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狗刚满一个月时,就亲眼看着自己的母亲被屠狗户宰杀,还是霍去病路过不忍,掏了银钱将它救下来。
小霍仅存的一点铁汉柔情就这么被唤醒了。
他联想到表弟的坎坷身世,忍不住摊开掌心,揉了揉卫无忧的发顶。柔软的发丝乖巧顺着耳后垂下去,毛茸茸的,摸起来竟然比狗脑袋……不,比马脑袋都要舒服!
霍去病顿时就被俘获了。
无中生崽算什么,还省得他自己生了!
不就是多个儿子嘛,不就是长安城里会传他十二岁生子的“威武战绩”嘛,没事没事,都是小场面。
再说了,陛下要是真有想拿他当挡箭牌,肯定将后续都安排妥帖了。
他就当是占了个便宜,从无忧的兄长荣升为阿父,四舍五入,他霍去病不就和陛下、舅父他们成好兄弟了!
霍去病反向给自己升了个辈分,瞧着还挺开心。
卫无忧仰着头,看到他表兄突然扬唇笑了,有些毛骨悚然,忍不住松开手就要往后退,后脑勺的小揪随他摆头飘来荡去。
霍去病翻手将人提溜起来:“方才不还叫阿父呢,怎么这会儿反倒锯嘴葫芦了?”
被拎起来的小鸡崽讪讪笑:“我……我错了。”
再这么试探下去,他怕不是要成为下一个公孙南一。
霍去病将人掂了掂夹在腋下,另一手将笔随意后抛,十分利落地砸在公孙南一的后脑勺上。
少年郎都懒得回头,戏谑问怀中人:“怎么,这就放弃让我当你阿父了?”
小霍这会儿也反应过来了,表弟这就是虚晃一枪,探他的虚实罢了。
他怎么还有点小失望?
霍去病被这小狐狸弄得哭笑不得,轻轻在无忧屁股上扇了一巴掌,骂道:“小兔崽子,今
日下了学就带你去舅父面前,看看你到底喊哪个阿父。”
卫无忧:“……”
我就是喊你,你敢在阿父跟前应吗?
霍去病心里那点不爽快已然烟消云散,便懒得再去盘问公孙南一。为了对该地盘的主人董仲舒表示尊敬,小霍大发善心,决定先走一步,避免冲突。
于是,等老董“哼哧呼哧”从三味书屋赶来时,霍去病早就跑没影了。百草园内,只有公孙南一的鬼哭狼嚎,简直叫董仲舒一个头两个大。
一个两个的,怎么把这擦屁股得罪人的事儿,全都交给他来处置哦!
老董叹口气,气得原地跺脚。
……
卫无忧熬到下学,回了侯府才发现,霍去病先前那些话都是吓唬他的。
卫青对他“满地找爹”的事儿并不知情。
小豆丁拍拍胸脯,放心多了。
殿中,卫青正与阳信长公主亲手在包角黍。
这角黍实则就是粽子,大汉人年年端午都要食用,几乎家家都会制作。
卫青一双满是老茧的厚掌摊开,极为灵巧地取些菰叶(茭白叶子),裹上黏米,三两下就包得小巧严实,再用麻线绑起来。
反观阳信,应当是头一次亲手做这东西,菰叶还没包起来,米就掉一半。
卫青笑笑:“公主不必急,此事熟能生巧,慢慢来。”
说完,又给阳信示范了一个,这才抬头看向悄咪咪进来后,立在一边围观的幼子:“无忧回来了,今日可见到你去病阿兄?”
卫无忧点点头,强行岔开话题:“阿父阿母,今岁怎么想起亲手包角黍了?”
阳信总算包好一个,虽比卫青的小了一圈,却很有成就感。笑道:“往年都是给你们兄弟备了五色丝戴在手上,今岁想换个花样,可惜,长安不似南方有竞渡之俗,便只能从这角黍上下功夫了。”
竞渡,说白了就是赛龙舟的早期原型,最一开始是为纪念屈原的。屈原生于楚,死于楚,而楚人居于长江流域,竞渡自是适合在南方发展起来。
卫无忧在一旁坐好,撑着小脑袋看他阿父阿母忙活,竟生出些寻常人家才有的温馨烟火气。
他悄悄看一眼卫青,又望望
阳信。
这么好的阿父阿母,若是能一直做他们的儿子该多好。
见小家伙走神,卫青琢磨了半晌,状似无意问:“你表兄今日在书肆没闹事吧?”
卫无忧:“……算不上闹事。”
不过就是揍了个小朋友解气罢了。
卫青顿时放心了大半截,主要是觉得他们在儿子面前应当没露馅,开心。
阳信忽的想起件事:“对了,昨日进宫,正巧碰上陛下也在太后宫中。陛下听闻你要在阿母庄上寻人做些小玩意,一来一去耽误时日,便亲自在皇庄边上拨了块地,赐给你建庄子。”
卫无忧眼都瞪圆了,惊奇道:“儿子才五岁,也能有自己的庄子?”
