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秋——七宝酥【完结】
时间:2023-10-14 14:39:33

  她鞋底薄,脚底被砂石硌得痛起来,吴虞感觉到了,但她无法停歇,直到看到一大片灰绿的苇荡,它们包围着一方鱼塘。
  塘边地湿,吴虞深一脚浅一脚地沿着土坡滑下去,适时刹停在岸边,没有让鞋头没入涌动的河水。
  四野空无人烟。
  吴虞还是警惕地蹲下身,以苇墙作掩。她取出那张通告,怕半干的浆糊胶结,她很小心地将它展平。
  可能是天气不好,光线黯然,又或者换了个背景色,衬映得相片里的男孩更加苍白淡漠了。他的脸上,除去先前的无畏,也变得有点无谓。
  吴虞定定看了会。
  她取出打火机,咔哒开盖,引燃纸张右上角。闪烁的猩红在扩张,火苗腾跃,快烧到男生照片边角时,吴虞突如梦醒,一下将它埋入脚畔的河水间。
  本意是为销毁,但不知何故,她无法无动于衷地目睹他燃尽,这不吉利,也太残忍。
  火瞬间熄灭,黑烟浮绕出来。
  再将所剩无几的纸张拿出来时,里面的人像也湿透了。纸质差得出奇,再经由水火两重天,稍微一动,就烂糟糟地黏在一块儿,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再看不清原貌。
  吴虞的双眼,在风里湿红起来。她深吸一下酸痛的鼻头,偏过脸,像凝固住,她纹丝不动。
  良久,她将那片湿纸恶狠狠揉作一团,站起身来,用尽全力一掷,将它摔入塘中。
  银色的水纹泛起顷刻涟漪,随即恢复如常。
  ―
  按原路返村后,吴虞没忙着回旅社,而且去更远的地方走了圈,所有的商铺,所有的电线杆,所有目所能及的墙面,她都没有遗漏。
  时近傍晚,各家各户都回屋炊煮,板砖路上只余清冷的斜阳,以及逗留的猫儿与野犬。
  吴虞前所未有的绝望。
  通告张贴的密度远比她预想的高,随处可见。
  她不清楚警方是怎么查到这里的,又或许他们依据某条线索在周边所有村落开启了辐射式地铺查。
  根本清不完,弄多了又显得声张。
  吴虞回顾着这些天来跟季时秋走过的地方,见过的人。一路上,风鸣,呼吸音,炒菜声,鹭鸟的振翅,都像是放大无数倍,从四面八方挤压她感官。
  吴虞太阳穴隐痛。
  最后,她在回家前删掉手机里唯一那张通告照片。
  世界好像才真正安静了,也干净了。
  林姐旅社的门虚掩着,不闻饭菜香。吴虞顿时心神不宁,往里快走几步,却发现屋内空无一人,楼上楼下,都没有。未名的恐慌像一种黑色的藤蔓从脚底疯长,将她整人裹缠住。吴虞近乎窒息地屋前屋后跑,也不见季时秋和林姐的踪迹。
  她不敢问左邻右舍,怕露出端倪。
  于是折回村子深处,不放过任意角落地找,民居不见人踪,她就扩大找寻范围,往更远的田地里去。
  无数坏念在心头徘徊,胃都开始痉挛,她突地想起老郑,那个林姐的相好。
  她问了个在门前就盐水花生下酒的老头,这位“曾教音乐的郑老师”住在哪里,万幸村子小,低头不见抬头见,有头有脸的人也就那几位,老郑算一个。那老头很快指了方位。
  吴虞不做迟疑地跑过去。
  果不其然,在老郑家的后田,她望见了季时秋和林姐的身影,男生正帮忙采摘红薯,夕阳西下,将他一半身子镀照成金红色,他看起来那么明快,那么鲜艳,又那么易碎,将被黑夜吞噬。
  吴虞额角细筋溢出,直直迈向他。
  季时秋也发现了她,他慢慢直起身子,刚要微笑冲她招手,女人已经随手抄起堆在田边的红薯,发狠地朝他砸过去,她一边走,一边骂,连扔许多个:
  “你乱跑什么啊?”
  “我让你跑了吗?”
  “老实待着要你命啊?”
  “你不想好过就别折磨我!”
  ……
  季时秋本还莫名地抬手避两下,但她话一出口的下一秒,他鲜活的表情一瞬黯然。
  季时秋没有再动。
  最后那只红薯,因为距离近,硬生生打在他左脸上。
  力道大到他头都微微偏开,痛感蔓延开来,季时秋没有去捂,一动未动。
  林姐傻站在不远处,不明所以,更反应不过来。
  吴虞踩进泥地,穿过丛聚的薯叶,快走到季时秋跟前。
  她抬眼看他,唇瓣不可自制地发颤,她只能紧咬住。
  男生的眼睛也剔亮地死盯着她。
  它们在共振,与她嘴唇的频率一致。
  吴虞想问他,疼吗?
