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彦笑着退了两步:“你们都是一丘之貉,你们……”
“还不肯承认吗?”李星娆冷冷道:“那本宫不妨与你说明白一点,你的起居注,的确是当年所造,但年份上不假,并不代表内容上为真。关于这一点,本宫稍后自会说明,但现在,有一样更重要的证据,还请诸位大人一睹。”
话音刚落,内卫便领着一群普通老百姓打扮的人上了殿。
衣衫朴素的百姓与朝堂上的臣子们形成了一道鲜明的分割线,而裴彦在转头的瞬间,表情都变了,“爹……娘……我找了你们好久,可村子都没了,你们到底搬去哪里了!”
听到裴彦看出普通百姓中两人的身份时,朝臣都一愣。
这不是坦白了吗?
实则非也,裴彦反倒像是找到了翻盘机会,起身过去拉出一男一女:“爹,娘,当着大家的面,你们把当年的真相说出来吧!说出来吧!”
又转身大声道:“这便是我当年的养父养母,我是被他们收养的,而把我送给他们的,正是裴家的人,他们假惺惺的等我长大,在我十多岁时把我接回去,可即便这样,他们还是不敢认我,甚至不敢让我大方示人,于是用些假惺惺的话蒙骗我……”
裴彦每一句话都说的情真意切,并不作伪,“而我正是信了他们,这些年才一直在外游历,不曾涉足朝堂!”
他回过身重新拉起二老的手:“爹、娘。你们快为我作证!我求你们……”
“啪!”裴彦话没说完,他面前的男人似是忍无可忍,那只拿惯农具干惯农活的手一巴掌下来,裴彦的脸顷刻间就红了。
“你这个逆子!”男人对着裴彦时凶悍,可一对着满朝的权贵,又露出了平民百姓最常见的怯懦和拘束,他笨手笨脚的跪下,用并不标准的姿势对着公主连连磕头:“公主殿下,小儿他吃了迷魂药,迷了心智了,公主殿下饶命,太子殿下饶命啊!”
众臣不免被这一幕搞得晕了头。
李星娆似乎也乏了,看向一旁瘫软许久的裴静:“裴左丞,休息好了吗?”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裴静显然也缓过来,他意会了公主的意思,在儿子裴雍的搀扶下起身,开始了由他叙述的那一部分真相——
眼前这对农妇,的的确确是裴彦货真价实的亲生父母。
这件事情还要从当年乔氏从宫中说起。
原来,乔氏本是太医令之女,她自小学习医术,最大的愿望便是济世救人。
可因她是女子之身,即便求得了家中医术,既无法入太医院为官,也非开医馆抛头露面,加上与裴家郎君裴晞自小青梅竹马,年纪到了之后,终是在家中的劝说下嫁为人妇。
先帝病重那年,群医束手无策,是乔氏得知此事,主动请求进宫为陛下诊治,可惜,那时候的乔氏已经嫁人,因为太久不曾给人看诊,很多病例都已老旧,是以此事结果并不如人意。
之后,乔氏出宫,深感深宅大院对自己的束缚,原本是想自请下堂,从此以医术为伴,终生行医,没想裴晞情深义重,竟不顾家中反对,毅然决然陪着她四下游历积攒经验。
直到那年,乔氏因在山中采药失足跌落山崖致死,裴晞悲痛欲绝,心中仅存不多的孝道,令他在那时回了一趟家,正式与家人诀别,之后便为裴晞殉了情。
此事并经不是什么愉快光彩之事,裴氏便没有宣扬,而引当年乔氏自请离去的是,令乔家也倍感愧对裴氏,所以此事上并未生出什么不快,两家一经商量,选择低调的办理丧事。
在看到旁人对裴晞与乔氏夫妇的颂赞时,裴静忽然替他们感到遗憾。
这夫妻二人感情这般深厚,却没有留下一儿半女,每逢祭奠,给他们掌灯上香的人都无,于是,裴静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他要为二人过继一子。
