌庆功宴。
在闽越呆了数月之后,小霍的皮肤呈现出健康的麦色。
见到无忧已经有了翩翩玉郎的模样,而他身后又缀着个小跟屁虫,一脸崇拜的只看他小叔叔,霍去病便气不打一处来。
他使劲儿将两个小子搂进怀中,用没来得及修整的胡茬去扎他们,闹得卫无忧和霍嬗只能求饶躲避。
卫无忧受不了了,只好低个头:“去病阿父,我都十八了!给我留点面子。”
霍去病心满意足:“傻小子,年岁再大,在阿父跟前永远也就是个小无忧。”
卫青坐在一侧,原本憋着劲儿没说话。
他想着外甥刚刚归来,不好动辄骂两句。
可见这人没人管教,下巴都要扬到天上去了,卫青还是忍不住便伸手拍了霍去病脑壳:“臭小子,在舅父跟前托大。”
霍去病抱着头,委屈巴巴回头瞧一眼卫青,又看向阳信长公主:“舅母您瞧瞧,有您在,舅父他都敢翻天了!”
阳信:“咳,是吗?”
卫青:“……”
一群小辈们顿时笑出声来,整个长乐楼都被这几个小子的洪亮嗓门震得添了许多人气。
卫伉、卫不疑两兄弟是跟着大军一道回来的。
他们卫家子上阵,保家卫国自是一脉相承。就是可怜了卫登,身子弱被阿父阿母和两位如夫人打发去学文考官了。
卫伉越发有个大哥沉稳的样子,考问起了登儿的学问,没问两句,发现登儿是对答如流,自己兄弟反而被难住了。
卫无忧咋舌:“大兄,你是在给我们找不痛快啊。”
霍嬗连忙抱着他小叔叔的大腿,鹦鹉学舌:“就是,二叔父找不痛快。”
几个当叔叔的眼眸一对,合起伙来将小霍嬗收拾了一顿。
活动之后,神清气爽,连饭都多吃了两碗。
日落后的小雨十分惬意,少年郎们索性踏着雨,慢慢步行相携回府去,仿若回到了当初他们一道去鸿都门学上下学的日子。
行道树在微风中轻晃。
卫无忧踩着树影,听到卫不疑忽然开口:“忧儿,听阿母说,你与巫朵的大婚预备在宛城?”
“对。不过如今年岁尚小,还得两年呢。到时候,兄长们可得空出日子去喝一杯喜酒啊。”无忧笑道。
卫不疑与卫伉对视,明白了幼弟的用意。
婚事办在长安,要请他们这么多人一道去,着实惹眼了些。
虽然陛下对“无忧尚在人世”一事心知肚明,态度与早些年也有极大的变化,却不能不防着朝堂在野的别有用心之人。
尤其是,正值两朝交替之间,陛下将越来越多的朝政交于太子殿下,大有交权之势,还是谨慎为好。
众人相视之后,释然一笑:“忧儿的婚宴,自然要去!”
少年人们嘻嘻哈哈打闹追逐着,发间沾满了剔透的小雨珠。
这是重逢之雨,万物且长。
回府之后,不知怎么的,这群小辈们却全都吃坏了肚子,状况也不严重,只是少不得多跑几趟茅房。
唯有霍嬗一人安然无恙。
而长安新开的一家药铺里头。
辛错听过小徒弟的报信之后,沉着脸握紧手中竹杖:“你们学医几日?翅膀硬了,心思也歪了?竟敢在都城长安平白惹出事端,那是长平侯府的公子们,才守住西南归来,不是让你们以医者技艺捉弄的。”
底下跪着的一排小弟子原本还有嬉皮笑脸,闻言都惭愧低头道:“师父,错……错了,就是看他们合起伙来欺负我们小师弟,便想着上两趟茅房而已,我们有分寸的。”
回应他们的,是竹杖有节奏地敲击在众人屁股上的声响。
“医者的分寸,当更为严苛才是。”
等教育过这群闹腾的弟子们,人都退出去了,药侍轻声问:“女公子,我们还能在长安停数日,当真不去见?”
辛错望向窗外明月,笑道:“时候未到。再过几年吧。”
等她能久居长安,整理著书时,再来偿还自己欠下的昔年旧账。
……
元封四年(公元前107年)。
这一年春日,储君刘据登基,改年号为寿元元年。刘彻被奉为太上皇,与太后一道奉于城东的长乐宫居住。
卫无忧听着宫中传来的鼓乐声,终于惬意地伸了个懒腰。
达达巫朵即便是婚后,也还穿着自己喜欢又舒适的骑马装,如风一般窜进园中,瞧见无忧在躺着晒太阳,也喜滋滋倒在了他身边,用脑袋
蹭着他胸口,寻了个舒适的姿势。
一对小年轻躺在长安的日头底下,闭着眼偷懒耍滑,好不快活。
卫无忧笑着摸摸巫朵的脑袋:“又去骑猎了?”
巫朵雀跃:“猎了兔子,野猪,还有鹿肉,都炖了给你补身子!”
卫无忧扶额:“瞎说什么呢,我才不用补。”
达达巫朵“噢”了一声,浑不在意:“那你想吃什么?我去给你猎来!”
无忧:“……”
算了,怪可爱的。
达达巫朵时常溜去上林苑打猎的事儿,卫无忧是知晓的。
她长在草原,她的父王和国家培育着最好的马匹,自然会情不自禁想要骑猎,享受那种在马上的飞驰与自由。
卫无忧明白这些,便也愿意放她去做自己喜欢的事情。
就像刘据做了天子之后,也愿意任由他这个亲兄弟继续按照自己的方式去做事一般。
他们都信任彼此,在为对方考虑着。
自从融入大汉之后,卫无忧便再没有想过什么所谓的退路。
因为他知晓,在这个寿元年间,没有什么天子封禅,蓬莱求仙;亦没有巫蛊之祸,“东方群盗”。
有的,只是他们这群有共识之人一道奋力为大汉挥洒汗水,不负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