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中有片刻死寂。
赵蓁尽力压下心中怒火:“怀瑾眼下如何?”
魏紫眼泪又流下来:“周大人多日奔走无果,还被上官以渎职罪名狠狠训斥,眼下,他也无能为力。”
赵蓁闭眼,微微捏紧了手指:“你且退下,容本宫考虑一番。”
一个时辰后,赵蓁站在敞开的窗户前,隔着一条条铁铸的窗棱,看着外面阴沉苍茫的天色,神色渐渐变得古井无波。
她问魏紫:“我想见一见裴国公,你可能通传?”
魏紫眼睛还肿着,却一脸奋勇:“奴婢去不了前院书房,但奴婢一定想办法。”
日落时分,魏紫终于跪在赵蓁面前:“殿下,奴婢无用,见不到裴世子,求了梁嬷嬷多次也无用,请殿下责罚!”
赵蓁面色冷漠,语气淡淡:“起来吧,不是你无用,他不想见,你再如何都无济于事。我们另想法子。”
晚膳与往日一般家常。
赵蓁从饭食中了留了一下鱼肉猪肉,和一些米粒。
第二日早膳,她又捡了一些糕点中用作点缀的枣瓣和瓜瓤。
午膳和晚膳时,还挑出了一些香料。
“殿下,这是何物?”魏紫看着她将这些所有捏成一个饭团,很是疑惑。
赵蓁低头仔细搓着团子,沉眉敛眸不知在想什么,良久才沉沉开口:“不知,他是否还记得……”
魏紫听着这没头没脑的话,更加疑惑。
但她从没见过长公主殿下做过无用功,只默默听从。
屋中没有纸笔,魏紫撕下了一截布条,赵蓁让她缝了一些记号。
一切妥当。
第三日清晨,魏紫见赵蓁手掌托着饭团,站在窗口,以复杂多变的哨声扮作鸟鸣。
半个时辰后,有扑簌簌振翅声自远而近,但刚靠近小院上空,皆被突如其来的羽箭驱赶。
终于有一只鹰隼突破羽箭重重阻碍来到面前,魏紫感觉心都要跳出嗓子眼了。
只见它停落在窗台上,收拢羽翼从赵蓁手中啄了饭团取食,还用脑袋主动顶她手背。
赵蓁眼神闪烁了一下,摸了摸它脑袋,将布条绑在它腿上。
吃完饭团,鹰隼展翅高飞。
赵蓁看目送它离去,皱眉不语。
*
入夜。
裴淮刚到府门口下马车,就见有人上前回事。
“……一群灰鹰,也不知从何而来……”
“……箭矢赶走后,还有一只漏网,属下发现它脚上绑着东西,就将它留下了……”
是因为那两人遇险,所以要联系多日不曾露面的姚黄吗?
他眼底闪过了然,继而又幽暗几分。
吩咐让将那只漏网的灰鹰送到书房,裴淮大步入了后院。
把沾了霉味的衣衫换了,又匆匆填了肚子,去了书房。
西北的战事尚未最后结束,他忙碌异常。
因此,她的谋逆案才一直拖延,迟迟未曾升堂审理。
当然,到底为什么一直拖延,只有他心里知道。
书房里。
裴淮看着趴在他案头,歪头用那一双豆大的眼珠定定瞧着自己的灰鹰,神情冷漠。
他刚要离远些,却见那灰鹰竟然大着鸟胆靠近几分,还用它灰扑扑的毛脑袋来蹭他手背。
他撇一眼这扁毛畜生,很想揪着它的伶仃细脚一把丢出窗外,却始终没有下手。
他看见了他脑袋上一小撮独有的白毛。
“原来,是你啊――”
裴淮很快将丢出去的念头抛开,从它脚上取下布条。
剑眉意外地微微挑起,上面记号代表的意思让他颇为意外。
没有联络手下暗卫和武婢,倒是请他这个万般厌恶之人相见。
“辅国公,本宫有事相商,请前来一见。”
竟然是想要见他?
这句不带丝毫感情的话,似乎在他结了冰的心湖上砸了一个洞,终于冰下湖水有了细微的涟漪。
朝思暮想的人就在府中,却要强忍着不见,一旦对方主动请求,哪怕如此冷冰冰的话,裴淮心里也生出了几许焦躁的渴望来。
看看天色,似乎还不算太晚。
裴淮压抑着心中一丝雀跃,高声吩咐:“打水,更衣!”
可当他快速拭干头发换了衣衫走出书房时,脚步又顿住了。
他原地停驻半晌,似乎想到了什么,倏地又转身回了书房,重新拿起那个布条,拿在手中细细摩挲。
布条上的记号,是她带他入军营不久便学会的,至今从未遗忘。
甚至那只有着一撮白毛的灰鹰,也是她带着他亲手哺喂过的,亲眼看着它破壳,看着它在手中啄食,看着它换羽蜕变。
如同自己在她面前一般。
裴淮的心口酸涩地抽痛起来。
往事点滴,他千般珍藏,从未敢忘。
一只灰鹰一条布带,瞬间让往事如同决堤的潮水般在他心中翻涌,竟然鬼使神差就要去见她。
阿姐啊,好手段,好算计!