当时,裴静在族中寻了一圈,并无合适的人选,而当时,很多村子贫穷灾荒,生的孩子根本养不起,男孩还能卖掉,女孩就只能就低淹死。
裴静得知此事,当即寻找类似的村落,于是找到了裴彦生父生母所在的村落,也找到了裴彦,经术士算过,他的生辰八字极为合适。
裴静许诺的一大笔钱,令夫妇二人动了心,孩子还能再生,可好日子就没有那么容易得了。
可毕竟血浓于水,就算有再大的诱惑,妇人还是舍不得孩子,而这时,裴静给了一个夫妇二人再也无法拒绝的条件。
因为孩子的母亲是一个不喜拘束的人,孩子父亲更是爱妻之人,所以他并不打算从现在就将孩子带回府中,而是打算先为孩子记名落户后,再把他放到外面养大,当然,生父生母也可以继续照料他,督促他在特定的时日为自己的新父母上香祭拜,且不可违诺。
说起来,这二人大约怕卖子的事情被裴彦知道,会记恨他们,所以一直没有告诉裴彦自己在很小的时候就被卖了,但他们仍然以父母的身份照料他,只是在每年特定的时候,会带他一起给未知的长辈上香烧纸钱。
直到裴彦十多岁那年,裴家人果然来了,说可以把他接回去。
裴彦无知,以为自己是大户人家遗落在外的孩子,得养父养母照料才康健长大,于是他对两边的父母都十分恭敬爱戴,多年未改。
只是没多久,“养父养母”的村子发了灾,得官府安排,村人都分散迁移了,裴彦后来外出游历,也不知此事。
谁曾想到,今日他们都聚齐在了这里。
从孕育裴彦,到生产时的细节,以及裴彦身上的特征,其生母、村人以及当年的稳婆都可以作证,而裴静当年前往村中寻孩子过继,并不是只去过这一户,村里很多人都知道,没被选上的,甚至还挺懊悔。
事已至此,真相再明显不过。
裴彦的的确确是眼前这对农夫妇所生,所有细节都对得上。
他是被裴静认养回去的,他不止不是皇祖,甚至不是裴家血脉。
裴彦隐隐有些崩溃,而李星娆适时地给了他最后一击。
“刚才本宫说过,这本起居注并不作伪,而是当年就造出的……一本假册。这里,本宫不得不抛开脸面,为诸位掘开一件往事。当年,后宫生乱,有人曾想暗害储君,蛊惑皇后,令皇后以为太子身中剧毒,需要同胞血脉来延续太子性命方可解。”
“母后救子心切,之后便怀上了本宫,甚至依药人所指,几番摧残己身,若非此事被揭发,妖人被处置,母后与本宫早已一尸两命。但此事并没有结束,就在本宫出生,渐渐懂事时,竟发现了母后当年未曾销毁的手札,从而得知了当年之事。”
“从那开始,本宫心生怨恨,对母后,皇兄都存着怨念,可到头来,连本宫得到这本手册,乃至于之后的种种,都是有心之人设计。”
李星娆看向裴彦:“裴校书,你觉得本宫捡到的这本手札,与你得到的这本半真半假的起居注,是否有异曲同工之妙?”
第94章
长宁公主一番诛心之言,令裴彦脸色煞白,而朝臣也没想到,公主竟会抖出这样的陈年往事,两厢联系一想,许多事便不言而喻。
如今裴彦亲生父母在此,他身为平民却假充皇嗣一事已是板上钉钉。
可他一个出身卑微之人,哪里能筹划出如此漫长的阴谋?
但若是知道当年先帝与乔氏暧昧疑云之事,且认定先帝占有过乔氏者,在二人身死后发现裴家忽然多了这么一个孩子,还遮遮掩掩养在外面,怎么都会往先帝身上靠,暗中调查。
而裴彦是裴静从那对农户夫妇手中买来的,他懂事起便知自己是裴家二郎,既会谨记自己的血脉来源,与名义上的养父母,实际的身生父母,亦会有深厚的养育之情,但凡有人打听裴彦身世,必然能确定一件事,那就是裴彦确实为乔氏所生。
如此一来,借当年的传闻误导裴彦就成了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情。
站在裴彦的角度,他是自己的母亲被侮辱后生下的野种,既不为皇室正统承认,更不为母亲夫家所接纳,可他和他的母亲乔氏又是何其无辜!?
