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你带我进了魔界,我就会解开血契。我发誓。”
南哀时稍稍眯起眼。
从未有人能够威胁他。他不死不灭,亦不在乎□□,自然没有什么能永久束缚住他。
仙家百般针对他设下的重重大阵,最后也未能禁锢他多久。
但他却没有反驳。
漫长的沉默,竹瑶始终没有挪开视线,镇定地与他对视,又开口道:“那些仙人现在便在外面搜寻你的踪迹,我若想害你,即便打不过你,也有的是方法引来他们的注意。”
空气似乎都要凝结成冰,须臾后魔尊忽地撇开脸。
“我饿了。”
竹瑶:“……?”
她的怔愣太过明显,南哀时又转回头来,垂着双猩红眼眸看她,冷冰冰嘲讽道:“怎么?说是要助我脱离追寻,连食物都找不来么?”
竹瑶:“……”
少年魔尊面无表情,以至于她有些分辨不出他是在存心刁难还是真的饿了。
魔物也是需要吃饭的吗?
小说中只出现过魔物食人肉喝人血的描述,竹瑶奔波了一整日都尚未觉得饿,心中下意识觉得南哀时这样的大魔头理应不需要进食才对,却又拿不出证据质疑。
魔尊倚着墙坐在桌上,那双腿僵硬至极,一动不动。即便她想要现在便动身离开这座山,以南哀时现在的身体情况,恐怕也走不出多远。
竹瑶看了眼木桶里浑浊的血水,妥协道:“好吧。”
沂水山虽然不似从前般人来人往,但竹瑶还是想要碰碰运气,先去庙里探一探。
——倘若运气好,那仙像前呈着贡品,她就不必在这黑漆漆一片的荒山野岭试图打猎了。
那茶棚虽然被她改造了一番,但里头仍不暖和,倘若这寺庙尚能住人,她还能将魔尊带到这里养伤。
之前竹瑶用妖识探阵的时候并没有看到寺庙,那座庙宇大抵是在山顶。她在黑夜中往山上走,山路上杂草丛生,没过了她的脚跟。
深夜的山林中阴风四起,两侧树影幽幽。林中似有野兽一晃而过,那片草丛都摇动起来。
狂风吹得树冠呜呜作响,巴掌大的莹绿树妖坐在枝头,新奇道:“看,好生年幼的猫妖。她来这里做什么?”
树底的蘑菇嘀嘀咕咕道:“是猫妖么?看起来像是狐狸精。”
“又在说胡话了,”树妖荡着两条细细的腿:“狐狸岂会往沂水山来,你又不是没见过从前那冲着狐狸设下的天罗地网。就算是残存的气息都足够他们喝一壶了。”
竹瑶总觉得有眼睛在盯着她看。
这里接近登天桥,灵气浓郁,不知滋生过多少妖怪。她心中腹诽自己一个妖怪惧怕魍魎魑魅是怎么回事,却默默化为妖身,将自己的身形也隐藏在草丛里。
脚下的荒草路逐渐变成了青石台阶,眼前的路亮起灯火。竹瑶抬起头,看见不远处的黄瓦红墙、飞檐塔刹。
那寺庙修建得富丽堂皇,偌大的建筑物隐在黑夜里,看得不甚清晰。庙宇入口挂着两盏灯笼,竹瑶探头探脑地瞅了一会儿,不走正门,跳上红墙。
庙中并无她想象的那般荒废,借着有限的光亮,能看见地面被打扫得干干净净,落雪都被扫至道路两侧。
这里有人居住,竹瑶心想。
进入寺庙山门后是一方栽了五树六花的寺院,竹瑶的目光掠过系着红绳的菩提树、细心打扫过的功德箱,往更远处看去。
踱过长廊后便是呈着仙人像的大殿,从墙上隐约能望见大殿右侧僧人的居所,几点明黄灯光照亮了屋前的路。
沂水山如今香客稀缺,没想到寺庙中仍有僧人居住。竹瑶轻手轻脚落下墙,趁着黑偷摸进宝殿。
殿中并未点灯,零星月光漏进殿堂,竹瑶借着那黯淡月光抬眸一瞧。
巨大的仙人像立于殿堂之内。
那是一座玉石雕像,与登天桥上的那些仙像颇为相似。仙人骑着仙鹿,手持着根一头于肩上垂落的纤长柳枝,眉眼含笑,温润慈悲。
竹瑶的目光从那飘逸出尘的仙人像上挪开,落在仙像前摆放着的小小香案上,一双琥珀猫眼在黑暗中“登”一下亮了起来。
——桃子!
