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无忧:“……”
老董没瞧见,先看见一只东方朔。
这货不是殿上醉酒撒尿,被刘小猪给贬官撤职了吗?!
第14章 一个爹
宅邸门边,三人大眼瞪小眼。
卫无忧半晌不吱声,东方朔这老匹夫,还真就守着门框悠悠乐呵,不叫他往进走。
卫伉实在扛不住,正想开口寒暄一二,门内有人拍了东方朔一下:“发什么颠,别人说地你说天。快叫无忧小友进来。”
这声音他认得,是张骞。
今日是什么日子,全都来找老董玩儿?
东方朔往门侧边让开,笑吟吟请卫伉和卫无忧兄弟俩进去:“董博士在里头恭候多时了,二位长平侯府的小公子,请吧。”
董家宅邸是典型的秦汉一堂二室民居,前堂后寝,统共二进,在这样的地段算是个抢手的舒适居所。
卫无忧和卫伉对视一眼,知道他阿母定是派人都办妥了,也放下心来。
几人一路往明堂行去,卫小四忍不住问张骞:“伯父,您怎么也来了?”
张骞笑道:“昨日董博士落好脚,我派人送了投刺来,私奴回去说你也下过投刺,索性趁机跟你说说,榨油需要的胚饼和器具,伯父这头已经备好了。”
卫无忧知晓,张骞的行动力向来很强,办事效率高,甚至恨不得现在就抓他过府,连夜榨出芝麻油给宫里送去。
这可不能答应。
他今日也是有重要的事情要办,事关他爹跟兄长打仗的经费呢。
卫小四跟他张骞伯父周旋着,好容易安抚住,总算在明堂前见到了董仲舒。
董仲舒如今已是年过半百,在人均寿命五十岁左右的汉朝,这年纪已经算是高龄。
这小老头儿虽然身形清癯,精神却很好,只是腿脚似乎因为在胶西操劳过度,有些不便,这才候在明堂廊下迎接他们。
卫无忧与卫伉快步上前,拱手拜道:“董博士安。”
董仲舒忙抬手相扶:“两位小公子折煞老朽了。”
众人依礼入了堂中,坐上席位,卫无忧使个眼色,卫伉总算想起来此行目的,招手叫人献上美酒美食:“博士舟车劳顿,这是幼弟与小子自己酿的酒,自家种的菜,还望众位莫要嫌弃。”
话毕,便有官奴婢陆续进来,摆上七八坛新酿的好酒,又顺次掀开食盒,将公子们精心备好
的羊羹鹿肉都呈上长案。
东方朔顿时一改懒散的样子,来了精神——
怎么会嫌弃呢!他巴巴跑来不就为的这口嘛!
董仲舒虽然看过投刺,知道他们要带着亲酿的酒来探望,却没想到会如此丰盛。他不是贪欲的人,只是看着两个孩子诚挚的目光,也不好再开口推辞了。
卫无忧小盆友的计划成功了一半,正暗戳戳开心呢,门外守着的刺儿奔来,在他耳边悄声道:“公子家……家主与表公子也来了。”
卫无忧:?
捅了马蜂窝了这是!
没等卫无忧反应过来,霍去病已率先进来。
小霍冲董仲舒认认真真行了礼,告饶之后,直接坐到了他身边,低声道:“你说的那三样马具很好用。舅父说了,要禀报给陛下,看看能不能先给建章营骑装备上。”
霍去病显然是快马刚从期门军营赶来的,说话还有些喘息声。没等他说完,卫青也坠在后头到了。
卫大将军来,这老董就不得不起来了。
两方一阵寒暄,互行了朝臣之礼后,卫仲卿坐在了卫无忧的另一侧。
被多面夹击的小仙童:“……”
虽然你们带来的都是好消息,但我实在高兴不起来。
算上不请自来的三位,宴席已经满的快要坐不下了。董仲舒总算愿意出声,请众人同饮。
一坛子新封的好酒被打开,酒坛侧面还贴心的有张红纸,上书“烧刀子”三字。
事实上,卫无忧他们新酿的白酒,也还是比不得现代那些够辣够呛的酒精度。只是,与古人常饮的3°相比,称作“烧刀子”也算中肯。
几个方才还正经八百的中年人,此刻都被吸引住了,便是连霍去病和卫伉,都忍不住喉结滚动一番。
实在是开封之后,酒香醉人啊。
卫无忧怕这伙人全给撂倒了,连忙出声提醒:“烧刀子不能多喝,要用酒樽慢慢饮。那边几坛子茶酒,倒是可以多喝一些。”
话音落,开封的烧刀子已经轮换在众人之间。
酒液清醇,入口辣喉,随之而来的,便是大米的甘甜和醇正香气。
张骞连声称赞,说是让他想起了西域葡萄美酒
,各有一番风味。
卫青亦点头称赞,霍去病这小子已经埋头畅饮起来。
