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无忧直接甩掉皮履躺平,在垫得厚厚的毛毡上打了个滚:“你家公子何时做过多余的事情啦,带着吧。”
刺儿对他家小公子唯马首是瞻,干脆应是。
卫无忧是突然想到了嫁接技术。
有关葡萄藤的嫁接,他上学时候粗略了解过,知道如今
五六月,正是嫩枝接到砧木硬枝的时候。
反正如今也没有别的办法,索性死马当成活马医,待回去看看相关的小视频,或许真能折腾出点成效来。
安车上挂着的铃铛脆响,一路往闾里驶去。
*
归家之后,奔波了大半日的小仙童终于体力不支,困倒在居床上睡了过去。
等到再醒来,清晨的朝阳照射在榻前,赫然已经第二日。
阳信长公主一早出了府办事,顺道为董博士挑选合适的住处。临走之前,她吩咐人掐着点送来了清早的大食。
卫无忧揉着眼坐上榻,矮几上摆着一碟子黄豆芽,竹筒里塞着香喷喷的烤鱼泥,再加一小碗五侯杂烩,瞬间就打开了迷迷瞪瞪的卫小四的味蕾。
堂屋里没其他人,卫无忧索性撩开衣摆,盘腿坐着用起餐来。
白盐一撒,豆豉做酱,调好的蜜霜浇在鱼泥上头,还带着竹筒特有的清香。卫无忧小盆友吃得喷香,没一会儿就一扫而空,满足的摸了摸圆鼓鼓的肚子。
吃饱喝足,他的脑子终于开始转动起来。
阿母说要去为董仲舒挑选居所?算算日子,他也确实快到长安了。
前几日还唬天唬地的卫四小公子,此刻终于犯起愁来。
糟了啊,老董这就回来了,如何才能不动声色的,让这位儒学大师跟自己“狼狈为奸”呢?
卫无忧躲在屋里钻营了小半日,憋得发闷,索性趿拉着一双厚底的屐,出了跨院,去园子里散散步。
阳光正好,庭间有一株粗壮的歪脖子桐树,此刻正开了满枝头的淡紫色桐花。卫无忧熟门熟路的甩了屐,光着脚顺歪斜的树干爬上去,坐在枝头思索起来。
所谓打蛇打七寸,一定要先麻痹老董,然后趁机……
他正专心盘算着,突然听到庭院西墙跟下一阵窸窸窣窣声,紧跟着,闻到一股藏不住的酒香味儿。
卫无忧顺着声响,透过树缝好奇望去,就瞧见他大兄卫伉正骑在墙头,偷偷摸摸翻了墙溜进院中。
瞧瞧,动作之熟练,绝非头一次。
卫小四从树上探出脑袋,悠哉开口调笑:“好好的大门不走,大兄却偏要翻墙。我要是将此事告诉如夫人
,不知道大兄这双腿明日可还在?”