裴淮紧紧攥着那布条,冷着脸绕到桌案后坐下,刚才的雀跃和欣喜犹如烟尘般早已弥散,只余一片冷漠,久久充斥眼底。
突然,一种嘲讽或是自嘲的笑意,从眼尾慢慢荡漾开来,他不自禁发出一道沉默的哑笑。
他,和她,谁又比谁差了?
不急,慢慢来。
*
赵蓁等到夜半也不见有动静,知道今日应该无果了。
漆黑的午夜,窗外寒风呼啸声连连。
赵蓁想起牢中二人,心口像是被寒风刮过,生生剧痛起来。
她静静躺在塌上,轻抚自己的脸颊,黑暗中,她的眼神冷漠又理智,像是待价而沽的商人。
可手指从左边锁骨下落时,她的手指微微颤抖了一下。
那里什么都没有,可似乎又有什么永远也不能结痂的伤口血淋淋地烂在那里,好像是那人用滚烫的鼻息硬生生烙出的伤口。
赵蓁狠狠皱眉,耻辱和痛苦犹如巨浪,在她眼底翻腾,恨不得将那处的烂肉直接抠出来。
可到底理智始终占了上风。
*
第二天清晨。
赵蓁早起让魏紫摘寻了一些枯黄的树叶,刻下记号后,让她放入后院的小溪流中。
魏紫一脸莫名,但又不敢多言。
她不知道这是要做什么。
赵蓁沉默用了早膳。
心中估算这枯叶顺着环绕大半侯府的小溪流走,什么时候会在前院书房的转折那里被截住。
第9章 ◎鱼儿试探着咬饵,捕者心尖微颤◎
第九章
入夜,裴淮刚刚回府。
小厮来禀:“公爷,张阁老要见您,已经等了您约莫有两个时辰了,期间,小的曾请他明日再来,可他却说有十分要紧之事,必须今日就要见到您,小的们看他脸色青灰仿佛有些不好,也不敢多劝,只好命府中大夫一直候着。”
裴淮听罢,脚下步子不停。
小厮小跑步跟着,继续说着张阁老的事:“一刻钟前,张阁老让小的传话,说那两位的事,原是宫里那位用计相逼不得已为之,只要您能高抬贵手,无论什么条件,他都竭尽全力。”
裴淮步子缓了缓:“让厨房送点吃食来,还有,再烧些热水。”
小厮知道,这是愿意见张阁老的意思,但还得晾一晾他。
进了书房,梁嬷嬷拿着几张枯叶过来:“主子爷,是从长公主小院中流出的,属下见那魏紫小心翼翼的模样,就留了个心――”
裴淮顿了顿才缓缓接过那几张枯叶。
梁嬷嬷退下,屋中寂静。
“阿淮,可能有空?阿姐有事拜托你。”
消失了近三年的亲密,终于又回来了。
他看着自己渐渐收拢的大网,故意让自己忽略这从疏远到亲密急转直下隐藏的计谋,眼看就要捕获到梦寐以求的猎物,连指尖都在颤抖。
裴淮将枯叶一张张在桌案上摆好,带着伤疤的修长手指顺着一个记号细细抚摸过去,像是在抚摸什么人的脸颊。
他的眼神贪婪又痴迷,将枯叶细细看了许久,终于不再满足,而是将枯叶缓缓贴上了自己的额头,继而落到脸颊。
最后,到了嘴边。
有人送来了吃食和热水,裴淮却无视那碗热腾腾的汤面,径直去了净室。
一刻钟后,他选了一件宝蓝色绣云纹的袍子,让梁嬷嬷给他仔细梳了发髻,脚步轻快地往后院而去
*
张阁老刚得了确切消息,可左等右等,一直见不到人。
他一口茶喝下去,咳得比死人还要灰败的老脸上,可怖的潮红一片。
身后侍从连忙给他拍背顺气:“老爷慢些,辅国公只要愿意见您,都一切好说。他要什么咱们就给什么,只要两位爷和三位小少爷能平安回来,以后的事,咱们从长计议便是!”
