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故人
◎有我呢。◎
舒念唯觉心尖儿上被人掐一段也没这么难过, 气得倒笑起来,“你是不是觉得你疯了,我便不要你了?”
崔述双手握着她,埋下头去――基本就是个承认了的意思。
舒念无语, 想了一想, “便罚你把来由一次说完, 方能饶过。”
崔述纠结半日, 含糊道, “其实你都知道。阿兄命我冒充阮倾臣,潜入南院, 刺杀淮王。”
“你那时都已是御赐‘武林吴侯’, 前途无限,居然连这种话都听他?”
崔述稍觉难堪, “原打算着此事隐秘,应不易泄露, 阿兄又允了我回山后重归膝下。”
“重归膝下?”
“我原是阿兄义子――”崔述越说越觉无地自容,自暴自弃道,“要笑便笑吧, 我就是这么乱七八糟一个人, 你也不是今日才知道。”
舒念一时竟不知能说些什么――世间人瞧着风光无限的小吴侯,为了一个名义上的爹, 倾尽所有,到头来除一回牢狱之灾,一无所有。
傻得可笑, 傻得可爱。
“后来又为何没能回去?”
崔述扯扯嘴角, “阿兄仍就坐在那里, 告诉我皇家设武督, 我必是不二人选,他何德何能为武督之父,叫我休要逼迫于他。天大地大,无论我去向哪里,他心里记着我,我总是苏家人便是。”
舒念心中一动,所以苏循也知武督之事?
“我气得当场犯浑,硬逼着阿兄扔了那双鞋,跟他说,从此后崔述与藏剑楼再无任何瓜葛。”
舒念称赞,“哪里犯浑?做得很是。”一时灵醒,“果真扔了?那苏秀从何处寻来?”
“藏宝阁窗外便是吴山万丈深渊,”崔述出神道,“我眼看着阿兄扔出去,断不可能寻回。”
舒念无言以对,“今日这冒牌货,是苏循的手笔,还是苏秀?”
崔述摇头,“不知。”探手握住她,使力一提,“别管那些,睡去吧。”
二人手拉手回去。舒念一眼看见那双鞋,大觉碍眼,包袱一卷便隔窗掷出去,“亏我拿了一路。”想想不解气,跑出去裹两块石头沉到湖底,才算罢休。
回到屋里,却见崔述坐在床边出神,便放了帐子,拉他躺下,“怎不当场戳穿苏秀这把戏?”
黑暗中,崔述乌黑一对眼睛闪闪发亮,“苏秀敢公然拿着出来,足见我之前半生,有多么软弱――”
舒念一滞。这话半字不虚,他先时一个人在房中魔怔的模样,历历在目――
苏家父子固然阴毒,而她的阿述,也的确太过作茧自缚了。
崔述动了动,翻转身去。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舒念亦不指望他能一日间往事尽忘,便自去睡。半梦半醒,恍惚一个声音细细弱弱,贴在耳边――
“别嫌弃我,念念。”
她闭着眼睛发笑,摸索着寻着他手,搭在自己心口,迷离应道,“不怕,便再软弱些也不怕,有我呢。”
其时已入酷暑,日头升上,地上便跟下了火一般。舒念自幼畏热,白日里守在房中一步也不肯出去。便只能由崔述去采买行装。
舒念摇着扇儿送他,“一个人无聊得紧,小吴侯万万早去早回。”
崔述十足怨念,流连半日,见她丝毫不为所动,便知此事已成定局,磨蹭着出去,临走回头,还见舒念笑意吟吟向自己招手,“带些菱角儿回来吃。”
只能恨恨去了。
舒念枯坐一时,一老翁悠哉过来,手里提着一条鱼并新鲜菜蔬,一抬头看见她,倒唬一跳,“你是――”
“此间主人。”舒念笑道,“您是――”
“胡说。”老翁斥一声,“此间主人是个小郎君,小老儿受嘱托,日日替他拾掇,几时变作你这小娘子?”
“既是小郎君,带个小娘子回来,又有甚么稀奇?”舒念开了院门,“日日送菜,又无人吃,岂不浪费?”
“小老儿不会吃么?”老翁白她一眼,“新鲜的放着,昨日的我提回去,正得。”
晃悠去了厨下,昨日采买俱已见底,指着舒念骂道,“哪里来的小贼偷吃?”
“要不您坐坐,等小郎君回来,与他当面分证?”
老翁一惊,“小郎君果真回来了?”倒惊慌起来,放下菜蔬往外走,“告辞。”
“又为何?”
“你既是她小娘子,自家郎君什么情状你难道不知?倒来糊弄小老儿。”老翁开门便走,“可惜了,看着好长相,却是个疯癫的。”
舒念隔着栅栏一把拉住,“怎讲?”
“前回来时,另一个小娘子带着四五个人相陪,半步也离不得,听闻稍不留意便寻死觅活,吓人得紧。”老翁一把拉开舒念,“他在外间,可有人跟?”
