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片刻,皇后与太医一同出来,说可以入内探望陛下,淑妃与蒋昭仪如蒙大赦,连忙与太子话别,先后走进去。
皇后并未进去,她看了眼太子,迈步往寝宫外走,太子会意,上前扶住皇后。
毫无意外,皇后问起了古牙求亲一事。
太子:“母后放心,儿臣绝不会让长宁下嫁古牙。”旋即将今日朝上的决策与皇后说了一遍,皇后听完,这才稍稍放心,旋即看了眼寝宫方向,“太医说,陛下近来的情况恐有不妥。”
太子神色平静:“此事实属无奈,这段时间以来,朝中发生的事情无一不令父皇操劳忧心,而父皇一向勤勉,也不会因养病之事彻底撒开朝政,既不能静心,又如何安神呢?”
皇后深深地看了太子一眼,没有就此事说下去,转而道:“和亲一事荒唐无稽,若长您知晓此事,你还得多加安抚,免得她为此多心忧虑。”
太子眼神微动,面上含笑:“母后放心,儿臣会多关心她。”
皇后深深地叹了口气:“但愿此后都能顺遂安定,本宫也就无忧了。”
太子眼中划过一道精光,微微一笑:“定如母后所愿。”
蒋昭仪和淑妃离开的时候,脸色灰白难看,走路都险些崴了脚,帝王龙体欠佳这种事,是知道了也不能乱说的,否则真有什么三长两短,便是搬弄口舌诅咒使然。
太子在她们离开后,单独进殿内探望永嘉帝,片刻后便离开。
回到东宫时,太子挥退左右,难得的清净了片刻,安静的殿内响起一声低沉的笑声,继而是连连轻笑。
忽的,笑声戛然而止,太子敏锐看向一旁,“何人在此?”
垂帘轻动,一抹纤影自后而出。
太子眼神一动,站起身来:“长宁……”
李星娆走出来,神色淡然:“听闻朝中又出状况,长宁本担心皇兄会因此受困特来探望,但方才所见,皇兄似乎并不困扰,心中也宽慰不少。”
太子一听便知她该知道的全知道了,他神色渐松,宽慰道:“既然你都知道了,皇兄也不瞒你了。阿娆,这些时日以来,你做了许多事,剿灭黑市、洛阳救灾,远赴前线,这些事情自有人帮你看着,记着,如今你不仅仅有孤与母后的保护,更是深得民心的长宁公主,所以完全不必为此忧心。”
李星娆笑了笑:“或许,皇兄正是笃定,一旦古牙提出这种要求,结果只会是裴镇出战,而非长宁出嫁,所以才有此计,皇兄得偿所愿,长宁在此恭贺。”
太子神情一凝,“你什么意思?”
李星娆来到太子跟前:“皇兄深谋远虑,这局棋从裴镇入京便已开始,如今即将落子收关,此处也无外人,又何必这般紧张,还是皇兄因昔日教训,已然无法信任长宁了呢?”
太子的表情慢慢变了,沉默凝视着她。
李星娆转身踱步:“其实我原先并没有想太多,可是从裴彦扯出韩王这个幕后之人,接下来的事情发生的太快,好像有人早就设想到了这一步,早早筹谋部署,这才令一个个真相毫无阻碍的被挖出来。”
太子哂笑:“只能说多行不义必自毙,只要他们做了这些事,东窗事发是迟早,何人牵引主导并不重要。你特地在此等候,不会是为了和孤感叹这些罪魁祸首落网的太快了吧?”
李星娆摇摇头:“自回到长安后,皇兄一直忙碌,长宁也未曾找到机会与皇兄好好一叙这一路的颠簸,我观皇兄今日得闲,兴许可以聊聊。”
太子端坐上首,敛眸道:“好,你想聊什么。”
李星娆深吸一口气,转头看向太子,目光不偏不倚,直白坦然。
“春宴时,皇兄卷入疑案,被怀疑暗中与黑市交易私藏兵械,后来证实此事为人污蔑,皇兄也因此洗脱了嫌疑。”
太子笑了笑:“这都是多久以前的事情了,此事多亏有你,皇兄曾答应你的好处,到现在都未兑现完呢,莫非是想到要什么了?”
李星娆仍是摇头:“此事的确过去很久,但后来,长宁前往洛阳,因谯州之乱发现东方氏罪行,皇兄却在长宁道明因由前抵达了洛阳,毫无阻碍的接手了一切事情,前因后果,你早已了然。”
太子没有说话。
李星娆:“谯州之乱是因安置灾民而起,灾民出现是因洛阳水灾,而那场趁着大雨而来的水灾,却是人为。如果东方怀的事情被旁人挖出来,皇兄的处境难免被动,但若是你亲手把此事掘出,便是化被动为主动,至少不会有人怀疑东方氏所为与皇兄有关,东方氏必然要承担一些后果,但只要主动权握在皇兄手中,这个后果的程度轻重,便成了可以把控的事情,所以……”
太子抬眼,对上李星娆目光,面露不解:“所以什么?”