那香案上赫然摆了一盘鲜桃。
分明是寒冬时节,那盈盈月光下的桃子却白中透粉,像是初熟一般。
她心生喜悦,飞奔至神像前,合起两只爪子,对着仙人像拜了拜,正要化为人身端走这一盘桃子,忽地听见钟声响。
那声音是从寺庙中的钟楼里传来的,钟声悠扬清荡。竹瑶懵了一下,下意识竖起耳朵去听,还未反应过来这是怎么回事,耳中便听见宝殿外隐隐约约传来动静。
“近日这般寒冷,倘若晨钟能稍稍推迟些许便好了……现在太阳都没出来呢。”
“师弟这话可别被静心师父听了去。”
脚步声愈发近了,竹瑶心中怦怦跳起来。宝殿中没有什么可藏身之处,雪白猫咪一双圆眼四处乱转,最后蹬着仙人像持着的那根柳枝,一路蹿到了仙像的头顶。
这仙人像远远看着清逸脱俗,蹲在上头了才知道这仙像上落了不少灰尘。这寺庙中其他事物都干净到一尘不染,多半是住在这里的僧人不敢触碰这座仙像,也不敢用凡物打扫。
竹瑶忍着脏,俯下身子,窝在仙人的脑袋上,希望那两个和尚不要抬头注意到她。
“师父现在哪有功夫管教我们呀,当初那妖怪的一花世界终于有了散灵的迹象,师父忙得连饭都顾不上吃了呢。”
“莫要编排师长,你又不是不知,静心师父带着我们在此处荒庙中驻留如此之久,便是为了那狐妖的一花世界。”
那两个和尚出现在宝殿门口,一个稍微矮些,撅着嘴巴,不太高兴的模样。另一个更高更瘦,手持簸箕扫帚,看着更稳重严肃些。
散灵,竹瑶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这个世界中存在着“空间”这种法器。它在仙界魔界中随处可见,在人间却是不可多得的珍宝,只流通于人类修士之间。
这类法器在滴血认主后便会生灵,只供主人使用。若主人身死道消,所生之灵便会慢慢消散,直至彻底散灵,重新成为无主之物。
不过出现散灵迹象至彻底散灵之间的时间可长可短,若是法器原主的修为高深,散个几百年都不是什么罕见之事。
那年幼些的和尚来整理香案,嘴中嘟囔个不停:“也不知道那法器里头藏着什么样的宝贝,才能让师父如此重视,整天钻研加快散灵的法子,到处去买灵石材料。大米都快要吃不起了。”
“切忌贪念口腹之欲,”年长些的和尚先是严肃教诲,继而答道:“大抵是为了魔尊。”
……为了魔尊?
竹瑶和那个小和尚一样,登时便往他那边看了过去。
那和尚顿了顿,终究少年心性、仍有八卦之心,压低声音悄悄道:“据传当年魔尊闯上仙界,便是为了那被掳走的狐妖。说不准那狐妖的法器中有魔尊给予她的宝物。”
竹瑶本来藏得严严实实的尾巴一个没绷住,“嗖”一下翘起,从神像脑袋上冒了出来。
第6章
◎“竟是一只猫妖,妖怪,休想逃跑!”◎
竹瑶有些震惊。
……他们口中说的魔尊,是她所知道的那位魔尊吗?