卫伉被这声音吓了一跳,分明都稳落地面了,又一屁股栽进花坛泥地里头。
卫无忧被卫伉逗乐了,从树杈子上滑落,蹲在卫伉身边,随手捡了一根小树枝戳弄:“大兄这是吃了多少酒,竟站也站不稳了。”
卫伉无奈笑了:“竟躲在这里故意蹲你大兄。”
这卫无忧可真没有,于是无辜的眨眨眼,摇了摇头:“我可没有。大兄翻墙的工夫自然好,只可惜身上带着一股酒香味,想不发现也难。看来,今日与武将家公子们的射猎比赛,大兄定是收获不小。”
小仙童说着,凑近卫伉狗鼻子一闻,弯了眼眸:“喝得还是新丰酒呢。”
从前,高祖刘邦为了照顾老父来长安的水土不服,便将沛县的屠夫、酤酒、烙饼的贩夫走卒调来临潼东北,取名新丰。
这“新丰酒”便是这时候开始出名的。
卫伉食指放在唇上,连连比了个噤声的姿势:“嘘,帮帮大兄,可不能叫阿父阿母知道。”
卫无忧了然,重重拍在卫伉腿上:“大兄安心,这点小事,我会帮你瞒着的。”
西汉人嗜酒这一点,卫无忧是深有体会。
在这个时代,下到民间上至朝廷,无不饮酒为欢。汉官典仪中,甚至规定了每年正月初一要大宴群臣,万人彻夜饮酒狂欢。
去岁,卫青天亮后从宫中回来,脸都喝成猴屁股了,人倒是还算清醒,还能从怀中摸出几枚压胜钱发给儿子们。
卫无忧还听他娘说起过,未央宫前殿殿,有一两丈长的青铜制龙形贮酒器,仅仅龙口前的铜尊,便容得下四十斛酒。
唐朝之前,一斛约莫等同于六十千克。四十斛酒,这一尊便是接近五千斤酒啊。
自从有了这等认知,卫小四便见怪不怪了——
卫伉已经到束发之年,又是武将家公子,稍微喝一点点酒,只要不是大型聚众,也不算什么。
只不过,卫青这人自有一套行事准则。不论是军中练兵,还是家里练儿子,都得设下个条条框框遵守。
长平侯府第十条家规便有约束,曰“骑马不饮酒”。
卫伉一直对此颇有异议,倒是卫无忧挺理解他爹
的——
这不就是禁止酒驾嘛。
小萝卜丁安抚好卫伉,这才将话题带到自己想问的重点上:“大兄,过几日董博士就要到长安了,等他落脚收拾妥帖,咱们家是不是得登门拜访一下?”
他此番是黄鼠狼给鸡拜年,奔着和董仲舒统一战线去的。
卫伉没想那么多,点头附和:“董博士要来我们府中开设学堂,确实该去问候。”
卫无忧又道:“若是去了,总不好空手去吧?”
卫伉:“你说得对。那我们带什么?”
卫无忧琢磨着:“不如……就带上好酒好菜,再备些日常用物送去吧。听闻胶西这几年治下愈差,董博士在那里出任国相,定然吃不好睡不好。”
说了这么多,他就是想给董仲舒灌酒。
人灌醉了,事儿也就好应下了。到时候老董再醒来想反悔,也是莫得可能。
卫无忧设想的喜滋滋,被他兄长当头泼下一盆冷水:“这主意不错。听阿父说,董博士从前在岁首大宴上,就特别能饮酒,东方朔还赞他是千杯不醉。”
卫小忧:“……”
大意了。
怎么就忘记了,西汉人虽然爱喝酒,可他们喝来喝去都不过是低度数的压榨酒,酒精度数翻不过3-5°。
这顶多尿频尿急,哪就轻易醉了呢。看来,还是得让老董尝试尝试蒸馏酒的威力。
毕竟酒到位了,情分才能跟上。
卫伉看着面前缩成一小团的幼弟突然笑了,顿时毛骨悚然,打了个冷颤:“你……又想什么坏事儿呢?”
卫伉实在猜不透幼弟。
他时常怀疑兄弟四个的脑子,是不是全都长岔了集中在无忧身上?
卫无忧能有什么坏心思。
他不过就是看卫伉刚刚犯了家规,想借着他的名义自制蒸馏酒罢了。
谁让他这短胳膊短腿的,还没资格碰酒呢。
卫无忧谋定而后动,对着卫伉卖萌一笑,语气里满是狡黠:“阿兄,你明日能不能瞒着阿父阿母,寻些米或谷子来?”
卫伉尚未及冠,被卫青的铁血家规管教着,兜里整日都是空空如也。
这事儿他从来没提过,毕竟当兄长的,丢什么都不能丢了面子!
他琢磨着幼弟这小不点,也要不了多少粮食,便大方道:“咱们长平侯府还喂不饱你?说吧,要几碗?”
卫无忧:“不多不多,先来一斗吧。”
卫伉:?
一斗三十斤,你是小猪猪拱饭吃啊!!
