姨母第一次见到他时,便打心眼里疼爱他。
瞧他身子瘦弱,她身子好些时,就会提着吃食来看他,有时还会给他带来一些小玩意。
在她身边,他感受到了来自长辈的宠爱,他可以做个无忧无虑的孩子。
他也知道姨母身体不好,所以从来不敢告诉她自己受欺负的事情。
怕她忧虑郁结,更不利于身体康健。
也怕,唯一一个疼爱他的长辈会离开他。
可是,上天就是想要捉弄他。
姨母死了,在他进府的两年后病逝了。
还记得姨母死的那天,雨下的很大,府里很安静,就连哭声也是。
姨母没有亲生子女,灵堂里只有几位叔父的庶子女在假惺惺地哭丧,叔父则一脸冷淡地看着灵堂中的棺椁。
他躲在一个角落里,嚎啕大哭。
远处的白绸带被雨浸湿,奄奄地垂落着。
就像他的姨母一样。
而他,从此孤身一人。
自那以后,他在府中的日子更是举步维艰。
他迫切地想要逃离千里府。
所以他要读书,他要考取功名。
在别人还在嘲笑他痴人说梦的抱负时,他就遇见了她。
也是当今的天子。
第52章 女学
千里辙结识邰沉月的时候, 还住在叔父的府上,彼时他想读书,却无书可读。
他上不起学堂, 也买不起书。
所以他每日做完活便偷偷溜出去, 去附近最近的学堂,躲在隐蔽的角落里, 听教书先生讲课。
他想要孜孜不倦地汲取更多的知识,然后逃离叔父的牢笼。
没有笔,他就拿着一根树杈在面前的沙土上跟着教书先生比划。
后来也知道没有书是不行的,便去给镇上不识字的老人写信。
那些老人的子女多数都在外城他们又不识字,也不会写信。
所以平常去寄给远在外镇子女的信都是招人专门写的。
老人们见他年岁小, 字写得不但好看,价格还便宜,所以都来找他。
他想,攒着钱把书买了。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当他满腹欣喜的抱着一堆铜板去书店买书时。
书店老板带着鄙夷的目光扫寻着他, 嫌恶的看了一眼他怀里沉甸甸的铜板,轻飘飘地来了一句,“涨价了。”
可他昨天明明看到书上的标价并没有变动。
“昨天价格……”
他的话还未说完就被书店老板打断了, “今日纸墨涨价了, 所以书也涨价了。”
他知道, 这是书店老板看不起他, 不想卖给他, 可是他又能怎么样呢?他真的很需要这本书。
他恳求道:“那涨了多少?”
看见书店老板竖起一根指头,千里辙压住心底的雀跃, 小心翼翼地询问道:“一个铜板?”
“不。”书店老板提高音调, “是一两纹银。”
这句话彻底浇灭了千里辙的欣喜, 他整个人像是木头桩一样,怔愣在原地。
怀里的铜板已是他写信写了两个半月才积攒来的,若是一两纹银他又该积攒到何时?
“老板不喜欢做生意?”
清亮悦耳的声音拉回他纷乱的思绪。
千里辙转过身,一个比他身量稍矮些的少女,一袭月牙白长裙,明媚皓齿,一双眸子清澈透亮,不含任何杂质。
少女的视线没有在他的身上,而是直直地看着书店老板。
书店老板笑容尴尬,强行挽尊道:“邰小姐,您说笑了,我是跟这位小兄弟说着玩呢。”转身跑去书架上把他要的书,麻溜地包好递给他。
千里辙愣愣地接过书,想到刚才书店老板说的话,她姓邰?是右丞相的千金吗?