不怪他惊讶。
随着天下安定,汉初的重农抑商慢慢淡化,商人伺机抬头,开始瞅准机会进行资本积累。这时候,刘彻试图“盐铁官营”的心思已经昭然若揭,这帮地主老财一合计,索性放弃贸易,转而大批购买土地去了。
虽然西汉一直在抑制土地兼并,可依然架不住这种民间范围的垄断。
很快,在武帝一朝便形成了这种奇异的庄园经济模式。
在这寸土寸金的长安城边上,能拥有一座庄园,甚至还紧挨着皇庄,可不是有钱就能办到的。
这时期的皇庄统称为“苑”,譬如刘彻给自己圈地扩建的上林苑便是皇庄之一。可想而知,这是给卫无忧开了多大的后门。
阳信落下眸子,只看手中的菰叶,遮住眼中神色:“陛下亲自许诺的,还能有假。往后啊,你想制点什么小玩意,或是种个蔬果,打发庄子上的人去做便是。”
卫无忧小鸡啄米点头,兴奋问:“那儿子可以命人去搭建新的暖房吗?”
阳信抬起眼皮怪异地瞧他一眼,幽幽:“还有两日便是端午,五月盖房,令人头秃,这些祖宗规定可不能忘。”
卫无忧:“……”
头秃,还真是跨时代的人类之敌。
被阳信这么一提醒,卫小四也想起来了。
端午虽然早在先秦兴起,但到大汉一朝,便产生了许多细小的变化。如长安一般的北方地区,如今习惯称五月五为恶月恶日,有许多禁忌之事不能行。
这“盖房头秃”便是其中一条。
卫无忧莫名觉得头顶生风,不放心的摸了一把,确认发丝浓密,这才放下心来。
“儿子才不要秃,我听阿母的,左右五月马上就出去了,等夏至到了再开始建庄子也不迟。”
阳信闻言手上一顿,表情越发不自然起来。
还有件更重要的事,她一直踌躇着没说,连卫青都被蒙在鼓里。
想到此处,阳信放下手里的菰叶黏米,肃容转告道:“夏至祭祖,陛下点名让无忧……替我走一趟,随同大殿下去宗庙荐麦尽孝。”
卫无忧:?
你们老刘家祭祖,我们老卫家就不用祭祖了?
*
与此同时,未央宫中。
刘彻唇角带着讽刺的笑,一字一句念完御史参霍去病的帛书竹简,这才抬眸瞧了一眼独榻上的少年。
霍去病早就跑毛神游天外了。
刘彻将帛书丢在书案上,轻咳一声:“怎么,才跟朕告辞两日,就在期门军待不住跑进宫了?”
霍去病叹气,眼神透着可怜劲儿:“陛下还说臣呢,分明就是您挖好坑蹲在一边,就等着看臣跳进去笑话呢。”
刘彻眸中总算染上笑意,满面春风得意。
他挥挥手叫四喜带人退出去,掖好门,这才开口:“吾也是无奈,那日叫臭小子知晓你亦不食用花生,你便是接替卫青的最佳人选了。”
霍去病小声道:“到时候满长安都该议论,臣十二岁便能生子了。”
他虽不惧,却到底有几分羞耻。
不要脸这事儿,老刘家总是无师自通,相当专业的。
刘彻轻咳一声,审视的目光放在霍去病的身形上,胡扯道:“这还不好,你不是要做最骁勇的战神么?打匈奴人要风采,做男子亦是如此!”
霍去病闻言嘴角抽了抽,索性放弃“让陛下生出羞赧之心”的想法。
少年郎寻了个舒服的姿势,单腿竖起盘在榻上,笑得肆意飞扬:“您还别说,被无忧喊一声‘阿父’,臣这心中确实挺舒坦。”
上首的刘彻攥了拳头,从鼻腔发出一声冷嗤。
霍去病又道:“不过,若是真应了陛下的安排,无忧可就不能喊您姑父了。他要跟着臣的辈分来,得喊……”
“老姨父!①”
刘彻:“……”
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朕只觉得霍去病吵闹!!
第27章 一个爹?
霍去病被气急败坏的帝王抬脚踹在屁股上,没有半分惊慌。
刘彻嗔怪:“少跟朕作怪。朕可告诉你,那小子不好糊弄。”
霍去病甚是得意:“那是自然,陛下您也不瞧瞧打算糊弄的是谁!”
刘彻:“呵。”
这一声冷笑,叫霍去病稍微收敛一些,连坐姿都规矩许多。
皇帝陛下这才拢了拢大袖,轻咳一声抛出正题:“朕听绣衣直指来报,这小子多半已经看破仲卿和皇姊的关系了。他试探仲卿,试探你,都是想要寻些眉目出来,不能叫他再继续下去了。”
如今大业未成,大皇子尚才五岁,不足以立为太子。
朝野,夷狄,诸侯各国之间门都在虎视眈眈,还是得求稳。
刘彻心中这般想着,食指轻轻叩响书案,开始给霍去病安排活儿干:“朕不管你用什么法子,你去,想办法让人抓你的小辫子,最好过几日,全长安都知道你有个儿子养在仲卿家中。”
到时候,比着年纪一打听,不用猜都知道是谁。
霍去病瞪了眼:“臣上哪里……”
“随你。这种事儿还要朕教你?”