第13章 一个爹
卫伉那脑子,就从来不会拐弯儿。
他满脸震惊又迷茫地望着幼弟,好像一只找老妈的小蝌蚪。卫无忧与他兄长朝夕相处五年,早已熟知此人尿性。
小仙童叹了口气,老气横秋地拉着卫伉踱步到树下坐好,循循善诱道:“大兄难道就不想尝尝足够醉人的佳酿?”
卫伉忍不住咽一口唾沫:“自然想啊……忧弟,你不会是要自己酿酒吧?”
这孩子,总算是反应过来了。
卫无忧长舒一口气:“我若酿成了,大兄便知道何为醉酒的滋味了。”
卫伉摇头,摆动手指,这会儿还挺自得:“你阿兄也是千杯不醉赛神仙,长安武将家中,还没有能喝过阿兄的同岁呢。”
卫无忧化身毫无感情的夸夸机器::“哇,大兄真棒。”
啧啧。
三度的酒,你也好意思炫。
卫伉被“夸”的喜滋滋,顿时觉得一斗粮也算不得什么,有这么个知心的弟弟,他就是要天上的星也得摘下来。
遂道:“忧弟要粮,是打算自己做酒曲,然后压榨酒吗?”
卫伉这话倒是提醒了卫无忧。他一心想着制作酒糟,反而忘记了即便是用蒸馏法,也少不得需要拌入酒曲。
酒曲这东西,在大汉制作起来颇为麻烦。需得将大米混了辣蓼草、半边草等植物,放入石臼捣碎,再手工揉成球状,晒干备用。
卫无忧道:“酒曲要做,但不用压榨法,我这个法子需要大量的酒糟。”
接下来,他就细细跟兄长讲了蒸馏酒的制作流程。
说白了,最简单的蒸馏酒,只需要将过滤剩下的酒糟进行密闭蒸煮。
给木甑中放满酒糟,加酒曲,中间挖坑放一只碗。而后将木甑放在灶眼上,上头盖一口锅烧水,水烧热后挪开锅,甑中的碗里已经蒸馏出一碗白酒。
为了保证酒的度数足够,一木甑的酒糟只能蒸两次。
总得来说,这活儿并不难,但所需要的酒糟量大,折腾起来动静不会小。
还是有大兄在旁,方便行事一些。
卫伉细细听完,讶然:“酒糟,那不就是酒渣子?这哪里用得着一斗粮,浪
费。”
卫无忧:“阿兄可有什么易得的法子?”
“这东西去当垆的酤酒铺子里收就好了,很便宜。”
卫无忧小朋友再少年老成,也缺乏大汉的生活经验,闻言瞪圆了眼:“他们还卖这个?”
卫伉难得见到幼弟这副姿态,多瞧了一会儿,才笑着摸摸他脑袋:“他们主卖酒液,这酒糟能有人低价收走,反倒省事。”
卫伉终于有机会将自己所知讲给幼弟,开心得不行,卫无忧也乖巧的满足了兄长。
这汉人酿酒,多行于春夏。
如今正是酤酒铺子每年囤酒的时候。
一般而言,酤酒者会精挑细选,将饱满的谷物经过淘洗除杂、冷水浸泡、上锅蒸煮、保温发酵等流程,制作成为酒。
这时候得到的酒里,还混着大量的酒渣,需要最后再过滤一次,才能得到出售的酒液。
而这些滤出来的酒渣,就是卫无忧“蒸馏法”的主要原料。
被兄长科普了生活小窍门,卫小四还挺新鲜,很快就更改了原计划:“既然有现成的,那兄长就上外头收酒渣子回来吧,还是按照一斗的量。”
卫伉爽快道:“成。那酒曲……”
卫无忧:“用不了多少酒曲,大兄且放心吧。”
午后的悠闲时光,很快就在兄弟之间的密谋中悄悄溜走。
夕阳西斜时分,阳信长公主回了侯府。
今日,为着妹妹南宫公主寻夫婿的事情,她进宫寻过母后,回府的路上又顺带瞧过一眼董博士的住所,实在是有些乏了。