她心中知道那魔尊定不如他的外貌那般年幼,可她没想到那看上去阴晴不定的魔物竟然会做出这种事情来。
书中说魔尊冷酷无情,如今看来却不尽然。她心中顿时升起好奇心,很想去看看那与魔尊有关的狐妖会留下些什么东西。
竹瑶心中琢磨着,没注意到底下擦完香案的小和尚按了按酸痛的肩,扭了扭脖子。
头顺势抬起,那和尚的目光无意间划过眼前的仙像,忽然僵住。
那端庄清润的仙人像头顶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只毛茸茸的长尾,在仙人发边一晃一晃。
小和尚瞪大了眼,一时间腿都软了,颤颤巍巍举手指向仙人顶:“师、师兄……”
这些被供奉着的仙人像中都是有仙力残存的,香火越旺,仙力也便越旺,有时仙人还会灵临仙像,令仙像“开眼”,施下仙迹。
如今看到不知哪来的一只野猫竟胆敢脚踩仙像,那大和尚登时吓到近乎魂飞魄散。
“罪过、罪过,”他不知从身上哪里翻出一条戒尺,怒目道:“哪儿溜进来的野猫,胆敢对仙师不敬!”
竹瑶也吓了一跳。
她下意识伸出两只猫爪,把那条顽皮的尾巴摁回肚皮底下,接着马上意识到这掩饰无济于事。
好在这仙像足够巨大,那两个和尚蹦起来也够不着仙像的膝盖。竹瑶心中想着,下一瞬却见那大和尚手中的戒尺顷刻间飞快伸长。
那看似平平无奇的戒尺竟是一只法器。
竹瑶始料不及,被那戒尺重重拍了一下。雪白的猫失去平衡,猫身从仙人像上翻下来,肉垫在半空中蜻蜓点水般落在仙像柳枝上,借力稳住身形。
被拍到的后腿剧烈疼痛,竹瑶轻飘飘落在地面,飞快往宝殿后门逃去。
“竟是一只猫妖,妖怪,休想逃跑!”
那大些的和尚急急追来。
竹瑶在寺庙中到处乱窜,先前看上的鲜桃都来不及拿。她身形小巧,又是妖身,很快甩脱了那个和尚,气喘吁吁地停住脚步。
她又钻进了树上藏身,抖了抖猫耳尖尖沾上的树叶。左后腿疼得猫咪龇牙咧嘴,她探头探脑地往外看,这才注意到自己此时身处一座小院。
这小院像是僧人住的地方,却比宝殿右侧那些房屋更朴素简洁。
竹瑶的目光落在院中小屋敞开的窗台上。
那屋中此刻并没有人,书桌上摆着一只华光流转的吊坠。
在看到那吊坠的第一刻,竹瑶的脑海中便闪过了先前那两个和尚说过的话。
——狐妖的空间法器。
这只吊坠里兴许会有跟那少年魔尊有关的东西。竹瑶犹豫了一下,轻巧跃上窗台。
近了些才能发现,那流光溢彩的吊坠被置于一张巴掌大小的木制方台上。
方台表面刻着奇特的纹路,四角各嵌着一块色泽莹润的灵石,令她想起了先前在半山腰处看到过的驱邪木。
难怪那些和尚口中的“静心师父”会把这宝贵的法器大剌剌放在这里,原来是有阵法护着。
竹瑶没有擅动法阵,暗暗将这院落的位置记在心中。
出了这院落东面便是斋堂,竹瑶悄悄溜了进去。
寺庙中自然不会有什么大鱼大肉,白粥难叼、素菜带走了也没法煮熟,她最后只顺走了两只馒头。
千辛万苦把馒头搬运至寺庙外,竹瑶化作人身,松了口气,从林间赶路回到茶棚。
她的左小腿已经红了一大片,白皙肌肤上一道深红尺痕边缘泛着青,看着触目惊心。
进棚的时候魔尊抬起眼。
他被褪下的衣服又被重新穿好了,像是有些困倦了,垂着头打了会儿盹,抬眸时长睫沾着泪,红瞳迷蒙茫然。
倘若他的五官不是那般特殊,不知多少人会被他此时的神态骗到,将他认成一个天真无邪的少年人。