带着这样的怨念,再去看那被皇室正统所承认、声威节节拔高的太子殿下,裴彦想要设计谋害,也就完全说得通了。
事已至此,不仅旁观者想明白了,裴彦自己也想明白了。
他缓缓回头看了眼自己多年来视为养父母的亲生父母,又看了看身边的伯父裴静,双肩一颓,踉跄退了几步,凄然发笑,笑声绝然。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形容鬼魅的裴彦身上,唯有裴镇目光轻动,落在李星娆身前,只见她眼神坚定冷然,原本轻轻交叠端在身前的手在此刻无声紧握,似在极力隐忍什么。
裴彦这样子实在吓人,旁人都防备着,唯有他的亲生父母关切的迎上来:“彦儿啊……”
这一声似乎唤回裴彦的几分神智,他通红的双目看向亲生父母,竟朝着他们直直跪了下来,农户夫妇大惊,连忙去扶他,却被拂开。
裴彦眼中似乎已看不到其他人,缓缓的向亲生父母磕了三个响头,一声更比一声沉。
“蒙双亲抚养多年,不孝子却只知养育之情,不知生育之恩,直至今日错信歹人,心生贪念,犯下弥天大错。自此恐难再向双亲尽孝,不孝子……就此别过。”
说罢,裴彦忽然暴起,不知从哪里抽出一把匕首来。
当是时,反应最快的竟然是韩王:“保护公主!逆贼要袭击公主!”说罢,他已跃至裴彦跟前,而裴彦丝毫不退,手里的匕首已刺向韩王。
然韩王带兵打仗多年,轻而易举便制服了裴彦,他眸色一狠,反手就要把匕首捅向裴彦心口。
就在韩王举刀一瞬,一道金光携着破风之声,精准无误的刺穿了韩王持凶器的手腕,一声痛呼之后,匕首落地,裴彦和韩王分别被涌上来的千牛卫按住。
裴彦报复失败,近乎崩溃的挣扎指向韩王,大喊道:“是他!他骗我,他说我本是皇子,是他怂恿我给那个女人报仇,夺回原本属于自己的一切——”
事情发生到转折都太快,直至裴彦的怒吼声响彻殿内,众人才反应过来裴彦刚刚真正要攻击的人是谁,只是这人先发制人,企图用揭开这一切的公主作挡板,再趁机杀裴彦灭口。
只是这一切,都被另一人看穿,且先于他出手。
回过神的朝臣无声转眼,悄悄看向正单手抱着长宁公主的宣安侯。
彼时,李星娆只觉腰身发紧,怔然看着面前与自己身体紧贴的男人,发间被抽出发簪的位置留有一丝近乎错觉的微麻。
只有她自己知道,当裴镇冲上来那一瞬间,李星娆竟然无法将他与噩梦里那个持剑入殿的男人重合。
腰间一松,裴镇已收手,脚下跟着退开一步,冲她抱手告罪:“一时情急唐突殿下,殿下恕罪。”
李星娆无声敛眸,平稳气息,摇了摇头。
事实上,此刻也无人来追究这点细枝末节了,韩王灭口失败,被当众抖出,又受了伤,便是什么计划也都打乱,情急之下脑子里只剩求生,以快招击退左右千牛卫,闪身逃出。
他此次进京带了兵马,时刻听他指令,只要与兵马汇合杀回北境,尚有一线生机!
太子赫然下令:“拿下韩王!”
话音未落,殿外已传来打斗声,李星娆脑子有点乱,她看了眼被按在地上的裴彦,又看向面前的裴镇,刚想开口,裴镇已动身追出去。
对上宣安侯的战力,韩王的胜算基本为零,当韩王荡着脱臼的手臂,脸上红白交接的和裴彦一起被押下去时,殿内赫然已是另一番情景。
都不必旁人多说,裴静已经自请降罪。
虽说裴彦并非裴家血脉,且是被有心之人利用,但裴家仍有疏于管教与约束之责。
裴雍见状,二话不说也跟着跪下请罪,长兄为父,裴彦受人蒙蔽犯下大错,是他身为兄长没有及时关切教导,父子二人一个比一个恳切,意思确很明白——若能以个人名义担下罪责,至少能保全裴家。
乍一看,裴家其实也挺无辜,但有脑子的往深处一想,便知裴家面临的罪责,可能未必是疏于管教这么片面的说法。
个中微妙,就在于裴静的处理上。
按照常理讲,为无儿无女的弟弟弟妹过继一个能供奉香火的孩子无可厚非,但要这个孩子真心孝敬父母,理当自小放在跟前好好教养,为什么要这么迂回的设置安排?
什么照顾亲生父母与孩子感受,生父母变养父母,两边情谊都保留,听起来就很扯。这是深怕自家认养记名的孩子心不会朝着外人吗?
如果要给裴静此举找一个更合理的解释,那就是乔氏当年,可能真的生下了一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