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归魔尊还昏迷着,此处除了她之外并无他人,自己在他昏迷时都做了些什么,他也无从得知。
竹瑶眨眨眼,打定了主意。她双手合十,在魔尊面前上下晃了晃,小声说:“得罪了哦,这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
……
南哀时是在逢魔时刻诞生的至邪。他诞生的时分被世人称为“人间哀时”,象征着他们有多么厌恶这个邪物的降临,为此哀叹不已。
而魔尊本人在听到这个说法之后,含笑着为自己取了新的名字。
□□对南哀时而言只是一个躯壳。
即便这躯壳遍体鳞伤、奄奄一息,只要不彻底死去,就算是缺了肢体,也能够自愈。
刚被囚在缚魔大阵的那些日子里,就曾有上仙想要削去南哀时的手足。
想要接近南哀时并不容易,因为他身上即便设了多重束缚,即便他一使用邪力便会承受莫大的痛苦,他也会将所见之人拉下水。
——他身上的伤大都是因此而来。
镇压魔尊的地方是不落峰的禁地,除了傀儡之外鲜少有人踏足。傀儡难以伤他,那上仙便请缨入阵。
结果是他灵府重伤受损,再也无法使用仙力,成了凡人;而魔尊失去了手脚,躺在血泊里。
那邪物天生至邪,偏偏生得一副少年模样,面若桃花。他侧脸浸在自己的血中,浑身上下皮开肉绽、鲜血淋漓,却微笑着问:“这真的值得吗?”
上仙捂着心口。
那是一位奇才,年纪轻轻便飞升为仙,自视甚高。本以为在这重重压制之下那魔物伤不了他,却落到这个下场。
他心中悔恨至极,却不愿在魔物面前显现出懦弱的一面。他收起长剑,强撑着正要开口,便见那魔物的手足断肢处黑雾萦绕。
魔物长出了新的手脚,笑容依旧,又问他:“这真的值得吗?”
那入阵时风华正茂的上仙视线凝固在他的新手与新脚上,脸色逐渐变得死白,当场被气出了一口血。
南哀时能够自愈,但自愈的速度并没有那么快。他那时候使用的不过是一道幻术。
好在没有人来探查真伪,过了一阵时间,他真的长出了新的手脚。
自愈的过程是痛苦的,体内像是有无数只长着尖牙利齿的蚂蚁在爬,将残破的血肉生生缝合。在那段时间内,他时常回想起那上仙难以置信的模样,以此取乐。
……
真是可笑。
南哀时的意识浮浮沉沉,残缺的魔识遭受了重创,在一点一滴地吸收天地之间的邪与恶,自我修补。
不知过了多久,灵府中再度幻化出他的魔识。他终于彻底清醒过来,缚魔链与禁邪锁如影随形,在黑雾化成人影的那一刹便覆上他的身体。
他抬手,轻轻一拨脖颈上的冰冷项圈,只觉乏味至极。
魔尊的灵府中并不像常人所想象的那般寸草不生,有花有草,也有飞鸟与妖兽。
只是那些花草鸟兽都拥有着暗沉的色调,在他的魔识出现的那一刹皆寂静下来,所有喧嚣都归于沉默。
南哀时曲膝坐在偌大的宅院里,苍白的手一抬,便有晶莹的杯盏出现在他的手心。杯盏轻轻摇晃,杯内鲜红液体流转。
