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她一直念着他。
邰音踱步走到床榻前,徐徐坐下,柏北呈痴缠的目光就这么一直跟随着。
“受苦了。”她看向消瘦的男子,胡乱的抛出一句关心话,也不管这句话应不应景。
柏北呈锦被下的指尖微动,想要伸手去抚触眼前魂牵梦绕的面容,却有些近乡情却。
他总觉着这像是一场梦境。
一场一触即破的梦境。
她以前还未如此和煦的跟他说过话,一向都是他卑求,然后便是她避而远之。
又何曾像现在这般,心平气和地坐下来相处。
“月儿,我很开心。”
眷恋的目光在她的脸上巡视喉头微哽,缓缓把将手伸出,搭在她白皙的手背上。
邰音被他手上的凉意,冻得一瑟缩,他这是正常人该有的体温吗?
柏北呈也注意到她的细小的动作,忙收回手,关怀的目光落在她的脸上,急切地问道:“可是冷着你了?”
“不打紧。”邰音不动声色的缩回手,一本正经地说道,“你尚未痊愈,应当好好休养。”
然后又开始为自己这几日对他的冷落找借口。
“朕这几日属实繁忙,实在是抽不出空。”
“朕知你明事理,遂才今日来看望你。”
这一句句宽慰之话把柏北呈砸得晕头转向,他心尖上像是裹了一层蜜。
“臣侍不怪陛下,陛下操劳,为的是黎明社稷,臣侍断不敢强求许多。”
“朕让你受苦了。”
听到邰音语气中的自责,柏北呈当下就坐不住了,欲掀开被子揽住她。
他要告诉她,他一点都不苦。
能在心爱之人身边,已是上天给予他最大的善意了。
邰音察觉到了他的动作,甫一按住他的手,故作担忧道:“别乱动,御医跟朕说了,你身子不好,得好好调理。”
“朕把这永泉宫赐给你,便是盼你能永远康健。”
看到他嘴唇阖张几下,她顿时心中了然。
“朕知你的心意,所以朕想好好待你。这段日子,你就在宫中好好休养,等朕这段时间忙完了便来看你,可好?”
柏北呈从未想过她竟会把他放在心里,他一直以为自己这一生便在等待卑求中度过。
就像是一直行走在荒漠的旅人,明明已经知道自己死之将至,却忽然看见不远处出现一处清泉。
他想着,即便这泉水是“毒”水,他也甘之如饴。
邰音见他呆愣地点头,便知他被她哄骗住了,顿时煞有其事地说道:“朕听闻你晕厥,心里担忧不已,急忙赶来看望你。故许多奏折还积压在御书房,知你体谅朕,朕就放下心了。”
“朕见你安好,现下就可以安心地处理政事了。”
柏北呈扯着唇角,眼底的温柔像是能溺毙人的深潭。
“陛下,您要多保重身子。臣侍会好好照顾自己的。”
“好,改日朕便来看你。”
邰音面不改色地安抚他。
随即在他缠绵痴恋的目光中抬步离开。
——
御书房内灯火通明,桌案上的女子正执笔批阅着奏折。
“陛下,曹大夫请求觐见。”李德全悄声进来,躬身禀告。
“宣。”
邰音顿住朱笔,头也不抬地说道。
几息之间,她便听到一阵凌乱慌张的脚步声传来,只听“砰”一声。
双膝砸在青石板上的声音,在御书房中尤为地清晰。
“陛下,臣恳求陛下放过千里中丞一命。”
邰音应声抬眼,看到一位苍发老人,声泪俱下的伏地恳求。
可能是因为姓的缘故,她对这个千里中丞的事倒是有兴趣继续听下去,她饶有兴趣地询问:“曹爱卿,此话怎讲?”
曹玮直直地跪着,仰着头,高声呼喊道:“千里大夫为官清贫,爱戴百姓,如若因氏族之事累命,于陛下乃是一大损失,于大启朝亦是。”
邰音神色淡淡,“曹爱卿爱才之心,朕理解。可如若朕破例,那大启律法还有效力?”