舒念一听这话,顿觉日头毒得骇人,哪里肯放他走,手按篱笆翻身出去,恳切道,“确然不知,求爷爷相告。”
老翁叹气,“小老儿见过几回,时时坐着,一日也不言语,看着还无异样,听那小娘子从人言语,在家中寻过死,好几回差点没了,才带着来这处旧宅散心――几年过去,不知可好些?”
舒念心生疑惑,想问又不知从何说起,只知拉着老翁不放。老翁越发急着要走,二人僵持半日,忽听一人道,“你们在做什么?”
老翁回头,一眼瞧见崔述,唬得一个倒退,“小……小郎君?”
崔述疑惑道,“您是――”
舒念心头顿时凉了半截,以崔述的记性,见过的人不可能认不出――
除非相见之时,崔述确如这老翁所言,神智不清,不辨生人。
想了想便道,“你特特请来拾掇屋子的爷爷,怎么竟不认识?”
一丝慌乱一闪而过。崔述点头,“日头晃眼,未能认出来,辛苦爷爷。”
老翁摆手,“这么些年,几回相见,小郎君头回与小老儿说话,看着大好了。小老儿高兴,明日杀一只鸡,提两坛酒来。”
舒念看崔述神色连变,忙向老翁道,“那辛苦爷爷。”拉崔述入内,“晒,进去。”又抱怨,“去这么久,等得我都成石头了。”
崔述一笑,“就……半个时辰。”
“半个时辰也很久了――”舒念口中说话,不着声色回头,果然见老翁浑似见了活鬼,张口结舌立在当地,应是从未见过这样的崔述。
舒念忍不住便去拉崔述手腕,还未触及那处伤疤,已被他不着痕迹避开。
崔述放下包袱,打开,“看看缺什么?”
“管他。”舒念忽然恼怒,“若缺了什么,路上再买便是。”
崔述何等敏感,走到她身前,“怎么,不高兴?”
舒念想问他六年间发生了什么,想问他是否真的自戕,想问他是否真的神智不清――稍一抬头,风光霁月一张脸,含一点忧虑,乌黑晶亮一双眼,盛着自己小小的一汪剪影。
忽然便泄了气――
罢了,都过去了。
自己振作起来,摇摇扇子,“天热,难免脾气大。”一股邪火奔苏秀去,“苏楼主大热天不知消停,祝他明日便长一身痱子。”
崔述虽摸不着头脑,却被她逗笑,“藏剑楼有凝珠露,倒一点在浴水里,不生痱子。”
舒念勃然大怒,“凝珠露是我做的东西,璇玑岛拿给苏秀?气死我也。”
崔述含笑摸她鬓发,“晚间有客,你与我一同见见。”
舒念吃一惊,崔述六年前便是个独来独往的情状,那时还有藏剑楼在他身后,偶尔有人同行。这一回见,越发孤岛一般,头回听他说有客人,“什么人?”
“你都见过。”崔述道,“从百花寨出来一直奔波,他们与我失了联络,只得来这里等着。”
舒念想了想,“既有客来,弄些菜肴?”
崔述摇头,“何需麻烦?天热,你坐着,叫他们自买酒菜。”
舒念一想有理,心安理得,安坐不动,自与崔述饮茶闲话。
夜幕一落,有脚步声一路惊动蛙鸣。隔窗看时,却是两条大汉过来,身后四个小厮,抬一桌席面。
舒念惊道,“丹巴?那……那……那瘦头陀?”
瘦头陀招呼小厮往院中梨花树下摆好席面,使铜板打发了,才向舒念道,“在下苦增。”
舒念一滞,六年前南院时,自己在他眼皮子底下偷梁换柱,今日才知其人名姓。
丹巴一摆手,招呼道,“百脍斋招牌好菜,配梨花酒,府卿坐吧。”
崔述坐下,回头看舒念站着不动,便拉她袖子,“怎么?”
“府卿?”舒念来回看他三人一时,“且说说怎么一回事?”
丹巴倒吓一跳,“府卿竟没告诉娘子?”
崔述一滞,“还未得时机。”恳求地看一眼舒念,“先坐吧,好吗?”
有外人在场,舒念不便刨根究底,只得按下疑惑坐了,看苦增斟一杯酒放在崔述身前,夺过一饮而尽,空杯重重顿在案上,“他不能饮酒。”
苦增一滞,便看崔述。崔述道,“看我做甚,听娘子吩咐便是。”
四人团团坐定。丹巴四下张望一时,“府卿有言,今日有个小郎君需交我安置,人在何处?”
崔述摇头,“他不来啦。”
舒念脱口相问,“谁?”
崔述与她续一盏酒,目光闪避,稍觉难堪,“昨日里,你在的――”
“你是说――苏都亭?”舒念一惊。崔述当着藏剑楼众人有言,苏都亭若离开藏剑楼,由他寻个托身处,原以为只是随口一语,竟是早已安排妥当了么?