躯体仍在恢复,他随手将记忆一一展在眼前,恹恹地浏览那些稍显有趣的部分。
那些记忆是残缺的,是一枚枚分散的碎片。少年魔尊不记得自己失去部分记忆的原因,黑雾凝成的魔识成了人形,在死寂一片的灵府里支着腮,散漫地回想。
一段记忆飘过眼前,魔尊抬眸看了眼。
在昏沉之中变得混乱的记忆重复有序,南哀时清楚地想起,自己落到了一只猫妖的手里。
于是他漫不经心地放出魔识。
他的身体安安静静地躺在桌上。
南哀时可以动弹,却并未动作,而是冷眼旁观着猫妖的一举一动。
那猫妖将他带到了不知位于何处的一间木棚中,正弯着腰在木台后翻找什么。片刻后她直起身来,提着个木桶离开,又很快返回。
木桶似乎多出了几分重量,令她微微倾着身体。
魔尊扯了扯唇角,想不通这只猫妖为何如此柔弱。
更想不通她为何不杀了自己,吞吃他的血肉,而是将他安置在这处木棚下避雨。
他鲜少有想不通的事,这让他心中稍稍升起几分兴致。
那猫妖将木桶提到了桌边地面上。有水花从桶的边缘溅出,土地洇湿了一片。
猫妖直起身,去柜台边拿了一块抹布来。
南哀时支着腮,百无聊赖地看着。抹布很脏,约是用了许久,即便放在水中揉搓,也洗不去乌黑的颜色。
他看见猫妖蹲着,在水桶边将抹布拧了又拧,等拧不出污水来了,便站起来,上下打量他的身体一眼,似乎在思考从哪里下手。
少年魔尊的额角轻轻一跳。
他懒散弓着的背挺直了,搭着的腿放下来了,猩红的眼微微睁大。
猫妖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一双琥珀色的猫眼到处乱瞅。须臾后她伸出手,三下五除二地扒掉了南哀时身上的衣服。
少年魔尊的胸膛袒露出来,他在大阵中待了上百年,身体薄而瘦削,皮肤终日不见阳光,是一种病态至极的苍白。
那苍白颜色被纵横交错的暗色伤疤覆盖了大半,看上去分外狰狞。
他的脸仿佛精致雕琢过的瓷娃娃,伤痕淤青也遮不住五官的美,隐藏在衣物之下的身体却如此丑陋。
猫妖用抹布擦拭他身上的血痕脏污。
“咔嚓”一声,晶莹的杯盏被捏碎了。
灵府内本就寂静无声,此刻更是一片死寂。那些被魔尊幻化出来的鸟兽俯伏在地,惊惧地簌簌发抖。
鲜红的液体染红了魔尊的手指,方才饶有兴致的表情消失不见,他的神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阴沉下来,如暴雨天乌云密布。
他张开手指,手心的玻璃碎片叮铃哐啷散了一地,顷刻间又消失不见。南哀时原地伫立片刻,额角青筋暴起。
“你们说,”魔尊仿若在自言自语,声音轻得像是随时会飘走,“她怎么敢?”
墙外幻化出来的妖兽跪了一地。
没有回应,魔尊的神色愈发阴沉。有麡狼扛不住那他的威压,发出细细的人声,讨好道:“尊上,那只该死的猫竟用那肮脏的抹布沾污您的身体!真该挖掉她的眼、砍断她的手!”