“所以我才需要走这一趟。”李星娆自嘲一笑:“我这个人,嘴硬心软,别人稍稍对我好些,我便忍不住掏心相对,若我见到东方氏之忠正,见到东方怀的无奈,即便不否认他的罪行,也会对东方氏生出恻隐之心,想为他们争取一个机会,即便我做不到,裴镇也会帮我做到,是吗?”
太子失笑:“你到底在说什么?”
“我只想听皇兄一句真话。”
“什么真话?”
“皇兄当真不曾涉入黑市,与东方怀一般行事吗?”
太子神色一凛:“你疯了吗?孤怎么会……”他气笑了,霍然起身:“你想说,孤和东方怀一样也与黑市有勾结,招兵买马,所以水灾是孤造成,也是孤逼着东方怀把谯州拿来安置灾民令他暴露?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太子的态度变得尖锐起来,似是铆足了劲要与她辩驳,可李星娆并未执着此事,转而道:“当日绛州黑市被围剿,长宁曾在回归路上遭到拦截,皇兄当时非常生气,向父皇请命彻查此事,可此事最终似乎随着黑市覆灭不了了之,皇兄也颇有重拿轻放之势,实在不像你的行事作风。”
“可是皇兄好像忘了,当日陪同长宁的人,是裴镇。以他的手段,要审出些蛛丝马迹是很容易的事。”
太子没想到她忽然绕到这里,脸色骤然一沉:“你到现在还相信此人?他就是一个卑劣无耻之人,为了离间你我,他有什么做不出来?你当真相信皇兄会涉入黑市,还买通杀手来截杀你!?”
李星娆笑笑:“皇兄与长宁兄妹情深,当然不会杀我,可皇兄也没想到,长宁那一趟竟收获颇丰,将整个黑市都掀翻,那天夜里,也是大魏军队押送自黑市收缴物资回京的日子,如果能截获公主,以公主来换取这些物资,又如何呢?”
太子语塞,脸色变得极其难看。
李星娆直直盯着太子,眼眶慢慢红了。
她倏然一笑,含了些自嘲:“别紧张,其实我是诈你的。”
太子猛地抬眼,目光惊疑掺怒,“你……”
李星娆侧首别过眼:“但正因如此,反而说得通了。如今东方氏的隐患已除,皇兄不必再担心受其掣肘,享了剿灭黑市的赞誉,却也留下了黑市的物资,要人有人,要钱有钱,干什么不行?”
“皇兄嘴上对裴镇颇有微词,可真用上他时却也毫不含糊。那个用来引诱裴彦,令其以为势在必得的南诏人,若无皇兄授意,裴镇也未必会设下这个圈套让裴彦跳。”
“当日在朝堂上,皇兄在次被针对,倘若当时罪名没能洗清,父皇定会因你之故病情加重,而皇兄也会因此背上不孝之名。但反过来,若皇兄成功翻盘,有损龙体之罪,便加在了裴彦这一边,而这,也是逼裴彦破釜沉舟走出最后一步的棋。”
“想必皇兄是从裴镇那里知道了一些真相,所以才对裴彦所谓无所畏惧,紧接着,韩王、德妃,一桩桩一件件真相的冲击,一再令父皇缠绵病榻,倘若他因此气死了,皇兄更能借此为这些人定下重罪。”
“东方氏、裴彦、韩王、德妃……解决了这些人之后,便是裴镇。”
李星娆含泪看向太子:“正如皇兄所说,无论是你、朝廷百姓、还是裴镇,都不会选让我和亲,所以,他必上战场,若长宁没有猜错,等着裴镇的,必是一场有去无回,绝不亚于当年明月关一战惨痛的大战,是吗?”
太子兀地笑了一声,所有的惊疑踟蹰,都在这一刻烟消云散,他换了副从容神态,往前走了两步:“说一千道一万,倒头来,竟还是为了这个男人,长宁,你真的让孤好生失望。怎么,怕他会死?当初他任由韩王之女关押□□折磨你致死时,可没有像你这般仁慈心软过!”
最后一层薄如蝉翼的窗户纸终于被揭开,李星娆咬牙闭眼,灼热的泪水倏然落下。
太子忽然转身来到她跟前:“那你告诉孤,孤哪一件事做错了!身在这个位置,孤每一日、每一步都艰难谨慎,不可有半点错处,那一双双眼睛,能把孤盯得窒息!若非一次次早做准备,你、孤还有母后,早已落得比当年还要凄惨的下场!”