作者有话说:
明晚九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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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府卿
◎我这一生,做过最对的一件事◎
崔述点头, “人各有志。”
四个人围坐吃喝。崔述仍是一惯不言不语的模样,却看得出与丹巴二人极为相熟,听他们说些路上见闻,眉目舒展, 唇边噙笑。
夏日夜里, 偶有凉风路过, 伴着阵阵蛙鸣, 菜肴鲜美可口, 梨花酒甘冽清甜――
若无外间世事扰攘,唯愿长留此时此地。
舒念轻叹一声。崔述正听丹巴说话, 侧首看她, 稍觉不安,“累了么?”
舒念万没想到这一点动静都叫他察觉, 连忙否认,“没有。”
崔述仔细看她, 商量道,“你先去歇息?”
舒念着实百口莫辩,索性耍赖, “我不走, 还没吃饱你就撵我,存心叫我饿到明日。”
崔述一滞。还是丹巴解围, “应是我二人说些无趣事,叫小娘子听得生闷。”
苦增笑道,“赶紧正事说完, 府卿好带小娘子歇息, 我们两个碍眼的老东西, 也该退场了。”
两个人四只眼便都转向舒念, 舒念愣一下,还是崔述打破僵局,“你们直说便是。”
“是。”丹巴一笑即敛,“武岳一门高手尽出,入川接应,昨日被人端了老巢,宗祠的旗子都叫人拔了,烧作一团飞灰。宁伯遥带着人刚到湖北,听到信儿,唬得又往回走――”
“现在回去,赶得及什么?”崔述一哂,“都是打着谁的旗号?”
苦增哀叹一声,“府卿明知故问。”
舒念插口,“难道是你二人端了人家老巢,烧了人家宗旗?”
苦增一张脸黑似锅底,“小娘子莫拿我二人说笑。”
崔述拉住舒念,摇头制止,“莫逗他们。”又问丹巴,“黄石如何?”
“看着风平浪静,实则暗流汹涌。”丹巴道,“黄石李氏一门举家东游,早早躲出去,蓬莱拜观音,只留了一个管事拾掇房屋吃食,聊尽地主之谊。其他――除了倒霉催的宁武两家,便连西岭都已有人早早抵达。”
崔述点头,“如此看来,唐玉笑家事已了,如今也要插手中原了。”沉吟一时,“请的人呢?”
“初八到黄石。”
崔述站起来,“既如此,都回吧。酒留着,初八日,咱们黄石再饮。”
二人齐齐领命,躬身行礼,“府卿万万珍摄,我等在黄石恭候。”
舒念目送两条大汉去远,斜眼看崔述,“这位府卿,是时候与我交待了?”
“陪我走走吧。”崔述一语出口,便挽着她的手,穿过篱门出去,一路踏月而行,娓娓道来,“贺兰敬明五年前被拘廷狱,九鹤府一直无主,你知道吧?”
舒念哼一声,“他违背圣命私下害你,活该报应。”
崔述沉默片时,怅然道,“官儿做到他那么大,弄死一介武林草莽并不算什么。贺兰敬明倒霉与我无关――未得新主欢心,才是关窍。”
“新主?你是说监国太子?”
“嗯。”崔述点头,“陛下年老,平淮事了便一直不管琐事,朝中太子监国,辽东却还有个叔王。贺兰敬明失势,九鹤府由谁当家,叔王与太子各执一辞,陛下不发话,生生空悬五年。”
舒念一步抢在他身前,难以置信道,“难道是?你――你?”
崔述将她拉回身畔,张臂揽在怀中,“念念真机灵,都还没说呢,倒明白了。”
“什么时候的事?”
“就――诸山舍会前,我离开姑余,也为这个。”崔述道,“叔王上书,力荐我做府卿,太子因一些事,竟也不反对,便叫我占了便宜。诏命到姑余时,正好丹巴来寻我,我便打发他们入京,去府里效命。”
“就是江湖传言,丹巴上姑余,甘门主以下无敌手,被小吴侯一脚踹下山门那回?”
崔述眨眨眼,算是默认。
舒念长声叹息,“足见江湖传言不可信。连我这悬壶济世的大神医,都能被编排成整日炮制毒物,又兼祸乱天下的女魔头,真是――”
崔述握着她的手紧一紧,肃然道,“别管世人,我心中知你。”
“嗯。”舒念笑起来,“你也一样,记得莫管旁人事,有我在。”旁人二字咬得极其慎重。
崔述心知她意有所指,必是藏剑楼一门,心生暖意,郑重答允,“放心。”
“此事江湖中尚无人知?”
崔述点头,“非但江湖,朝中亦无人知。宁斯同随侍平辽王,约摸知道叔王力荐,应不知首尾――诏命年内入京,到时应该有消息。”
舒念一时想起,初上吴山那日,宁斯同深夜来访,替辽东叔王招揽崔述――应是平辽王借宁斯同之口,再次表达亲热之意。
苏秀机关算尽,却连在算计的人如今是谁也未理清,着实可叹。
舒念难免操心,“现如今流言纷纷,会不会有所变故,叫你为难?”
“不会。”崔述一笑,“若有,咱们便寻个地方养花种草,求之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