他的视线一直黏在少女身上,她却仿若未觉,抬步走向最里侧的书架,架子上他能依稀的看清楚一些字,貌似都是一些兵书。
“谢谢你。”他脸颊通红,握紧双手,走到少女身边小声地说道。
他的掌心都是汗,胸腔里急速跳动的心跳声,他感觉自己的血液全部逆流到脸上。
少女好像没有听到他说的话,低头翻着书,过了几息,她看着书上的阴影,才缓缓抬起头,疑惑的目光停留在他的脸上。
千里辙跟她双目对视,瞬间明白了她的意思,他挡住她看书了,脑子顿时嗡鸣,讪讪地退了几步。
见少女的心神又要回到兵书上面去,他暗自给自己鼓了一把气,提高音量准备跟少女道谢,可能是太紧张了,口水呛到了嗓子。
他惊天动地地咳了好几声,断断续续地说道:“咳,谢咳咳咳,谢,咳咳咳,你。”
说完这些话,他低着头懊恼不已,他真是太笨了,连道谢都道不好。
倏忽他听见噗呲一声,他马上抬眼望向眼前的少女,只见少女笑魇如花,清冷的面容随着笑容都灵动活泼了起来。
她对着他笑道:“你真有趣。”
千里辙不好意思地挠着头,没有吭声,但是却走近了少女两步。
他不敢把视线放在少女身上,遂一直盯着少女手中的《尉缭子》。
少女说:“你也喜欢兵书。”
这句话正刚好敲开了他隐秘的心思,他重重地点了点头。
其实他不喜欢兵书,一切血腥杀戮的事物他都不喜欢,血腥杀戮会引起死亡,这会让他想起躺在棺椁里无声无息的姨母。
可是他真的很想跟她做朋友,她真好,像天上的月亮一样,光辉照在人的身上又舒服又温柔。
他不喜欢刺眼的太阳,他喜欢月亮。
如她一般的月亮。
可能是他刚才蹩脚的道谢让少女对他温和了不少,她不再疏离,见她对着他招了招手,他几个大步走到少女身旁。
他每遇到不懂的语句时,少女都会细心讲解,晦涩难懂的兵书被她这么一讲解,简洁明了起来了。
少女犹如泉水般清冽的嗓音缓缓流进他的心底。
他垂眼看着少女眼睑上微翘的羽睫,她真厉害,懂得这么多,就算是学堂的教书夫子也比不过她。
他们后来还聊了许多,他告诉了她,他的抱负,他的理想。
她说:“想做什么便去做,管旁人的想法作甚。”
没有嘲笑,没有奚落。
她让他想做什么就去做。
可能是那日的场景太过美好,他每日都去那个书店想要寻到她的身影,可是从那以后他便再也没有见到她了。
她称帝那一年,广纳贤士,他抱着忐忑的心情去了。
殿上女子平淡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他便知她忘了他。
后来她为帝,他为臣。
他们却再无交集。
——
邰音犹如实质的视线落在男子低垂的面容上,不知为何,她总觉得此人身上有种莫名的熟悉感。
她抬步走到他身前,可能是她的目光过于炽热,男子缓缓地抬起头。
看见男子的面容,她心里一咯噔。
怪不得自己感觉到莫名的熟悉感,刚进殿时,离得远,没察觉,现在离得近了,这种感觉才越来越强烈。
他长得竟如此像师兄。
他的身形比师兄更加清瘦些,额前细微的湿汗,可能是刚才的刑罚,他现在脸色潮红,双眼有些迷离。
她的思绪还未继续飘散,就被一句惊呼声打断。
“——千里辙”曹玮惊恐地喊道。
男子慢慢跌落在地。
邰音见到此情形,蹲下身揽起千里辙,大声吩咐道:“去请御医。”
她的师兄待她那般好。
不管如何,她都不会让这位肖似师兄的男子死去。
——
陛下,千里大人本身体弱,又遭此牢狱之灾,因外伤感染而引起的高烧,而且……”太医咬着牙,颤巍巍地说道,“千里大人的手就算是恢复,也不能像以前那般自如。”
邰音看着床上面色苍白的男子,皱眉沉声道:“治不好也得给朕好好治。”
她的目光停留在男子肖似师兄的面容上,心里不好的预感愈发强烈。
怎么就这般巧?先是前朝太子,再是君后,如今又是他。
曹玮在侧垂首,抬眼看见陛下紧缩的眉头,心里纳罕不已。
他觉着今日的陛下与以往相比,有些不同。
陛下虽有爱才之心,可却很少罔顾律法,刚才在御书房,陛下还以律法驳斥了他。
怎就这会儿时间,陛下对千里辙态度如此大变样。
他犹豫再三,想到陛下如今的态度,还有千里辙身上的牵连之罪,若千里辙此时能得到陛下的饶恕,那么死罪也就不复存在了。
曹玮稳住狂跳的心脏,砰地一声跪地,硬着头皮开口道:“陛下,千里辙为官清正廉明,又刚正不阿,不畏权贵,才会一直深受宵小之徒残害,若如此贤才……”
他的话还未说完,便被清冷的声音打断,“朕自有裁决。”
曹玮讪讪地闭了嘴,心里却在琢磨陛下这句“朕自有裁决”,到底是不是要护住千里辙。
-
翌日早朝后,她便一直待在书房,连午膳也是在御书房用的。
她正揉着眉头处理女学之事。
朝野上下为官十之八九都是男子,连带着男子的虚伪、自私都被这些官员占了十成十。
可能是原主也知晓男子为官,必有祸乱,登基之后便创立女学,把天下有才之女囊进。
等三年之后,从女学中选拔官员,一个一个的塞进朝廷。
那些官员也知晓开办女学的究其原因,自然是要抵抗,维护他们自己的利益。
原身本就是踩着累累白骨登基,为了护住自己的小命,那些官员都当着鹌鹑不敢置喙。
如今世道安稳,原身收敛一身煞气,当着温良贤君,而女学三年之期临近,他们以往的隐秘心思一个个都活泛起来。
竟敢联名上书,让她废除女学。
想到此,她冷笑出声,看来他们是觉得自己的脑袋够牢固了。
“陛下,胡国二皇子觐见。”李德全低声禀告道。
今日本就心情不好,如今又来一个添堵的,她薄含怒气道:“不见。”
房内逐渐归于平静,她泄了全身力气,感觉灵魂飘离在体外,她看着座上的自己,感觉到有些陌生。
她一直想回家,却一直被困住。
过了许久,她才微微缓过神,余光看见身侧的李德全一脸纠结,哑声道:“何事?”