太子冷笑一声:“你想指责孤故意刺激父皇,借他的病情向裴彦和韩王等人发难吗?倘若当日没有翻盘,他们也会借着父皇的病情来给孤判一个不孝之罪!当年的事情,难道你都忘了吗!”
“可那是父皇啊!你明知是计,仍要让他经历这些吗?”
“可当初他受人蛊惑,诛百里东方二姓、废皇后,令你我深陷水深后热时,又可曾想过我们是他的亲子女!”
“长宁,要成事就不能想太多无关的,或许你会责怪孤将你也算在其中,可你扪心自问,这当中,孤哪一次真正让你受到伤害!你是孤的亲妹妹,孤不可能真的伤害你!”
李星娆满眼是泪:“所以,此去原州出战,确然是计?”
太子:“若是计,你要如何?”
李星娆笑了一下。
太子蹙眉:“你笑什么?”
李星娆:“东方氏的隐患已除,裴彦,韩王,德妃,这些人都已一一除去,等到裴镇前往原州,这一心腹之患也能除去,可皇兄似乎还遗落了一人。”
太子眼神微动。
李星娆抬手抹去眼泪,冲太子一笑:“皇兄真正该恨的人,应当是我啊。”
太子呼吸一滞,眼神沉下来。
“皇兄所遭遇的大多数事,都是因我造成,皇兄最应该恨的人是我,最应该惩罚的人也是我。”
“李星娆。”太子俨然动怒:“你说的这些话,孤当作没有听过,回你的福宁宫好好呆着,等到此事过去,一切便尘埃落定,往事俱休,你我都不要再想。”
李星娆敛眸,轻轻笑了一声:“皇兄能当做什么什么都没听过,可是我不能。我本身就是个罪人,又哪里来的立场和资格指责皇兄?皇兄说往事俱休,然你我之间,并不能真正的‘往事俱休’,至少皇兄待长宁,已不能像从前那般信任了,不是吗?”
太子紧紧抿唇,脸色难看至极。
“虽然没有立场,可长宁还是要说一句。皇兄,如此行事,你当真半点无愧?为了逼东方怀,洛州百姓已受过一场水灾,如今为了对付裴镇,原州百姓又要经历一场战争吗?”
太子眼神一厉,冷然看向李星娆:“阿娆,你还记得当初吗?”
“你为孤奔走操劳,就是为了所谓的民心。可苍生愚昧,有心之人稍稍引导,他们便勿听勿信。你的心,还没被这些人伤透吗?当然,孤不会与这些愚民计较,经历此劫,权当是他们为自己昔日的愚昧恕罪。至于你……孤从未恨过你,孤知道,你只是被骗了。阿娆,皇兄跟你保证,等那些欺骗过我们的人都消失时,一切都会变得和从前一样。”
第98章
“殿下醒了吗?”
耳边传来熟悉的声音,李星娆缓缓睁眼,目中所见不止一人。
太医舒了一口气:“殿下只是急火攻心暂时晕倒,既已醒来当无大碍,之后只需稍作调理即可……”
崔姑姑这才放心,随着太医出去拿方开药。
李星娆认出这是在公主府,撑着身子坐起来,房中剩下一人连忙上前想要搀扶。
“站那儿。”李星娆叫住他,没让他上前。
姜珣收步站定。
李星娆靠坐床头,声音尚显虚弱:“我是怎么回来的?”
姜珣:“殿下出宫后便晕倒了,是崔姑姑叫人将殿下搀扶上马车送回。”
“现在什么时辰了?”
“戌时中。”
李星娆扶额:“竟睡了这么久。”
姜珣思忖片刻,淡声道:“太医说,殿下是急火攻心。其实殿下不必担心,朝中无人认可古牙决议,和亲一说,不过是他们痴心妄想。”
李星娆并未接话。
房中安静了一阵,忽然想起一声轻笑,姜珣眼神一动,看向床榻上的人。
“姜珣,你说的不错。”李星娆怅然道:“这世上许多事,并不看是非,只看输赢成败。”
姜珣眼神微动,脸上并无得到肯定的得意,只是默然凝视着她。
李星娆也并未在意姜珣的反应,自嘲道:“当本宫是输家时,心中除了仇恨再无其他,因为恨,所以觉得仇人皆恶,唯我无辜。可有一日,本宫明明达成了心中最初的祈愿,扭转了败局,却再不敢觉得自己是无辜之人,想要成事,就要不择手段,又何来是非之论,你从一开始就道出了答案,可笑本宫当时天真无知,并不以为然。”
姜珣:“殿下勿要再诸多忧思,其实微臣所言……”
“本宫并不是想的太多,恰恰相反,从宫中出来的路上,本宫脑子里空空荡荡,一时之间竟不知何去何从,可这种感觉,并非卸下重担亦或释然,实在说不清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