“……”
行,你是皇帝你说了算。
小霍兴致缺缺的点头,寻思着是不是真的得去那种地方晃悠几圈。
啧。
没去过啊,要不还是叫上杜大一起吧?
瞧着少年一时不吭声,刘彻又道:“你也是,明知道朕对你有安排,还偏要借机将丞相家的幼孙打一顿出气。他多大你多大,丢不丢人?”
霍去病早就给自己寻个挡箭牌:“公孙南一可是欺负无忧和登儿的紧。”
“那他活该。”
“……”
殿中,四喜轻咳一声,刘彻这才收敛几分,冠冕堂皇道:“去……你去给朕好好反省反省,还有朕方才说的事也要尽快办!别总想着肆意任性,让朕跟在后头,净是处理御史参你那一本。”
霍去病:“陛下的黑锅不也扣在臣头上了,彼此彼……”
话没说完,被刘彻蹬了鞋子丢他。
少年郎嘻哈笑着躲开,从案几上顺手牵
羊拿走俩澄黄的杏子,冲刘彻拜别后,溜出了未央宫。
来宫中走一趟,他的目的也算是达到了。
斜阳拉长了影子,摇曳在汉砖上。
霍去病啃着杏儿,想到方才刘彻提起的两件事,拍拍手丢了杏核儿,便又打算往公孙丞相家走一趟。
他桀骜是一回事,爱跟陛下玩闹又是一回事,但这两者都建立在一个前提下。
别给刘彻找事儿。
少年侍中摇摇头,决定将两件事合一为一,给公孙弘送个双喜大礼包。
他说去便去。
汉时的长安城,帝王居所与街市并无严格的分界线。顺着未央宫一路北行,便是九市、官府、府第与一百六十闾里交相排布。
而丞相府不必往北走那么远。它就夹在未央宫与长乐宫之间门,背倚武库,东侧则靠着建章街。
汉时当街不设门,丞相府的大门朝南,霍去病的脚程两刻钟便也到了。小霍进了门,也不叫人通传一声,自个儿闲庭信步,将丞相家仆远远甩在身后。
正厅内。
公孙弘正听着儿子公孙度在耳边抱怨——
“阿父,此事不能就这么算了!南一被他霍去病打成那样,您听听哭得多惨,孩子都不愿去学堂了。”
上首的公孙弘半眯着眼,鹤发鸡皮,早已过了杖国之年(70岁),身子骨瞧着却还相当健朗。闻言慢悠悠睁开眸子,目中的光却是冷的:“他该打。”
霍侍中是个什么性子,他还是有几分了解的。
“那霍去病瞧着桀骜不驯,内里却有分寸,必不会真下手;相较之下,你儿子的表现才是真辱没了公孙家门楣!”
公孙度被他老爹一喷,也缩着脖子当起了鹌鹑。
老丞相叹口气,他在朝中长袖善舞,才得了这份封侯的荣耀,不想子孙实在不争气。
也不知是南一这回是凑巧,还是早就被人算计去了。
若是算计,这背后之人又是什么意图?
霍去病在屋门外头光明正大听着,见屋里没人说话了,才食指扣了扣门框笑道:“公孙丞相如此高看,去病倒是要心生羞赧了。”
公孙弘看着这人丝毫不客气的闯进来,行了个武将
礼便擅自择榻而坐,哪里有半分不好意思的样子。
丞相眼角抽搐:“霍侍中造访,不知有何贵干?”
霍去病:“陛下着我来探望令孙的伤情,顺道,再给您澄清那桩莫须有的传闻,好请您高抬贵手。”
这话本是透着股子客气,可经由小霍的嘴说出来,怎么听都像是威胁。
公孙弘不可避免的,想到了陛下这些年步步为营建立起的内朝。
凡遇重大政事,内朝中人便随陛下于宫廷内商议策略,如卫青、霍去病这样的将军近臣自是在其列,除此之外,帝王身边还设了掌司笔札的尚书。
这些亲信构成新的决策圈,导致了相权就此被削弱不少。
因此,他这个丞相当得不过一副空壳罢了。
公孙弘客套:“岂敢。”
嘴上这么说,但霍去病小嘴叭叭解释的时候,老头儿心里仍下了决定,待会儿就写奏本参你!
霍去病眼见鱼儿咬钩,笑着提醒:“说了这么多,丞相若非要一意孤行,可须得拿出证据才是。”
否则,他该怎么完成陛下交代的任务哦。
*
端午当日,气温稍许降下来一些。
长平侯府内准备了好几日,此刻,随处可见高挂的五色绳缕随风飞舞,艾草和菖蒲熏出来的气味遍布,就连卫无忧的小香囊里也装着这两样东西。
这香囊是阳信做了十几日,才堪堪赶制出来的。虽然针脚七扭八歪,卫小四却当个宝贝似得整日不离身。
此刻,小豆丁捧着脸大的角黍,吃得津津有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