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时秋颔首:“好。”
吴虞没有在莲蓬头下停太久,搓着湿漉的发尾出来,刚要督促季时秋接上,她目光顿住,动作戛止。
房内那些本已拾掇妥当的物件,全都被归置回原貌。
而季时秋坐在床尾,沉默着,似在等她。
吴虞错愕地瞪向他。
男生搁于腿面的双手慢慢曲握成拳。
“你在干什么?”吴虞一时无法消化和理解。
他一下起立,迎头走来,站定了,厚重的身影覆住她。
“吴虞。”他叫她的名字:“我想告诉你一件事。”
“你反悔了?”吴虞隐隐感觉到什么:“不想跟我走了?”
季时秋用力抿一下唇,侧过头,深吸气,最后再次目视她:
“你洗澡的时候,我用你的手机,给警察发了举报短信。”
第18章 第十八片落叶
吴虞半晌未语。
她的大脑在滚沸后倏然冷却,最后雾化为虚无。
她呆怔片刻,回过神,狠剜季时秋一眼,甩掉手里的毛巾。
她拨开面前这堵人墙,冲到书桌前,拿起手机,唯恐慢了地调出短信界面。
吴虞有频繁清理消息的习惯,此刻全白的短信列表与先前无异,却也空得像个彻骨的雪天。
短信无法撤回。
他怎么知道她手机密码的?
……
吴虞脑子乱糟糟的,心存侥幸地转头:“短信呢?”
季时秋立在不远处:“删了。”
她快步走回去,干架似的勒住他衣襟,逼视他:“你本事大了。你发了什么?”
季时秋视线凝在她脸上,很淡然:“没什么。只是用你的口吻,告诉通告上的警官我在这里。”
吴虞问:“你怎么会知道他们联系方式?”
季时秋:“搜一搜就知道了。”
吴虞紧绷的腰线垮下去。
是啊,关于他的追捕消息铺天盖地,稍有心留意,就能知晓一切。
为什么,吴虞想问为什么,喉咙像是被卡住,复杂的心绪有了实状,噎堵在那里,咳不出咽不下,令人泫然。
说好一起走的。
怎么说翻脸就翻脸。
季时秋心生不忍,但无法即时安慰她,指针在倒数,他必须尽快按原计划安排好一切。
他走去电视机顶盒前,抬高了,从下方抽出一张书本大小的速写纸。
正面是下山后的那张画,背面密密麻麻写上了一些字。
他把它拿过来,递给吴虞,并有条不紊道:“上面写了我们认识几天来发生的所有事,所有细节,有真有假,但现在开始,你要把它们当做你的真实经历。你快速过几遍,之后做笔录,你就按照上面的跟警察交代。”
吴虞愕然抬眼。
她没有接。
季时秋焦切到极点,口气不由冲了些:“接啊。”
回给他的是一巴掌,力道极重,直接将他脸扇往一边。
“骗我,”吴虞面色幽凉:“现在还要我听你的?”
疼痛促使季时秋双眼潮红,但他无暇顾及,神态始终执着:“你现在只能听我的。离这里最近的派出所,到这只有一小时车程。”
吴虞冷笑:“哈,这你都查过?”
季时秋没有反驳。
吴虞陌生地看着他,“还有什么,你准备了多久?”
季时秋难以作答,这段光阴欢愉得让人忘记时间,也煎熬得度日如年。
他只记得,从吴虞有反常的迹象起,他就心意已决,并暗中策划这场冒险。
不是没想过自首,或许这是最好最有利的选择。
但按照吴虞要强的个性,她一定会被他牵扯许多年。
她值得春日般美好的人生,花团锦簇。
而不是荒废在他这种飘零的,摇摇欲坠的人身上。即使她愿意等,将来他能带给她俗世幸福的能力,也会大打折扣。
这比处决他死刑还让他无法接受。
所以,比起许以遥遥无期且虚浮的善终。
他宁可从这一刻起就被记恨。
“只有这个,”季时秋捉起她一只手,把纸强硬地往那塞:“只要记下这个就行。”
吴虞抗拒挣扎,对峙间,画中少年的脸被揉皱,炭笔的勾线也模糊了一些,无人察觉。
季时秋溢出绝望地嘶吼:“拿着啊!”
吴虞被镇住,直愣愣盯着他。
她咬着牙,注视他许久,终于妥协。
纸页上,是几行非常俊秀工整的字。
吴虞从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字迹,圆珠笔写的,深蓝的油墨,比她过去所有老师写的字都要好看。
内容也清晰干脆,似几则通俗易记的提纲。
在季时秋的故事里,他只是季时秋,而吴虞对他的真实身份一无所知。
她也只是个离家出走的女孩,在这个村落,偶遇一个无家可归的少年。他们结伴游山,略生情愫,仅此而已。
所有爱与痛,悲与喜,缱绻与磕碰,都没有被收录下来。
杳无痕迹。
文字逐渐覆上雾气。
吴虞忍了又忍,没有让泪滴砸落在纸页上。
季时秋问:“看完了吗?”