卫无忧屁颠屁颠当他娘的小棉袄,脱了丝履,上榻给阳信长公主捶背捏肩按起来。
用的还是泰式按摩手法。
阳信笑了:“又学了什么花式,逗你阿母开心。”
卫家的小甜嘴道:“管他三七二十一,阿母开心就好啦。”
阳信被自家小子一暖,心中对妹妹南宫婚事的那点怒气都暂且压了下去。
她也不是寻事,只是这回将要尚给南宫的张侯耏申,实非良配。
她们大汉的公主,属官规模只略微逊于皇后,汤沐邑又可与列侯齐平,这份爵位世袭更替,当有挑选的底气和资本。
阳信享受着儿子冰冰凉的小手轻轻按压在太阳穴上,忍不住又想——
她长公主出身,身份比起普通公主、乃至列侯都要高出不少。等儿子长大了,平平安安承了她的爵位便可,不必像卫仲卿一般出生入死去打仗,更不用去皇宫……
阳信胡思乱想着,余光瞥见儿子手臂上一道干了的血痕,嗓子一紧:“无忧,小臂上是怎么回事?”
卫无忧低头一瞧——
噫,这应是他方才去花房琢磨嫁接葡萄藤时,不小心被硬枝划伤了。
怕阳信担忧,他笑嘻嘻寻了个理由:“可能是大兄教我玩九节鞭,我自己不小心抽到了。”
九节鞭是高祖时候,江湖上的游侠之间突然兴起来的一种奇门武器。
卫府的孩子,从小都得摸着冷兵器长大,便是卫登,也流着眼泪选了个弓弩。只有卫无忧是个例外,他这鞭子是自己感兴趣非要练的。
阳信无奈,反手拉着人坐下,嗔怪道:“你这孩子,粗心大意,可叫阿母怎么放心。日后你只需袭阿母的爵位,不必跟着你阿父和兄长上阵,习武强身健体便可,莫要伤了自己。”
卫无忧可不爱听这些。
阿母身体康健,至少能活个大几十年呢。再说了,他对承袭爵位可没兴趣,卫青之前还说让他也袭爵长平侯府呢,吓得他掉头就跑了。
他一五岁的小豆丁,就不能安生的享受一下童年嘛。
卫无忧生怕他娘再说下去,连忙换了个话题打岔:“阿母,董博士的居所在哪处?还有几日到长安啊?”
阳信果真不再揪着这茬,想了想道:“前几日来消息,已经过了河南郡平阴,还有七八日便可到长安了。”
得了准信儿,小萝卜丁心满意足,跟他娘插科打诨几句,混了两块糕饼,又溜回自己屋中。
京中风云将变,他可得早做准备呢。
*
六月中,天气逐渐炎热。
卫无忧小朋友的白酒总算是大功告成了。
正是日中,长安城的大地被晒得干燥皲裂,绽开无数小口子。八街九陌上黄土朝天,稍一跑动便是烟尘肆起。
卫无忧摇着扇子,躲在自家马车内,对外头的尘土飞扬又念叨起来——
水泥路,柏油路,我想你们了。
飞驰的马车可不会理会他家小公子的呼唤,没一会儿,便到了董仲舒的府邸门口。
这地段距离长平侯府不算远,是相临的两处闾里,也方便董博士来回奔波。
卫无忧被卫伉喊起来,下了马车,叫刺儿带人将几坛子不同度数的好酒扛上,自己跟卫伉则提着食盒,兴高采烈就敲响了董仲舒家的大门。
来之前,卫无忧已经率先下过投刺(拜帖),自然不怕被拒之门外。
没一会儿,大门打开,笑靥如花的小仙童仰头一看,顿时怔住了。
门内的中年男人抚着胡须,哈哈大笑:“没想到吧,听说你投刺上写了有好酒,老夫马不停蹄就赶来董博士这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