  可她讲不出来。
  只注意到他颧骨的位置留下了一些泥点,在他干净的面孔上分外突兀。她抬手想抹掉,却怎么也擦不干净,反让污浊的范围愈来愈大。
  抚摩的动作变成急切地搓拭。
  吴虞泪如急雨落下。
  她无措地拉高袖口,想换方式为他清理。
  而季时秋,忽如苏醒过来,截停她的手腕,紧紧握住,将她拖离了暮色将至的红薯地。
第17章 第十七片落叶
  这一天的到来,在季时秋预想之中。下山的后他有了贪念,一直在自欺欺人,也深悉对他的审判早晚会砸下来,但吴虞出现在红薯地的那一刻,他才发现,原来惩罚来得比审判还要快。
  他没有触碰到她一滴泪,浑身却像要灼尽了。
  尤其是心脏。
  痛得难以言喻。
  他大步流星地将她拉回旅社,避免她再在老郑家的后田久待,被林姐瞧出更多不对劲。
  路上他眉心紧蹙,心绪翻涌,无法厘清思路。
  他不想被吴虞误解,但也不想博取她的怜悯与留念。
  进了卧房,季时秋立即关上门。他回过身,架住吴虞肩膀,迫使她冷静。
  “我……”刚要开口,女人已经吻上来。
  她几乎是扑过来的,季时秋反应不及,后倚到门板上。
  她的舌尖探进来,季时秋沉迷地吮了几下,与她的唇她的眼隔开间隙,试图出声。
  吴虞再次堵住,不让他说话,也告诉他回答。
  她勾缠着他脖子,像要吊在他身上。
  季时秋的眼瞳浓郁起来。他勒住吴虞后腰,将她托住,猛烈地吻她,从唇角吻到下颌,又埋入她颈侧,乱七八糟地扫荡。
  他们开始脱彼此的衣服,唇齿磕碰,房内的喘息声变大,晦暗而迷乱,布料O@摩擦。
  也许是真正坦诚,又或许时日无几,两人的情绪都带着登顶的激昂和触底的疯狂。
  吴虞很少会这样,没有谐谑,没有勾惹,一次次一遍遍,只入迷地叫喊一个人的名字,即使它本身虚假。
  等到房内静谧下来,窗外月已上行。
  它已经变幻形态,呈椭圆,似一粒孤单生长的金煌芒。
  季时秋安静地抱着吴虞,眯眼的样子像在打盹。
  吴虞凝视了他一会,捏捏他鼻头,借此打开他眼帘。
  她叫他:“小秋。”
  季时秋嗯了声。
  她声音古怪了点,有了罕见的小女孩的尖娇,变得像个真正的热恋期女友:“小~秋~”
  季时秋笑了,哎一声。
  他抚摸她的耳廓:“你不想问我什么?”
  吴虞说:“我知道。”
  季时秋唇角仍勾着:“你知道什么?”
  “我知道――”吴虞往他怀里偎了偎,找到更舒服的姿势,又抬眼盯住他:“你。”
  之前为什么会觉得她的眼睛只是冰冷的镜头?
  这一刻的季时秋诘问自己。
  初中时在班里,许多女生热衷聚在一起,讨论材质不知真假的晶石手串,并坚信它们各自拥有不同功效的能量磁场。
  那会儿的季时秋不作声,并自以为是地认定和坐实同龄异性的迷信。
  但现在,他信了。
  吴虞的双眼是最温厚的黑曜石,映照他,容纳他,也净化他。
  多日的跌宕得到平息。他贪得无厌,想听她实实在在说出来:“我?”
  “嗯。”
  “我什么样?”
  吴虞看着他想了会:“很帅,又很好。”
  最质朴的字眼,换来最纯粹的反应。季时秋露出幅度颇大的笑容:“这样么……”
  吴虞很肯定:“嗯,就是这样。”
  季时秋注视着她,笑着笑着,有点潸然。
  她的不好奇,不追究,太珍贵,是无与伦比的慰藉。
  被男生深挚的双眼看久了,吴虞也忍不住:“我呢。你怎么看我?”
  季时秋眨了眨,克制住鼻头的酸苦,还有点词穷:“……我不知道。”
  他不知道。
  “什么?”吴虞佯作不开心,捏拳抵一下他胸口,咬牙:“你不知道?”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
  季时秋忽而扬眉,坐起来,拖来床尾的长裤,从口袋里取出一样东西。因为折下来太久,又被压过,叶片已经软皱了,嫩茎也纠缠为一团,有点儿难解。
  他坐那细致地整理起来,吴虞便也凑过去瞧。
  她发现他制作了一条红薯叶吊坠。
  她小时候也在家做过。
  母亲脾气古怪易怒,周遭没有同龄段的小女孩愿意跟她玩。夏末秋至,她就自娱自乐地坐在红薯地边,摘下薯叶一段接一段均匀掰开,有脉络衔连,细长的青茎不易断,变成纯天然的珠串。就像凤仙花汁能涂抹到指甲上作丹蔻,这些有光彩的植物几乎装点过每一个女孩的童年。
  为确保不弄断它们,季时秋极尽耐心地将经络分离,终于――他舒口气,将两段完好的“耳坠”摊放在手心。
  “你没有耳洞,”他看一眼吴虞耳垂,低头:“就是已经不太新鲜了。”
  吴虞却飞快拈过去,将它们一左一右别挂于耳上,还孩子气地甩了甩,任叶片刮动腮颊。
  她看不见自己,所以两边吊得不一般长。季时秋看笑,替她整理一下。
  “好看吗?”吴虞问。
  季时秋目不转睛:“好看。”
  吴虞微眯起眼:“你怎么知道这个可以做耳环项链的?”