这个千里中丞,名唤千里辙,乃是曹玮的下属,为人公正清廉。
曹玮对他这个下属可谓是用尽栽培之力。
千里辙父母离世早,被他的叔父千里庸收养。
可若是说收养,也不尽然。
千里庸对待这个侄儿并未有多少温情,他收养千里辙,只是惧于世俗流言。
把他带入府中后,便对他不管不问。
好在千里辙自幼聪慧,后凭己力得到原主赏识,官拜御史中丞。
但他的叔父却以职务之便,徇私枉法,后竟贪墨军械,被原身处以极刑,株连九族。
因此千里辙作为千里庸的亲侄儿,也受到了牵连。
这是原身赐下的圣旨,她是不会去做朝令夕改的事。
曹玮听到大启帝这番说辞,便知他护不住千里辙了,挺直的身子瞬间佝偻了下去。
想到三堂会审的主审官,他退而求次地恳求道:“臣知此事不可转圜,但老臣恳请陛下移步到大理寺。”
千里辙性子正直,待人处事也是漠然,做事只求秉公执法,没有情理通融,所以许多同僚都憎恨他。
这其中三堂会审的判官余黔便是一个。
余黔的外甥当街纵马逞凶,撞死了一个摊贩,被千里辙亲眼目睹。
按大启律法,纵马逞凶理应当斩。
可余黔极为疼爱这个外甥,想着用金银钱财贿赂千里辙,却被千里辙义正言辞地拒绝,并说还要讲此事禀明圣上。
所以最终,余黔的这位外甥还是被斩于刀下,他也因此怨恨上了千里辙。
如今千里辙落在余黔的手上,又怎会好过?
曹玮虽说与千里辙乃是上下属关系,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在千里辙身上倾注了多少心血。
既然性命留不住,他定会让他体面的离开。
只有把陛下请去大理寺,余黔才会有所收敛。
这便是他能为千里辙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邰音搁下朱笔起身,“这件事朕倒是可以应允你。”
李德全见大启帝起身,落几步在女子身后,扶起曹大人,朝着房外喊道。
“摆驾大理寺。”
第51章 抱负
“千里辙, 你可认罪?”
大理寺堂中正座上,一位吊眉小眼的中年男子,穿着正三品官袍。
他对着底下跪立白衫男子, 眼底的恶意如数地倾泻出来。
今日好不容易逮住整治千里辙的机会, 这次他定要把知情藏匿罪的名头按在千里辙的身上。
知情藏匿,乃为大凶之德, 按律法,允以剐刑。
他便要以此来告慰外甥的在天之灵。
“草民不认。”
堂下的男子脊背挺直地跪在地上,头发仅是用着布条束着,不卑不亢的回道。
随之而来的便是惊堂木重重地拍在案桌上的声音。
他不是御史中丞吗?那就先废了他的手。
“大胆!本官念在你是同僚,才未对你施以刑罚。”余黔掩住心里的恶意, 面上正色感道,“真是不知好歹。来人!上拶刑。”
“余大人,这……这在会堂上施刑罚,于理不合啊。”副判官陈贺劝阻道。
虽他与千里辙并无交情,但千里辙的接物待人, 他是知道的。
为人清廉,刚正爱民。
“此人冥顽不灵,又是一副硬骨头, 本官若不对他略施小惩, 他又怎会吐真言?”余黔转头对着陈贺温声解释道, “陈大人放心, 仅仅只是拶刑, 又不见血。”
陈贺听到这幅话,也知余黔誓不罢休了, 以他现在的官职, 对上余黔无异于螳臂当车。
余黔侄子的事他也略有耳闻, 如若自己再继续阻拦,搞不好会引火上身。
思及此,陈贺吞下未尽之言,将目光瞥向其他处,不再看向堂下之人,微乎其微地颔首。
不消片刻,两位虎背熊腰的衙役端着一托盘进来。
托盘之中赫然放着一副拶子。
几根圆木用线连系起来的拶子上还有斑斑点点的血迹,显然是刚对犯人动过刑,才从牢房中拿出来。
其中一位衙役伸手按住男子的双肩,另外一位则套上梭子,用力收紧绳子。
“千里中丞,如今你可认罪?”
余黔看到男子额前发被汗浸湿,身形却依然巍然不动,心里的火直烧天灵盖。
男子轻轻吐出两个字。
“不认。”
这下可把余黔激得个彻底,他大声对衙役呵斥道:“没吃饭吗?给本官用力地拉!”