猫妖走进来。
她的身后是初升的曙光,稍稍侧过脸时轮廓被金辉映亮,白得透明,脆弱柔软。
似乎轻而易举便能划破,让那张漂亮的脸流出血来。
“你要的食物,”
猫妖伸出手,将两只馒头递给他,琥珀眼瞳眨了眨,道:“荒山野岭的,就只能找到这些了。”
她走路的姿势有些奇怪。
南哀时垂眼,看见她腿上的红肿伤痕。
那不过是短暂一瞥,他眸光漠然冷淡,讥道:“这般低劣的猪食,你也敢递到我嘴边。”
竹瑶:“……”
她忽然有些想念登天桥下那个戴着伪善面具的魔尊。
魔尊对馒头嫌弃不已,竹瑶不愿浪费自己辛辛苦苦带出来的食物,索性自己吃了。
那馒头确实难以入口,在冬日冷冰冰的温度下快要冻成了石头。竹瑶慢吞吞咬着,随口道:“你为何闯入仙界?”
魔尊道:“你为何如此多话。”
竹瑶:“……”
这魔尊好生阴阳怪气。好烦哦。
“听说这座山上曾死了一只狐妖。她的储物法器落在了沂水山的寺庙中,已经有了散灵的征兆。”
她状似随意道:“我方才听到一个和尚说,她的法器中或许会有你的东西。”
少年魔尊的目光落了过来。
竹瑶清楚地感觉到南哀时在看着她。她坐在木椅上,又咬了口硬邦邦的馒头,抬眼与他对视。
“……”
少年轻轻歪了歪头。
沂水山。狐妖。
墨色长发自他脸侧垂下,他眼眸迟缓地一眨,似乎在破碎的记忆中拾起了什么往事。
“它在哪?”
——竟然真的有这回事。
竹瑶表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激起了八卦的水花:“在寺庙的一处院子里。我本想将它带回来,只是它被法阵守着,我不敢轻举妄动。”
“那些秃驴和尚又能做出什么阵法,”南哀时张了张苍白的指,漫不经心道:“我去破了便是。”
竹瑶愣了愣:“那些仙人还在外面搜寻你的踪迹,倘若……”
她的话止住,因为南哀时下了桌。
他身上的伤口又开始崩裂,长长的缚魔锁链被拖拽着掉在地上。脚掌踏上地面时他的身体轻轻一晃,站不稳似的,眉眼间刹那流露戾气。
——那法器里恐怕真的有对他很是重要的东西。让他身负重伤也要去取。
少年魔尊遍布伤痕的手指搭在木桌上,借力稳住身形。她安静片刻,有些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看魔尊的眼神也复杂起来。
“那只狐妖的手中有我的傩面,”
南哀时眼也不抬,散漫开口:“能用于遮掩气息。”
那是他心血来潮取了仙尊、妖王与恶魔的血所炼制的物什,戴上了,即便以魔物之身上登天桥,都不会遭遇阻拦。
后来有一位上仙闯入赤血渊,跪在魔域大殿里,苦苦哀求,想要将它求去。
可与魔鬼交易又怎能不支付代价,黑发红眸的恶魔端坐大殿,含笑示意上仙转身去看殿侧。
那里立着一排奴仆,牛头人身的、头长犄角的、脸有长疤的,个个长得千奇百怪。
上仙僵立片刻,走进了那群妖魔鬼怪里。
“……傩面?”竹瑶疑惑道:“那不是人间用于驱鬼辟邪的道具么?”
“是啊,”他稍稍偏过脸,笑起来:“那又如何?”
凡人寄托于用一只小小面具驱鬼辟邪,他一个魔头偏偏要戴着傩面招摇过市。
竹瑶觉得这大概就是魔尊扭曲的恶趣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