牢头小心翼翼走进,轻声细语和他说话。
那个叫裴世子的犯人依旧不说话。
“陛下要见你,你洗漱一下,”牢头见他头发微微动了动,知道他听见了,“现在陛下,是之前的辅政长公主殿下。”
犯人渐渐抬头,一双赤红的眼睛透过乱草一样的头发,射出光芒。
*
兵部尚书亲自到刑部大牢接人。
等待的时间比他预期要久许多,一问才只牢中发生了事端,心中不禁有些着急,担心裴宴之被关大牢大半年,虽然他也曾暗中打点,但到底不敢太过明目张胆。
如今,不知受了许多苦,或许人都废了,无法再领兵打仗。
终于,人出来了。
瘦得厉害脸色很不好,老尚书倒是也有了准备,但眼中毫无一丝活人气息,走路时的麻木和僵硬,仿佛一具行尸走肉,让他心中一凛。
心中焦虑,马上不显,老尚书上前拱手:“辅……裴世子,陛下要见你,随老夫过去吧。”
他一边说一边打量,却见他眼神空洞,似半晌才听明白他的话,眼神微微闪了闪,却只是抬起了一只手。
老尚书也看过去,却只见到了缠满血迹的白布手掌心里,握着一块碎瓷。
他眼神痴痴看着,仿佛这块碎瓷比女皇陛下的召见更为重要。
老尚书不仅着急起来:“裴世子,宴之!莫要让陛下久等。”
她愿意见你,说不定还能让你继续掌兵权,这是天大的好事!
你还等什么?
听刑部之人说,裴淮似乎神志不太清楚,看上去似乎还真是。
这可如何是好。
正当老尚书心急如焚时,裴淮似终于看够了手中的碎瓷,他微垂着眼,小心翼翼将它放进怀中。
老尚书猜不透他此时在想什么,却见他缓缓抬眼,眼神冷漠看过来:“带路。”
*
时隔大半年,赵蓁再次见到裴淮,恍若隔世。
裴淮和老尚书被小太监带进御书房时,赵蓁正埋头奏折中,抬眼时,看见老尚书身后垂首站立的瘦削身影,就算当时怒火滔天,现在好像也只剩一片怅然。
时间,真是个好东西。
老尚书带着培华向赵蓁行礼,然后,立刻说起西北战局,从对方的兵力、主将到粮草的安排,都一一分析。
赵蓁听得仔细,却发现被人举荐的裴淮一言不发。
赵蓁询问:“裴卿若是挂帅,可有什么不同看法?”
裴淮闻言,缓缓抬头,他静静看着赵蓁,眼底似有万般情绪在交缠争斗,却依旧还是不发一言。
老尚书起身行礼:“陛下,老臣还有要事须即可处理,请陛下赎罪。”
赵蓁颔首同意,也示意侍奉的小太监一同离开。
诺大的御书房安静下来。
赵蓁静静看着裴淮,视线如同远山中平稳流淌的溪流,无甚波澜。
倒也不是赵蓁时隔半年就能忘却一切情爱,抛开一切恩仇,只是相比劳心费力又让人心绪难平的儿女情长,她的国家她的子民有一千件一万件甚至千千万万比情情爱爱更加重要的事情,等着她去做。
甚至,母后没有能达成的愿望,她实现了,她肩上的胆子比起轻飘飘的情爱,重若千钧。
情爱犹如一颗尖利的砂砾,曾经落入眼中,让人流泪不止。
可如今砂砾已然消失,流过泪的眼睛更加清明。
赵蓁突然间发现不对。
裴淮一言不发,眼眶却慢慢红了起来。
他似乎受了不少苦。
瘦得厉害,衣裳套在身上空荡荡的,仿佛一阵风就能将他吹倒。
原本一张棱角分明的俊脸,如今凹陷下去,一副形销骨立的样子。
赵蓁心中叹息,却也只恨苍天弄人,刚要打算再开口询问一遍,如果还是无果,不管是她带着火炮亲自上阵,还是老将小将择一,她都要尽快下定决心了。
谁知,一直沉默的人开口了。
“阿姐,你真的无法再有子嗣了?”