唯有东方朔这老狐狸,喝多了酒便自行解开衣襟,摇晃着蒲扇笑吟吟道:“此酒还欠了些火候,与你们身体无益。余下几坛,还是让我带回去解决了……”
张骞剜他一眼,嘲讽道:“你那算盘(算筹)珠子打得噼啪响,都崩到我脸上了。”
这两位年岁相差不过三载,时常往来,说起话向来随意一些。
东方朔这人,平生就爱跟人侃大山,扯起来天南海北,拉着张骞没说两句,就给人拐去看起了手相。
反而是董仲舒这小老头儿,不声不响已经品了三杯。他原本与公孙弘同属儒雅流派,今日倒是豪迈许多。
东方朔:“诶呀!还说我呢,董博士这才是老姜更辣。”
董仲舒打了个酒嗝:“过誉,过誉。”
东方朔闻言怔了一瞬,很快乐得歪倒在一边:“难得啊,董博士竟也醉酒了。”
宴席间一阵欢声笑语,都是老相识,谁也没拿这点失态当回事。
张骞甚至还把锅甩给了东方朔:“都赖你这老酒鬼,将董博士都带偏了。”
卫无忧盘着腿,不倒翁似的前后左右摇晃着,宛若瓜田里吃瓜的猹。他眼神一转,正巧就抓到小老头的可爱醉态,忍不住乐开了花。
果然,再厉害的儒学大佬也是人嘛。
酒席这一头,卫青和霍去病舅甥俩没喝过瘾,新开了一坛茶酒,各自倒满了一海碗,开始划拳。
所谓划拳,也叫作拳令,是陕西一带特有的饮酒酒令。
游戏规则就是开饮后,两方同时伸出一拳比划数字,说中双方伸出手指总数者为胜,输家就得自罚一杯,再进行下一轮。
卫无忧对这种游戏毫无兴致,但特别喜欢看他爹跟霍去病玩儿。
“一定终啊,两相好,五魁首……喝!舅父。”
“九九长!诶,舅父你还得喝!”
“八匹马啊,三桃园!舅父是打算独享一坛好酒啊?”
耳边充斥着霍去病满满胜负欲的少年音,卫无忧小盆友心满意足——
果然,他爹一玩游戏就化身非酋,再碰上霍去病这
个天选之子,简直惨不忍睹。
不过,卫仲卿并不计较这些。
外甥在一旁挑衅,他自悠然享受美酒,看得霍去病忍不住了,也跟着端起碗饮尽。
卫无忧摇摇小脑袋,心想,幸好给他们喝的不是白酒,而是按照2:1的比例与今春新上的绿茶混过,这样的茶酒,即稀释了酒精浓度,也更适合西汉人喝惯了3°酒的口味,一举两得。
至于什么桑葚酒之类的,卫无忧这回压根来不及做。
这种果酒需要压榨出桑葚中的汁水,加糖熬制之后才能与酒混合,浸泡三个月再开封饮用,时间上根本来不及。
目前来看,他跟大兄忙活的成果还不错。
小豆丁趁着众人都有的忙活,换了席位,悄悄挪到老董跟前去了。
闹腾的嘈杂音中,董仲舒这小老头儿规规矩矩跪坐着,口中念念有词。凑近仔细一听,背得还是《公羊传》。
啧,真不愧是您研究半辈子的学问。
卫小四生怕老董拉着他背书,连忙给杯中斟满酒,双手捧着推了过去。
董仲舒低垂着脑袋,眼前突然出现一杯酒,还是方才喝到的极其带劲儿的“烧刀子”,顿时不默书了。
他道谢一声,接过小酒,轻抿一口,砸吧着嘴感叹:“好酒!”
卫无忧接话:“您要是喜欢,我跟大兄再多弄几坛。”
董仲舒放下高足杯,用随身的小手帕沾了沾嘴,摆手道:“不必,小公子好意老朽心领了。今日能喝过一回,已是三生有幸,再专程为此耗费许多粮谷,于民于国,实在惭愧。”
听着董仲舒说这话,卫小四心里莫名有些堵。
老董头儿还是真正的心怀大义者。
他的思想著说里,不仅仅只有发扬儒学,也深刻考虑到了君主贤明度对国家的影响,并且有勇气去跟刘彻堂堂正正提出来,以此想要牵制帝王。
他因此被贬,今日,却还是将国之利,放在个人利之前。
卫无忧也不知哪里来的热血之气,冲着董仲舒一拜,轻声道:“董博士大义,学生有一事相求,愿开诚布公相谈。”
他决定了,他不忽悠这样好的老董。
卫小四信誓旦旦,捏着拳头,在这嘈杂的酒席间,向董仲舒提议:“我们师生齐心协力,给陛下画个大饼,请他将鸿都门学改为新式学堂,如何?”
董仲舒:“……”
刚来的刘彻:?你再说一遍?!
第15章 一个爹
刘彻的脸瞬间就黑下来。
他心血来潮出宫一趟,就是想着董仲舒这老儿到了长安,不日便要去给臭小子蒙学了。
堂堂帝王,都屈尊降贵到亲自前来跟春秋博士打招呼,好让这位对蒙学之事上心些。
结果呢?
这臭小子竟想要联合董仲舒反过来坑他!