南哀时猩红的眼珠转过去,像是透过了墙壁,一眨不眨地看着它。
麡狼的身体颤抖着俯伏得更低,听见魔尊冷冷道:“蠢货。”
他不喜安静,于是在灵府中幻化出这么多生灵。那只麡狼开口了,他却又心生厌烦,觉得它说的话愚蠢到辱了他的耳。
麡狼被不知名的力道挤压成了沫,地上连半点碎渣都未曾留下。分明是幻化出来的生物,死前的尖叫与惊惧却格外真实。
仙界的仙尊喜怒不形于色,魔界的尊上却并非如此。
他变脸如翻书,情绪更是无人能够琢磨得透,做什么事都毫无理由。先前还是满脸怒意,看见那麡狼痛楚嘶鸣,一双桃花眼又笑起来,就那么居高临下地看着,眼中的恶意几乎满溢出来。
魔尊是天生的恶,只有恶才能为他带来快意。
怒意发泄过后他的阴戾神色终于稍稍淡去,再次探出魔识。
那不知死活的猫妖好不容易擦拭完了他的上半身,一桶清水都变得浑浊,泛着浓浓血色。她提着桶出去,没一会儿又提着一桶新的清水进来。
南哀时紧紧盯着她不放。
猫妖走至他的身体边,站了片刻,开始清洗他的脸。她的动作小心翼翼,只捏着抹布一角小心擦拭,像是生怕擦破了那些结了痂的伤口。
她倾身时长发落在他的鼻息之间,身体传来的分明仅有痛觉,但南哀时却莫名感到鼻间有一丝丝痒意。
他的眉蹙了又松,松了又蹙,神色阴晴不定。直到那猫妖的目光往下滑了滑。
灵府之中“轰”的一声巨响,登时乌云压顶,顷刻之间便电闪雷鸣。宅院之外,又有几头幻化出来的妖兽腾地湮灭。
竹瑶忽然觉得身体发冷。
空气突然变得冷冰冰的,像是到了冰雪极地,竹瑶眨了眨眼,身后的猫尾炸起毛。
……好生奇怪。
她以为是仙人找到了这里,如临大敌,出茶棚看了一眼。茶棚外安安静静,只有风吹过树叶的簌簌细响,并无异常。
竹瑶心生困惑,又回到茶棚里。
她伸手,继续先前的意图,掀开魔尊的衣袍下摆。缚魔链深深箍住细瘦苍白的脚踝,再往上看,他的腿与上身一样布满狰狞伤痕。
竹瑶忍不住轻轻“嘶”了一声。
她生活在和平年代,生活稳定安宁。虽然会因着工作需要而在不同世界中穿梭,也从未见过像南哀时这样浑身上下没有一处好肉的生灵。
竹瑶抿了抿唇,正要把下摆继续往上掀,攥着布料的那只手腕忽地被握住。
她愣了一下,倏然抬头。
魔尊不知何时已经睁开了眼。
他似乎还无法坐起来,仍旧躺在那里。墨发遮住了他大半张脸,发丝之间血色的眼珠死死向下,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那只几乎没有用出半分力气的手松松攥住她的手腕,却令她动作一滞。
上衣被褪到了腰间,魔尊苍白的嘴唇张了张,阴恻恻地问她。
“……你在做什么?”
竹瑶:“……”
她的猫耳朵抖了抖,瞬间折成飞机耳。
——糟糕,被当场抓获了。
第5章
◎竹瑶胆子大了起来。◎
茶棚中安静一瞬。
雨已经停了,只能听见棚外呼呼刮过的风声。
寂静须臾,竹瑶眨眨眼,脸色飞快恢复了镇定。
……她也没有做什么坏事嘛!
“我在帮你清理伤口。你身上脏兮兮的,想来定是很不好受。”
她闻着也很不好受,竹瑶心里想,自然而然地松开手,转移了话题:“我本来在这山上采药,没想到你会出现在这里,便把你暂时安置在此处。你是怎么逃出来的?”