她深呼吸:“我记不住,也不会说谎。”
季时秋坚持道:“你会,我刚刚才夸过。”就在不久前,他说她可爱。
原来都事出有因,气沤上来,吴虞胸堵至极:“别想我听你的。”
季时秋的声音依旧温和:“如果到时我们口供不一致,警方也许会认为我在作伪证。”
吴虞的瞳孔赫然扩大。
他算准了她的脾性。
竟不惜用自己来要挟她。
他怎么能……绝情固执到这种地步。
吴虞像被凿穿,彻底溃败,她仓皇地把纸回推给他:“我不要,别给我。”
而后回头,无头苍蝇似的在房内暴走,要把他装腔作势取出来的东西统统塞回行李袋。
一边诅咒般絮语:“你答应我了,只能跟我走。”
季时秋追过去,把失措的她拉回来,紧紧看着她:“吴虞!看着我!”
吴虞逃避他锐亮的视线,他就控住她下巴,迫使自己回到她眼里,给她最后的力量:“已经这样了,你觉得我们还能跑多久拖多久?”
吴虞答不上来,死如心灰。
她脸上的肌肉不可抑制地抽搐,那表情哭也不是,笑也不是:“我想……起码……”
她轻微哽噎:“……起码,能看到乌桕树变红吧。”
季时秋眉间痛得一紧:“很多地方都可以看到,这种树到处都是。”
吴虞质问:“你跟我看到的那一棵呢。”
她也不想这么咄咄逼人:“如果我今年就想看到呢。”
季时秋喉结微动:“照我说的做,你今年能看见。”
“你呢,到时你在哪,”吴虞凄冷而讥诮地笑了下:“我自己看有什么意义。这种树,我过去从来没注意过,只有你告诉我它的名字,告诉我它会变红,会变得像满树鲜花。既然不能带我看见,你凭什么要说出来。”
季时秋的双目,在她绚烂的描述里慢慢灰败和荒芜。
他挤出三个字:“对不起。”
他以为,上苍对他的罪罚是死亡,是漫长的禁锢;但没想过会是让他在最不堪的境况下遇见最想爱的女孩。这比前两者要痛上千倍万倍;而他又是如此无力和无奈,他能为她做的,只有让她全身而退;他能陪她实现的完美冒险,就是守护她的周全,给她最好的结局,然后与她彻底道别。
心如刀割,季时秋疼到说不出话。
吴虞也不出声,她在等,等他吐出一丝真心的示弱或不舍。那么她都会将它们奉为今后很长一段岁月的人生箴言。她才二十四岁,最不缺的就是时间。
然而季时秋比她认识和想象的都更决绝:“这些天我基本听你的。我求你,也听我一次。”
吴虞悲戚的眼神变得凶狠,语气阴冷:“行。季时秋,你进去了,我不会等你。”
他仿佛松了口气,有泪要坠下,被他硬生生憋住。他艰难地应:“好。”
他拿起那张字迹一笔一划的画纸,再次交与她:“你多看几遍。”
吴虞坐下去,抹了抹眼,几分钟后,她把它还回来,全程面无表情。
“记住了?”
吴虞不回答。
季时秋知道,她记住了。他翻过画纸,看一眼正面不苟言笑的自己,将它撕成碎片。
他又找到吴虞的打火机,让它们在烟灰缸里烧成灰烬,然后端去卫生间。
站在床边的女人,像被扒去了大半灵魂,神色木而僵。
听见水流的动静,她忽然跟活过来一般,攥紧双拳,快步走向同样的地方,撞上走出门的季时秋。
她开始玩命地狠殴他胸膛,就不看他,面色如血。
季时秋一动不动,也一眨不眨。
在她力气尽溃的瞬间,他把她扯来怀里,深切而短促的拥抱,用尽所有余力,像要与她灵肉交融,骨头嵌入骨头,血液渗透血液。
吴虞悲伤地呜咽。
他用拇指为她抹泪:“不哭了,警察很快就会来。”
吴虞做不到,又不得不强迫自己做到。
季时秋再一次拥住她,这一次很轻,确认她鼻音趋缓,他伏贴在她耳边:“不要来旁听,不要来看我,照顾好自己。”
没有等到吴虞应声,门板被叩响,是林姐的声音:“吴虞?睡了吗?”