李德全如临大赦:“陛下,胡国二皇子还在殿外候着呢。”
“朕说了不见,让他在外候着吧。”邰音收回视线放到桌案上的奏折上,又听到李德全犹豫断续的声音传来。
“君后……也来了。”
“他来干什么?”她展开折子,平淡如水的问道。
“好像是来给陛下送晚宵来的。”
听到君后前来的意图,她顿了几息,淡声道:“说朕乏了,谁也不见。”
她已经没有多余的精力去应付两个男人,而且他们两个都很难缠。
李德全敛眉退下。
殿内平静安宁,殿外却是剑拔弩张。
第53章 针锋相对
青列努见不远处白色的身影愈来愈近, 眉头微皱,他怎么来了?
直到白色身影站定在他眼前,这才收敛起全部心思, 屈身行礼, “见过君后。”
夭无妄不动声色地打量,看着面前之人不慌不忙地对着他行礼, 心里憎恶至极,原以为是个守本分的,没想到竟会暗地里捅人心窝子。
他没有出声让青列怒起身,反而是走到旁边的椅子上坐定。
身后小里子小步跟上他,提着食盒, 斜着眼看着屋中男子。
一主一仆,都毫不掩饰对青列怒的厌恶。
李德全本是在里屋服侍陛下,听到外面的小徒弟悄声进来,说君后来了,把喊了他出去。
刚出屋, 便看见到君后温和地对他点了点头,指着食盒说道:“本宫今日听闻陛下食欲不佳,所以带着些晚宵来看陛下。”
眼神自始至终没有看向屋中还在躬身行礼之人。
李德全看着此番场景, 忙不迭地应声后, 快步离开。
他觉得再不离开, 怕是他的小命都要保不住了。
青列怒自然知道夭无妄是想他一个下马威, 可他又岂是忍气吞声之辈。
看到陛下的贴身内侍离开后, 他才若无其事地起身,抚了抚衣袖上细微的褶皱, 抬步便坐到了夭无妄对面的椅子。
目光平静地对视对面的男子。
过了良久, 他见对面男子淡定自若, 对他视若无物,遂沉声呵斥,“本宫免了你的礼吗?”
茶水里倒影着夭无妄冰雪覆盖的眸子,嗓音似腊月寒冬般凌冽。
他从未想过青列怒行事会如此张狂,他是中宫之主,如今青列怒还没进门呢,便不把他放在眼里,改日他若进了宫,还不反了天了?
青列怒毫不示弱地回声呛道:“本殿虽未封王,但王兄却是胡国大汗,胡国与大启本是友邻,如此……本殿对君后见礼已是尊敬,但未曾想君后度量斗筲。”
砰地一声。
茶盏碰撞桌案沉闷的声音。
“放肆。”
温热的茶水不可控制地溅出了几滴到夭无妄的手上,他拿着锦帕慢条斯理地擦拭着。
等将指尖上的茶水擦拭干净,他才从容不迫地说道:“这里是大启,可不是二皇子口中的胡国,若二皇子念着胡国,尽可让胡国派人来接,本宫必定大礼相送。”
“到时候本宫也希望二皇子能像今天这般……”
黑眸中的嘲弄一闪而过,慢悠悠地吐出三个字。
“有骨气。”
青列怒袖中的双手微微攥紧,正欲回呛,忽听到有脚步声传来,他吞下嘴边的讥讽之言,垂着头轻声说道:“君后便是这样想骁奇的吗?”
也不等对面男子回应,自顾自地说道:“骁奇是真心想要侍奉陛下,想替君后分担。”
夭无妄被他这一连串的态度搞得措手不及,刚还盛气凌人,此时却装成温良的小兔子。
他嗤笑一声,正要讥讽青列怒几句,抬眼就看到月儿的贴身内侍敛眉恭敬地立在殿外。
随即想到青烈努刚才那般惺惺作态,他就知道这个青列怒不是个好相与的。
现在就想着在月儿贴身内侍面前立一个温良可欺的形象,然后在月儿面前博同情怜悯。
差点他就又被青列怒作了筏子。
夭无妄勾起嘴角,端起大度贤后的姿态,笑着说道:“骁奇说笑了,本宫怎会是猜忌多疑之流,你真是误会本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