少年魔尊直勾勾地看着她。
他的瞳色特殊,面无表情地盯着人看的时候,总是会令人头皮发麻。好在魔尊似乎只是还没有清醒,片刻后眼眸轻轻一眨,眼角便泛出泪来。
“我略懂几种移形换影之术,侥幸逃脱。”
他声音很轻,像是还没恢复力气,道:“多谢你出手相救。”
竹瑶扶他半坐起来,让他靠着墙。
魔尊能苏醒过来是件好事,见他神色如常,竹瑶心中松了口气,说道:“我们还未曾逃离危险……”
话音未落,空气中的冷意倏然凝结。竹瑶心中警铃大作,两只耳朵朝后放平,尾巴微微绷紧,这具身体属于妖怪的直觉令她伸手飞快掐了一个护身妖诀。
“咔”的一声细响。
竹瑶先前没有料到魔尊会突然发难,仓促间掐诀护身,可那临时召出来的护盾却仅仅裂开了一小道缝隙。
这杀招的威力远远没有她想象中的可怕,即便落在她的身上,怕也造成不了多大伤害。
被她扶起的魔尊身体一颤,脖颈处血契大亮,启唇吐出一大口鲜血,眸光破天荒地掠过一抹惊愕。
禁邪锁与缚魔链齐齐发力,然而束缚住他的是那道血契。
他本不以为意的血契。
它所带来的反噬远超他的意料,在他祭出杀招的那一刹抵去了他大半邪力,刚刚凝结成型的魔识都遭受重击,险些溃散。
禁邪锁深入骨肉,鲜血伴着疼痛流淌,南哀时的神色阴晴不定,那尖刃慢慢散开来。
而竹瑶在片刻惊诧过后也回过神来。
——这少年魔尊果然不像他在登天桥下装得那么乖巧。
那魔尊脸上一掠而过的惊异之色并未能逃过竹瑶的视线,她心中恍然明白过来,心中忍不住再次得意:幸好她在魔尊尚未脱困时便机智地选择趁人之危,与他结了血契。
这次被发现了的暗中偷袭撕破了一魔一妖之间虚伪的平静,也彻底撕下了少年魔尊的伪装。
南哀时忽地笑起来。
他倚在墙边,长长的黑发散在苍白的脸边,毫无血色的唇被鲜血染红,妖异又邪气。
“怎么,是我的血肉染了脏污,洗净了才能下口?”
“还是你这手中未曾沾过血气的小妖,不知要怎么剥去我的皮,抽掉我的筋。”
“这有何难,”他低低说,那一双桃花眼带着笑,“来,将手给我,我教你便是。”
竹瑶:“……”
此时此刻的南哀时与先前在登天桥下那个走投无路的可怜少年完全不同,开口便是冷声嘲讽嗤笑,她心中反倒松了口气。
毕竟未知的才最为可怕。如今见识了这魔尊的真面目,又察觉到他因为血契的束缚对自己造不成什么威胁,在竹瑶的眼中,这魔尊登时换了一个形象。
“既然你醒了,便自己擦擦身体吧。”她把那一条抹布往魔尊那边递了递,见他不接,便将抹布放到魔尊怀里:“毕竟男女授受不亲。”
倚在墙上的少年魔尊面色微微一僵。
……男女授受不亲?
他这上衣又是被谁亲手褪下的?
他唇上沾着血,鲜血色泽艳丽,偏偏脸白如纸,于是看上去便像是画了皮的恶鬼,叫人一看便心生惧意。
但那猫妖面对他时并未露出惧意。
南哀时脸上假惺惺的笑意淡了下来,面色几乎转瞬之间便覆上了一层寒冰。
那乌黑的睫在眼底洒下一片阴影,他随手拿起怀中的抹布,面无表情地看着它片刻,用它拭去唇边的血。
沾了鲜血的抹布被他随手掷回木桶,水花轻溅,魔尊冷冷道:“你究竟想做什么?”
竹瑶稍稍一顿。
她对这个问题早有预料。
生来便是魔尊的修罗,绝不会轻而易举地相信身边的任何活物。想要获得南哀时的信任绝非易事。
她不知道南哀时究竟是不是她的任务目标,但留在他的身侧,阻止他作恶,总归不会出错。
……而如果她想要留在他的身边,慢慢获取他的信任,就需要先想到一个合格的理由。
竹瑶抬起眼,与魔尊对视。
“我想要穿过赤血渊,找一个人。”
正如想要进入仙界需要穿过登天桥,想要进入魔界也需要穿过赤血渊。这两者皆非易事。
通常只有魔与魔修能进得去魔界,竹瑶胡乱编道:“我帮你,是因为你可以带我过赤血渊。”
“真是罕见,”少年魔尊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你不怕我翻脸不认人?”
竹瑶道:“你与我立了血契。如果你不想一辈子都被血契束缚,就不会翻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