  季时秋愣了愣。
  吴虞语调威胁:“说,是不是还给别的女孩子做过?”
  季时秋无辜:“只给我妈妈做过,小的时候。”
  他不知道怎么描述她的好。
  他只知道――
  此生第二个让他下意识为之做番薯叶坠子的女孩,除了母亲,只有她。
  也只能如此了。
  季时秋面色微黯,他快速收住,但吴虞捕捉到了,她靠过去,按压住他手背,不再隐瞒自己的计划:“季时秋,今晚就跟我走。”
  季时秋吃惊地看向她。
  他唇角敛起一些,没有接话。
  吴虞一向直截了当:“我之前就在网上看过你的通告,今天去隔壁买烟,发现村里也贴了……”她避免自己陈述得过于残酷,适当留白:“所以……”
  所以她才那么急。
  “不能再拖了,今晚就走。”等明天太阳升起来,在这个局促的小村子,会有更多人看到那张通告,林姐,老郑……所有见到过季时秋面孔的人――
  吴虞不敢再往下想。
  她能保证自己不动摇,但情感与正义的秤杆在每个人心底都不一样。
  不过没关系。
  她奋不顾身地倒向他,势必对他负责到底。
  是她把他拉下了山崖。
  她就要给他更多机会与光阴感受山海和真情。
  她自出生不受上帝眷顾,反正都要下地狱,不如一条道走到黑。
  从小到大,堕落就是她的自救之道。她不在乎,也无所谓。
  季时秋是她第一个想救的人。如果不是这个秋天的偶遇,她一辈子也遇不上这样的人。
  他优秀,赤忱,清洁无瑕,本该通往明灿的山巅。就因为那点风暴,命运的岔道才会将他送来她身边。
  宿命若如此。
  她甘愿与他共沉沦。
  时间紧迫,吴虞不再多思,套好衣服下床,她面色冷静地收拾起行李,并问:“你当时没身份证,怎么从北边坐车来的?”
  季时秋看着她忙碌的纤瘦的身影,眉头紧皱,眼底震荡。
  吴虞见他不答话,回过头催促:“傻坐着干嘛,还不下床收拾东西?”
  季时秋面色倏而舒展,下床帮起忙来,也回答她方才的疑问:“离家之后,我走了很久,一直走到国道边,拦了辆私家车,问他可不可以载我一程。那位叔叔人很好,说只收我一半高速费。”
  吴虞往行李袋里利索地揣东西:“好,我们也一直走,用一样的办法。”
  季时秋看她:“走这么匆忙,林姐不会觉得奇怪吗?”
  吴虞定住,沉默片晌:“就说我爸病危,赶回家见他最后一面。”
  季时秋忽然笑一下。
  吴虞瞥他:“笑什么?”
  季时秋说:“你编谎话的样子,挺……”
  “挺什么?”
  “挺可爱的。”
  吴虞踢了他一脚。
  季时秋没有躲,裤腿留上鞋印。
  他问:“我们去哪,你想好了么?”
  吴虞如实说:“没想好。还没来得及想,尽量出省吧,再找个跟绥秀差不多偏僻也漂亮的地方,有山的,”她已经在构想未来,并重复:“一定要有山。”
  季时秋为她勾一勾碎发,又梳理一下与发丝纠葛的红薯叶耳坠:“你不怕吗?”
  吴虞看回去:“怕什么?”
  季时秋说:“被抓了怎么办?”
  吴虞略略耸肩:“那就被抓么,监狱都好过我家。”
  她有着一股与小巧外形截然不同的,信念感和安全感:“你可能不知道,我也是逃出来的,我们没区别。这次我带着你跑,你不用担心挨饿受冻,不用一个人在外面坐那么久,还能带上你妈看另一座山的日出。你可以比较看看,跟涟山上的,有什么不一样。”
  她轻描淡写,季时秋的眼眶却微微湿润了。
  “应该没什么不一样吧。”他说。
  吴虞不认同:“怎么可能?”山有高地错落,风光自是不同。
  季时秋看着她:“但太阳只有这一个。”
  吴虞怔愣,不再言语。
  收拾得差不多了,吴虞打开手机瞄一眼,已经快八点。
  绥秀山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据她这些天来的观察,九点半至十点离开应该是最为稳妥的时段。
  思及此,她不由长吁一气,也有种逃亡前的胸腔骤紧,她转头跟季时秋说:“我去洗个澡,然后你洗。洗完我们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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