刘彻越想越不能忍,满脑子都盘算着,该怎么在欢声笑语中打娃一顿。
最好是把屁股打开了花,下不来床才好。
气呼呼的武帝心中替自己委屈。
这两年,他虽然明面上不闻不问,可私下里,他暗中养起来的密使,却会隔三差五汇报卫府的消息。
这些密使,原本是他留着过几年组建绣衣直指,监察巡视朝野内外用的。
如今却被拿来大材小用。传来的十条消息,有九条是关于卫无忧的芝麻小事,余下一条,还是卫无忧的交际圈消息。
这一帮“准绣衣直指”们,就这么变成了卫无忧朋友圈监察员。
因此,刘彻知道的事情,事实上远比卫家人以为的多得多。
自信的大汉皇帝一手背在身后,另一手从肘部抬起,制止了身后宦官出声提醒,耐着性子继续听墙角。
甚至都算不上听墙角,他不过是光明正大负手立在直棂窗边,看这两人当面密谋。
卫无忧小朋友对危险毫无所觉;
董仲舒呢,小酒喝了个微醺,没说两句,脑子就飞出了三十三重天,压根儿对卫无忧的放肆发言没反应。
卫小四将脑袋趴在长案上,仰头去看董仲舒到底是真醉还是假醉,结果一个激灵,余光瞥见了刘彻玄色长袍。
秦汉时期,多以玄色为尊。
卫无忧只是匆匆一瞥,看到了纷飞的衣角,并没有第一时间就猜到刘彻身上去。鉴于今天老董府邸成了块香饽饽,他只当是京中哪位重臣贵胄来访。
这人站在窗外听了多久了?
卫无忧有些担忧被人听到前面大逆不道的发言,但见对方站在外头不出声,想来是刚到这里。
当着这种天子近臣的面,那还不得说几句好听的,高歌吾皇英明神武。
脑回路绕了一大圈的卫小公子就这么误打误撞,再一开口把自己从作死的边缘又给扯回来。
“董博士别急,听我慢慢说。”
“其实呢,这画大饼就是把我们办新式书院的好处给陛下描绘出来,所谓‘饼’,其实就是书院的长远目标,有了目标和方法,以陛下之圣明,自有把握说服朝臣,支持您出任学院院长,没错吧?”
卫无忧一番话说的振振有词,作出星星眼状,仿佛心里最崇拜的人就是当今大汉陛下一样。
刘彻……
刘彻这个善变的男人,当即消了火气,决定暂且不打臭小子的屁股了。
危机在不知不觉中化解。
董仲舒迷迷糊糊中,瞧见卫家小公子冲自己卖萌笑,心中不自觉就对这孩子有些偏信。
他进京这两日,府邸里前来送投刺的长安世家络绎不绝,所为都是同一件事——去长平侯府念书。
董仲舒原本还摸不清到底是陛下的意思,还是另有其他缘由。今日听着小萝卜头一开腔,他就什么都明白了。
这小孩儿别看年岁小,眼神里却有一份卫青的冷静,偶尔还会有些狡黠的一面流露出来,叫他不禁想起了高祖。
能得高祖遗风,这卫家小子,倒是不简单。
老董思索完,才做出一副醉醺醺的样子,顺着小骗子的话问他:“既是办学,有何目标,又有何方法?你且先一一道来,老朽总得掂量几分自己的本事,才敢应下此事。”
董仲舒这就算是跟卫无忧打开天窗说亮话了。
卫无忧一怔,有些不好意思的挠头笑了笑,随即正襟跪坐,冲着董博士行一礼。
明知道是坑,却还是愿意为国一试。
是他唐突董仲舒了。
老董对这突如其来的礼微微侧身避让,笑道:“不必在意,只要是为国计民生……”
话未说完,屋外的人终于搭了腔:“夫子说的不错。只要是为国计民生,你当面密谋给朕画饼,朕也能既往不咎。不过,前提是,真的于国于民有利。”
卫无忧:“……”
完了,这璀璨的大汉人生就这么走到头了吗!
一屋子人都被刘彻这洪亮的声音给惊到
了,齐刷刷顺着声源回头望去。
靠近董仲舒坐着的南窗下,已然没有了刘彻的踪迹。很快,脚步声渐进,三十出头的帝王带着中常侍与宦官,跨了门槛进门而来。
众人慌忙起身,张骞与东方朔两相绊脚,差点没一起栽个跟头;卫青倒是最显稳重,不慌不忙的样子与往日无异;霍去病呢,跟在帝王身边有两年了,也是见怪不怪。
众人见礼之后,刘彻便坐在了最上端朝东的尊位上,而后招呼卫无忧:“你接着说。”
卫无忧被他老爹和一众叔伯夫子望着,头皮都麻了,只好讪笑着装傻:“说,说什么呀?”
刘彻哼笑一声:“不是要给朕画饼?这饼若是画的不能充饥,朕可要亲自动手打你一顿板子。”
卫小四有点被唬住了。
主要是刘小猪今日太正经了,从头到尾自称“朕”,一副没得商量的语气。
他只好硬着头皮,把自己先前设想的东西简单扯两句:“其实,就是让世家的小公子们都能有这个蒙学的机会,接收夫子的教诲,将来,才能更好的为我大汉抛头颅,洒热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