裴淮声音不大,甚至长久不曾开口,沙哑中带着沉沉死气。
可赵蓁听明白了,她有些错愕。
想要仔细问问战局,却听到如此不相干的话,但她还是点头:“是。”
裴淮痛苦地闭上眼睛。
她千辛万苦夺回了本该属于皇后嫡出一脉的所有权势,却因为他的原因,得了宝座也后继无人。
百年之后,还不知道将辛苦治理的江山交托给谁。
如若又是个和赵萼一般的蠢货,设身处地,裴淮觉得换做自己,死不瞑目。
再多的怨恨,也铺天盖地的愧疚中,消失的无影无踪。
第27章 ◎裴大将军回来了,想要面圣◎
第二十七章
殿内复又寂静。
赵蓁看着裴淮看似麻木的表情下,眼底却不断涌起一浪高过一浪的复杂情绪。
终究,他像是彻底放弃了赵蓁,完全被淹没在巨浪中。
他身体僵硬,神情颓丧。
静默很久,直到赵蓁快要失去耐心,他才艰难地开口:“阿姐,西北如今炎热干燥,只要能及时供给士兵粮草,我保证一定重创西戎大军,还边境百姓安宁。”
立下誓言后,他又细细说了他的打算。
从粮草安排到排兵布阵,从西北局势分析到西戎皇族内部形势推演,从士兵战场奖罚到死亡抚恤,从战事胜利后对西戎态度拿捏,裴淮一一仔细分说。
比起大臣们争论不休的各个主将人选,无论从见识、经验等等各方面,裴淮都胜出许多。
赵蓁突然发现,只要不在沉溺往事,陷在儿女情长中不可自拔,裴淮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军士天才。
如此宝贵人才,如果能为她所用,是大衍朝之福,更是百姓之福。
赵蓁相信,她能将让往事随风而逝,裴淮也一定能。
心中如此想着,看向裴淮的眼神里情不自禁带了一丝憧憬的光彩。
“……如果各方配合得当,不仅可以立刻让西戎军败退,甚至可以乘胜追击,拿下他至少三座城池,阿古那城地势平坦,可最先拿下,”裴淮也发现了赵蓁眼中熠熠闪耀的光辉,那种专注的眼神让他胸膛里死去的一颗心脏,又要开始蠢蠢欲动。
他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小心翼翼试探,“……阿姐?阿淮可有哪里说的不妥?”
赵蓁缓缓摇头,收回视线,思索一番问他:“如若朕让姚黄随你出征,可有把握一举拿下西戎国度,甚至,活捉西戎国君?”
西戎多产矿石,冶炼武器是他们的强项,若是和百年前那样安心铸造,老老实实和周边国家交换粮食,也不失为发展大计,可大衍之所以建朝,就是西戎觉得大衍之前的国君甚是软弱可欺,一步步将这个天府之国掠夺到无法生存。
赵蓁从母后那里听说过,西戎人不止强粮,还抢人,抢了男人当苦力,抢了女人当生崽,如若遇到饥荒之年无粮可抢,就把人当场“两脚羊”杀了吃肉。
丧心病狂至极!
她要彻底将西戎打趴下,甚至,将他从历史长河中彻底消失!
裴淮突然间狂喜。
这是赵蓁最大的倚仗之一,如此轻易交托,可见对他的信任依旧无可比拟!
他忍住心中滔天的喜悦,飞快地在心中计算兵力、两方形势、气候条件,然后他坚定开口:“阿姐,给我一半炮火营,足以!”
剩余还是留在你身边,震慑朝中各处涌动的暗流。
赵蓁颔首,对此结果相当满意。
如若要快速拿下西戎,势必要出动她的炮火营,但若御驾亲征,朝中尚无可信托之人,她领兵在外也无法安心。
赵蓁信任的眼神和肯定的颔首,让裴淮心中雀跃又惊喜,甚至凹陷的脸颊上都带了几分血色:“阿姐,给阿淮三个月时间,如若不能踏平西戎,提头来见!”
赵蓁脸上带着四平八稳的笑容,表彰她暂时准备好好培养的军士天才:“辛苦裴卿了。”
姚黄相随,辅助战事是其一,若是裴淮若有任何异动,有她在可当场诛杀。
战场上刀剑无眼,主将马革裹尸也不是什么太大的事,朝中都不会有什么动荡。
裴淮不知这笑容背后赵蓁所想,他看着这个梦中也不敢奢想的微笑,心中只觉酸涩一片。
心中所想,人有所动,他想都不想直接往御案前冲过去。
他想说他错了,他想告诉她他这辈子都会好好赎罪,可人还没到近前,一句“阿姐”还再喉咙口没喊出来,两把带着寒光的长剑已经直取他的面门。
破空声传来之时,裴淮只凭本能躲闪,可身体到底不如从前,肩膀上吃了一剑。
但对方不过只是阻挡,他破了衣袖,却并未受伤。
错愕地抬眼去看赵蓁,只见她随意地挥手,来时不见踪影,去时依旧不见踪影的落雨听风早已又隐入暗处,连气息都无法捕捉。
“裴卿,”赵蓁的笑容虽然浅淡,但此刻她倒是真心没有对眼前这个尚且可以收归己用的天才产生杀意,不过,称呼要时候要改改了,“如今朕已然登基为帝,裴卿言行也应慎重,君臣之间相处,你心中要有一番尺度,否则……”
赵蓁突然压低了声音,又拖长了音调,一股无形的帝王威压弥漫在她身周,“否则,天子之怒,你承受不起!”