张阁老在心里将裴淮骂了个狗血淋头。
他根本没想到那裴淮竟然如此丧心病狂,让锦衣卫随便按了一个罪名就抓人,如今,只知道他心爱的嫡长孙比照着方琦受过的酷刑轮了两遍,只剩一口气险险吊着。
张阁老如今悔之晚矣,下定决心在救了儿子孙子后,一定要明哲保身。
眼下,他除了继续等待,别无他法。
*
后院。
赵蓁听见隐隐约约有人声响起,“见过公爷”。
一颗心稳稳落下,但也微快了一拍,不过,她马上很快又镇定下来。
魏紫欣喜地撩开帘子,巴巴地等在门口,直到裴淮远远及近,她恭敬行礼:“裴世子,我们殿下已经等了许久了。”
裴淮幽暗的眸色,因为听着那一声熟悉但有些久远的“裴世子”和缓了几分。
可不知想到什么,脸色始终有些阴沉。
他在门口站定,随意地“嗯”了一声,见魏紫犹如儿时般想要给他脱下大氅,微微侧身,无表情地自己抬手去解氅衣带子。
魏紫手落了空,有些尴尬,想起如今早已物是人非,倒也很快释怀,马上把称呼也一同改了:“裴公爷请――”
氅衣被重重抛了过来,魏紫察觉到了眼前之人心情欠佳,只好小心翼翼将人迎进屋里。
裴淮进门就看见赵蓁在屋内唯一一张方桌边站着,正静静看着他。
脸上没有太多喜怒,可就是这平和的态度,让他眼底比刚才又多添了几许怒色。
“下官,见过长公主殿下,”裴淮冷着脸行礼,不等赵蓁回应,人却已经径直坐下了。
赵蓁眼神沉了沉,刚要开口却被魏紫几步过来一把拉住了衣袖:“殿下也坐,今日好不容易等来了裴国公,你们好好聊,奴婢去煮点茶水来。”
赵蓁被她生生拉拽着坐下,不禁微微蹙眉,但想起自己今天的交易,脸色和缓几分。
“裴公爷,本宫知你公务缠身,本也不敢打扰,但齐振和方琦如今遭遇不测,看在你们以往情分,本宫请你帮助一二,”赵蓁仔细斟酌言辞,后面那句“你有什么条件,本宫亦会尽力满足”到底还是没有出口。
甚至,看到裴淮黑沉沉的眼眸,原本到了嘴边了“阿淮”也没有出口。
裴淮眼底明显有了愠色。
这口气,和枯叶上的记号,完全不是一个人!
“阿淮,阿姐有急事要见你。”
他是来见只能在梦中见到的阿姐的,若是要见长公主殿下,他随时可升堂问案,何愁见不到?
赵蓁见他比进屋之前脸色更加不好,也懒得去费神去猜,珉了珉唇,终于将后面那句说了出来:“裴公爷有什么条件,本宫亦会尽力满足。”
裴淮脸色彻底黑沉下来,眼底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汹涌翻腾,阴郁的神色甚是骇人,只觉一颗心似被死死摁在油锅中反复煎熬,疼得透过不气来。
踏出书房的瞬间,他的好心情就荡然无存了。
一路上都在思忖,他们兄弟四人,她是凭着哪国法度哪条律例,就将亲疏分得如此分明?
他是亲密无间的“怀瑾”,自己是公事公办的“辅国公”;
他二人是需要她护在身后仔细照拂的亲人,而自己却只是用来冷冰冰交易的同僚!
裴淮只觉肩膀上好不容易愈合的伤口又要被心头怒气冲得彻底崩开,他死死盯着赵蓁,眼神都带了几分阴鸷。
如果可以,他真想拖着她一起沉沦,一起堕入阿鼻地狱永不复生!
两人对坐,赵蓁将裴淮憎恶的神色皆收眼底。
心中慨叹,到底身无长物求人不易,也许刚才没有太过殷勤,让他没有高高在上被人捧着的乐趣,所以一开口就要遭人拒绝。
或许,他正与她的死敌在议婚,原也不屑与她来做交易,这才“请”了两回才勉强请动,来她这里走个过场。
赵蓁心中飞快思索,想要尽快改换对策。
寂静中,心思各异的两人都漠然无语。
半晌,裴淮见他垂了眼帘,语气不屑地开口。
“殿下,齐大人和方大人如今在刑部大牢中,是否有罪,那要看刑部证据。下官只是个只会打仗的武将,殿下找下官帮忙,似乎是找错人了。”
赵蓁心中细辨对方意思,沉默不语。
到底是根本不愿,还是不见兔子不撒鹰?
正思量着,却听裴淮语气又凉又闲接着说道:“殿下,都说大理寺和刑部交道打得多,你要不问问那怀瑾大人,也好过让下官这个八竿子打不着的辅国公相助?”
赵蓁听他语气嘲讽,猜测他不愿援手是因为和赵萼的联姻。
抬眼细看,果然见对面之人倒是敛了刚才的诡异神色,一副“无事就要走人”的不耐态度。
这是,亲事将成?
她现在插手是否还来得及?
思绪闪过,赵蓁心中有些后悔之前没有尽快动手,而是拖到了两人遇难之时,她眼下已经处在极端劣势之中。
但没事,她还没到绝境,刚要开口,却见面前之人已经起身,随意一个拱手就要离开。
“……辅国公,”赵蓁也跟着起身,甚至,她向前伸手,一把握住了他的手腕,“留步。”
裴淮有一瞬间的愣怔。
他似不可置信地缓缓低头,看着自己被握住的手腕,上面传来的温热让他熟悉又陌生,而这温热又柔软的触感,正渐渐变得滚烫,让他整条手臂,不,半个身子都有些僵硬。
他微不可查地颤抖了一下。
因为,他感觉有一阵麻痒的感觉,从手腕迅速撺到了全身,那一刻,他好像失去对身体的控制,颤抖竟然不可抑制。
他马上夺回了控制权,但心里有个声音在发狂的告诉他。
他喜欢这样的感觉,而且,他想要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