吴虞吞咽一下,扬声:“没。”
林姐口吻随意:“老郑送了螃蟹来,我给蒸了,你和小秋一起下来吃吗?放凉了发腥就不好吃了。”
林姐从未在这个点找过他们,吴虞猜到什么,眼眶再度泛红,唇瓣止不住地轻颤。季时秋安抚地摸摸她脸颊,眼神提醒她应答。
吴虞尝试从喉咙里挤出个好,但她完全哑掉。
季时秋抬头,字正腔圆:“知道了,马上来――”
话落,他低头看吴虞,双眼在她脸上胶黏几秒,他莞尔一笑,放开她,头也不回地走向属于他的收场,也走出终要打烊的乐园。
第19章 第十九片落叶
入职鼎信律所的第二年,陈栖接到一桩比较特别的刑事案件。
因由法律援助机构发派,同事间并没有什么人想接,这种吃力不讨好的活就落在她这个从业不久的新人身上。从蕲州派出所调取到所有的案卷和影像材料后,她连夜翻阅整理,走访调查和取证,并提前跟看守所预约时间,与她的委托人进行第一次会面。
对方是一位年仅十九岁的少年,姓于,单名一个朗字。
她在材料里见过他的照片,惊讶于他不俗的长相。
但更深入地了解后,她开始同情他的遭遇。
他出生于蕲州偏北一个叫芦河的小镇。
有个酗酒嗜赌的暴戾父亲,把对母亲的施暴当作家常便饭,据附近乡邻称,几乎每天能听到他父亲的辱骂和母亲的哭喊,还有摔砸东西的动静。
他的母亲身体不好,有羊癫疯,不定期发作,早年间她在厂子里上过几年班,后来因为意外,左手有两根手指被机床压断,残疾加癫痫,从此只能待在家里烧饭务农。
双亲不合与经济拮据的缘故,于朗从小过得不算幸福。
但他似乎一直坚信自己有创造或走向幸福的能力,潜心学习,十多岁起就在课余想方设法地找各种活计,聚少成多地攒钱。
几位同村长辈都亲切地叫他小朗,无一例外地夸:
“这小孩可好了。”
“勤劳懂事,看到我们就喊人。”
“作业做起来特别快,在学校就能写完,根本不用家里面边操心,反正忙的时候哦,放学回来没事了还主动帮我们干活。”
谁都想不到会发生这样的事,语气里皆是惋惜。
有个白发老头呷茶感慨,“他老子千不对万不对,也不该杀了他啊。”
“他难道不该死吗?”旁边沉默擦桌的女孩突然出声。
陈栖注意到她,询问她关于于朗的事。
她说她是于朗的初中同学,但没考上高中,所以辍学在家做杂活。
“于朗人很好。”她叫宋晓月,跟于朗做过半学期同桌:“我有一次来月事,弄在椅子上,其他男生看到了都取笑我,把我椅子搬走,传来传去不给我。于朗就抢了回来,还去厕所打水替我把椅子擦干净。”
说着说着,她红了眼眶。
“他很用功,一直是第一名,我们班主任特别喜欢他,经常在班里当众夸他,说他必成大器。”
她也以为会是这样。
初中毕业后,他去县城读高中,宋晓月一直偷偷关注他,得知他高考成绩很不错,被苏省省会的医大录取,她打心眼里感到幸福。
因为初中时他就在作文里写过,他想从医。
大学开学一个月后,她在家里剥豆荚。门外妈妈跟人打招呼,听见“小朗”这两个字,她忙不迭跑出去。
男生看到她,也笑了笑,同她问好。
她问他,你怎么回来了?
他说,快中秋了,学校里开运动会,他就提前回来了。
她又问他,金陵好玩吗?
他说,开学忙,还没怎么看,但大学周围已经很漂亮和繁华。
她心向往之,但也庆幸自己没有进城打工,留在镇子里。这样她能不定期地见到于朗,能从大人们口中得知他的学业,他未来的工作,未来的家庭,没准还能看到他的妻儿,做他顺遂美满一生的观众。
可惜世事难料。
那一日后,她再没见过于朗。
没两天,她惊闻他杀人逃逸的消息,很多警车驶来村里,在于朗家周围拉起警戒线,大家都跑去围观,人心惶惶,也不可置信。
起初坊间众说纷纭,传言他弑父弑母,宋晓月不信,她说把她刀架在她脖子上她都不会信,后来在饭桌上,父母再聊起这事,更新了说法,说是他爸爸喝多了,用酒瓶砸死他妈,于朗一怒之下就用瓶子碎裂的缺口捅死父亲。还说走之前,于朗替他妈妈整理过遗容,把她抱放回床上,用毯子覆好。
如亲眼所见,他爸爸感同身受地拍筷子,喷唾沫:谁敢这样对我老娘,换我我也这样!
妈妈动手拍他,叫他少说瞎话。
而奶奶听得直笑。
至于更多细节,宋晓月无从得知。
那会她只觉得,像她们这样置身事外的人可真轻松和幸运啊。
但陈栖知道,翻着快看烂的材料,以及里面毫无温度的白纸黑字,她抬头问桌对面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