暗卫的杀招,丝毫不及赵蓁赤裸裸的警告。
裴淮刚刚复活的心脏,又沉寂下来。
眼下多想无益。
她想要什么,他就给什么,哪怕豁出性命都行。
一切,等拿下西戎再说。
*
十日后,裴淮被封征西大将军。
他带着自己暂时归拢的十万大军,和赵蓁从赵萼手中夺回的十万大军,向西北出发。
圣元帝赵蓁亲自送别征西大将军,目送他远离才转身离开。
刚回到御书房,就看见魏紫脸色黑沉如锅底,一脸欲言又止。
“何事?”赵蓁问。
魏紫狠狠皱眉,气愤不已:“奴婢刚得到消息,王阁老一群人已经打算明日早朝又要再提选皇夫一事,甚至人选名册都已经拟好了。明着是为您着想,说什么没有储君社稷不稳,实则不过看着姚黄带着火炮营离开,以为您无所倚仗,开始想要放肆罢了!”
赵蓁想着姚黄留下了最得意的两个手下连翘和木苏,以及足可以炸毁整个皇城的火炮,心中毫无一丝波澜,更别提落雨听风这段时间以来收拢的江湖势力,苗族巫蛊师的加入,让她早已对只会呈口舌之快的老东西们,毫无忌惮。
她如今更加坚信母后的话:一力降十会。
甚至,还有一句:陷入儿女情长,百害而无一利!
“莫急,莫气,”赵蓁缓缓打开奏折批阅,“朕会将他们一网打尽。”
*
一月后,西北捷报频频传入京城。
征西大将军奏报中的喜悦和和对女帝的忠心一样明显,倒是让咄咄逼人的老臣暂时有了收敛。
原本上朝时口口声声说“没有储君社稷不稳”的言辞,变成了暗戳戳的提醒。
无非是她是女子,年纪大了不好生养,容易出现变故云云。
一群老不死的在朝堂上当众说妇人生子,魏紫气得咬碎一口银牙。
赵蓁却依旧四平八稳。
她未对几个皇夫人选有任何异议,但提出来在选皇夫前先去祭天,昭告天地,庇佑大衍。
钦天监卜算了时间,最近的吉时在两个半月之后。
虽然时间有些远,但上蹿下跳要赵蓁选男人生孩子的老家伙们,终于暂时消停了。
赵蓁终于有大把时间放在朝政上,最近一段时间最大的乐趣,莫过于西北的捷报。
三天一个小捷报,七天一个大捷报!
裴淮所说的阿古那城,竟然提前了半月就被他攻打下来。
除了八百里加急的军情和捷报,赵蓁还有裴淮手下通过其他方式送来的“家书”。
赵蓁对“家书”不置可否。
将在外,她更渴望一场彻底的胜利,不想一些细枝末节去影响战事。
原本“家书”她是懒得看的,但想起父皇在世时,若是想要让外祖一家为他在前线卖命,他对母后就会格外温柔。
而母后也会装作两人鹣鲽情深的样子,不止为了中宫脸面,更是为了阿蕴的地位。
帝王手段?
后宫心计?
赵蓁阅看完了所有奏折,看着还不到子时,就翻看起“家书”来。
战事都在奏折中上报了,“家书”还真是家书,除了每日做了什么,就是他在想她。
赵蓁就当看画本子一般笑一笑就过了。
*
临近子时,寝殿里熄了灯。
今日是魏紫手下的二等宫女云岚值夜。
夜半时,她听见寝殿似有呜咽之声,心中一惊,悄悄批衣起身。
听了许久,才发现是圣元帝似被梦魇住了。
回忆起魏紫姑姑告诉过她,如果遇到这样的情况,装作不知便是。
云岚听了一会,呜咽声渐止,她才歇下。
*
三更过半,赵蓁便起身了。
去演武场练了一套拳,洗漱用膳,去早朝。
除了眼袋处有些青色,与往日无异。
早朝又开始扯皮,赵蓁冷眼看着,不喜不怒。
老臣们又要开始碎碎念“妇人产子,若是年纪大了,对子嗣不利……”,外面小太监的声音远远传来。
“捷报,西北捷报――”
着人进殿,魏紫亲手接过捷报。
一看,差点喜极而泣。
圣元元年,晋阳侯世子裴宴之大败西戎,杀西戎主将后连下三城,后又直捣京都,活捉西戎国君皇后和太子,并生擒西戎皇族共一百七十六人。
圣元帝子嗣大事因被突然提前的惊喜而搁置,大衍上上下下都在议论和期待即将班师回朝的征西大将军裴淮。
*
三日后,赵蓁难得几日耳边清净,早早批完了奏折准备歇息,突然间魏紫一脸震惊地匆匆跑进内殿。
“陛、陛下――”她气息不稳,舌头打结。
赵蓁半靠在引枕上翻着书,抬头皱眉:“何事如此惊慌?”
魏紫深吸一口气:“裴世子,不不不,是裴大将军回来了,现在正在宫门口,想要面圣。”
赵蓁算算日子,裴淮应该是不眠不休赶路,才和她当年一样,七日的路程三日就走完了。
“不见”两字都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他能甩开姚黄,甚至甩开她暗中监督之人,今日不见到她肯定不会罢休。
希望,西北的战事能改变他的想法。
她愿意召见的只有大衍的功臣,裴宴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