呵斥声回荡在整个大理寺。
血腥味充斥着整个口腔,千里辙咬着压根稳住气息,抬起眼皮看了余黔一眼,眸中平谷无波。
极大外力的拉扯,让他素日执笔书赅的手霎时变得青紫肿胀。
他自嘲的想,这双手怕是要废了。
随即又转念一想,罢了,自己已是将死之人,就算是留着一双手又有何用。
巨大的疼痛淹没了他的身体,此时他还有分出其他的精力想。
怪不得常人说十指连心,原来是这般的痛。
他闷咳几声,止住喉口的痒意,听着余黔暴跳如雷的声音,慢慢地勾起了嘴角。
余黔的目光本就一直锁在千里辙的面上,此刻见他竟然轻笑了起来,怒火中烧的冲下来,抬脚狠踹了他一脚。
“刁民,还敢笑?本官必要狠狠地惩治你。”
千里辙像一片破败的落叶,被踹倒在地上。
他若无其事地用早已痛到毫无知觉的双手撑起身,用衣袖将嘴角的血迹擦拭掉,脊背挺直的跪着。
好似刚才的事情不复存在。
余黔见他淡然的面容,阴恻恻地笑了几声,转头吩咐道:“来人,上烙刑。”
毁了他的面皮,看他能不能如此泰然处之。
腹部的痛意逐渐袭来,冷汗浸湿了千里卿的脊背,他仰起头,冷冷瞥了一眼,唇角抿紧。
“圣下驾到。”
太监尖细的嗓音穿过大堂。
千里卿察觉到身上一轻,垂眼看到刚还向他施刑的衙役,此时正俯首跪地。
而余黔等人也快走几步到殿前跪地迎接。
“恭迎陛下,陛下圣安。”
因此众人此时都没有注意到,千里卿从受刑到现在都未曾曲下的脊梁,在听到那声“皇上驾到”时,竟微晃了一下。
他一向仰起的头颅也缓缓伏在地上。
“免礼。”邰音看着殿内垂伏的脑袋,随意抬下手。
她的目光在众人中搜寻,最终落在了不远处的白衣男子身上。
男子身形消瘦,头埋得很低,她看不清他的模样。
应该是个清俊的男子。
突然她瞧见男子交叠在地的双手,青黑一片,关节肿胀得像发面馒头,视线下移,看到了他身旁的梭子。
邰音心下一紧。
虽说千里辙被累罪,但好歹也是为民的好官,若此时传出他被动用私刑,民间该怎么编排她?
“谁准你用刑了?”她几步走到余黔面前,将他踹翻在地,呵斥道。
余黔没有想到陛下会因动用私刑而龙颜大怒。
他一愣,复又爬到邰音身前,一把鼻涕一把泪,“陛下,微臣怀疑千里辙知情藏匿,可是他的嘴实在是太硬,微臣……微臣只能略施小惩,撬开他的嘴。”
“微臣只是想要尽快结案,为陛下排忧解难。”
邰音听着他冠冕堂皇的说辞,顿时气笑了。
“朕还不知余爱卿如此替朕着想,朕是不是还得给余爱卿封个丞相当当?”
余黔听到此番话,便知圣上已是怒火万丈,忙不迭磕头,“微臣不敢,求皇上息怒。”
脚边不断传来的磕头声,令她听的烦躁,她素手一挥。
“将余爱卿扶回府中好好休养。”
此话一落地,众人心中皆是大骇,他们都清楚圣上这番说辞的深意,余黔的官职是保不住了。
但令他们更心惊的则是圣上对千里辙的态度。
千里辙已是重罪之身,而圣上却在会审之时为他惩治余黔。
这番做法如何让他们不心惊。
余黔白着脸想要挣脱侍卫的桎梏,朝着邰音不断地求饶。
邰音只是皱着眉冷哼一声,侍卫听此,连忙把余黔拖出殿外。
大理寺又恢复了平静,殿中静得连一根针掉落的声音都能听到。
众人目睹了刚才那一幕,心中自是复杂万般。
邰音见底下个个似鹌鹑般的臣子,心中不觉发笑。
她这算是杀鸡儆猴了,既然他们不把律法放在心里,她自有办法让他们悔不当初。
如今事情也处理完了,邰音正欲抬步离开,便见她身后的曹玮跌跌撞撞地跑向不远处的白衫男子身边。
曹玮颤抖着伸出手,虚握着白衫男子黑紫肿胀到看不出原来模样的双手,片刻泪如雨下,语不成句。
“你的手……你的手。”
曹玮于千里辙而言,亦父亦师,他看着眼前这位沧桑的老人,便知道他为自己奔波良多。
他轻轻地笑着说:“无碍,这双手以后也是用不上的。”
曹玮自知千里辙这番话的含义,千里辙是想告诉他,他已是死囚,留着双手也是无用,让他别为他忧心。
顿时泣不成声,都这个时候了,他还在宽慰他,这么好的孩子,为何上天却对他如此不公,让他受尽折磨。
千里辙温和地注视眼前泣不成声的老人,心里却不若面上一般淡然。
他能感觉到有一处目光一直落在他身上。
他知道是她。
自幼时父母双亡,他被叔父接进府里抚养。
叔父自他进府后,对他不管不问,府里的下人也知道他不受主子待见,所以常常奴役他,让他洒扫庭院,挑粪水。
但他们也不敢针对地太过明显,每次都是叔父上朝时,才开始使唤他,等叔父下朝后,才装模做样得让他回屋。
有一次叔父下朝回得早,正巧碰到他在洒扫庭院。
他年岁小,平日里又被下人们苛待,身子较于其他同龄人更为瘦小。
他拖着长长的笤帚,费力地清扫庭院的落叶。
彼时他还天真地以为下人们对他的苛待,叔父并不知情。
可直到叔父若无其事地经过他,连一个眼神都没有停留在他的身上。
他便知道了,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叔父的有意纵容。
他的姨母是个江南女子,脾性温柔,说话也是温声细语的,可是却缠绵病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