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家,你先前说过,那杀人的邪祟和你二十多年前撞见的妖物一模一样——我师兄那时还没出生,怎可能是他。”
“这……”掌柜犹豫道,“闹事的邪祟,与我看见的也有些许出入。”
“虞道友!”薛从煦打断,“你这般遮遮掩掩,到底是要干什么?莫非,你和他是一伙的?”
立即有人附和道:“他俩本就是一起入店的,不光她,还有那邪祟对面的房间里,也不知住着什么人,到现在都没露过脸,说不定也是邪物。”
他身旁的矮个修士接过话茬:“是了,看她身上穿的还是御灵宗的杂役服,若不是练了邪功,以她的年纪怎么可能这么厉——”
一道寒影陡然从他面前划过,他惊得心尖一颤,登时噤声。
不远处,烛玉抱剑,脸上有笑,语气却冷:“仔细些嘴,别把话题扯远了。”
那矮个儿修士咽了口唾沫,再不敢作声。
薛从煦倒是不怕:“两位道友,若想自证清白,就把沈仲屿交给我们,押去天域。等去了天域,自会还他公道。”
他又冲着二楼喊:“沈道友,你要没杀人就快下楼,别躲在自个儿师妹后头做缩头乌龟!”
烛玉语气轻泼:“别乱吠,门我锁了,他出不来。”
“你!”薛从煦恼羞成怒,“你们果真是同伙。”
话音落下,客栈外忽然响起阵喧闹。
有人道:“是沈家老爷!沈家的人来了!”
虞沛转身,看见门外的人让出一条道。
打头阵的是四五十侍卫,齐心合力将禁制破了。
有他们挡在前头,在外面看热闹的百姓也一拥而入,挤在门口。
沈老爷与沈伯屹则在最后,慢悠悠地挤过人群。
沈伯屹在门口站定:“锁在府中的邪祟私自逃窜,此番前来,是为捉它回府。”
薛从煦眉头紧锁,在他面前摆出一样的严苛:“你可知那邪祟是谁?”
“自然。”沈伯屹泰然道,“是我等看管不力,让那邪祟上了仲屿的身。父亲顾及亲缘,想护着他,但如今他伤及无辜,只能忍痛除去。”
立有百姓道:“难怪……早就听说沈家二公子自回府后就闭门不出。还听闻前些天老太爷寿辰,他也没出来过,原是被邪祟附身!”
这话一出,大多人都信了沈伯屹的话。
唯有虞沛在旁冷笑:“好个忍痛除魔。”
沈伯屹却未看她。他以眼神示意,立马有两个仆侍上前,手中各抱着一箱子。
他问薛从煦:“你是左锻的同门?”
薛从煦应是,那两个仆侍便恭敬上前,打开箱子。
一箱里堆着满满当当的白银。
另一箱则全是灵石。
“邪祟伤人,是我沈府失职。”沈伯屹道,“这箱白银,是沈府向左家的赔礼。另外些灵石,还请薛兄代为转交风律岛岛主,以作赔罪。”
那两箱子一掀开,周围好几个弟子眼睛都直了,目不转睛地盯着看。
尤其是灵石。
瞧着可全是中上品,价值千金也不为过!
还得是沈家,财大气粗。
“薛师兄。”有弟子在旁小声道,“有了这盒灵石,咱们是不是就能好过些了?”
薛从煦还算平静:“这箱白银,我会转交给左师弟的父母,但灵石就不必了。”
“不,必须要收。”沈伯屹一折折扇,第三个奴仆上前,手里抱着更大的箱子。
掀开箱盖,里头又堆满了灵石,耀眼夺目。
沈伯屹道:“邪祟闹事,想必诸位也都受了惊吓。些许薄礼,聊表歉意。”
这回连薛从煦都绷不住了,眼神都有些涣散。
一整箱灵石啊。
他们几个就算攒上大半辈子,也不见得能赚到十分之一。
他哽了下喉咙,侧身道:“此事之后再议——沈少爷,你那弟弟就在最里头的房间里,被他们给关起来了。”
说着,还睨了眼烛玉。
沈伯屹往前迈了几步,停下。
大堂里挤满了人,要上楼,只有身前这一条狭窄通道。
而现在,窄路全被虞沛给挡死了。
他走近:“劳驾虞道友让路。”
虞沛一步未动:“让什么路。”
料她再找不出其他证据,沈伯屹问道:“虞道友是觉得歉礼太薄?若是如此,沈某还可以再加两分,只求道友别被蒙蔽双眼,袒护邪祟。”
虞沛还是没动。
她这反应就像往河里丢了石子儿,顿时激起周围人的不满。
有修士斥道:“御灵宗好歹名门正派,竟光学了些袒护凶手的本事?”
“再不让,你和那东西就是一样的,都是邪修!”
“还不让开!这是沈家的事,轮得着你一个外人插手?”
但顾虑到她的修为,这些冷斥再小声不过。
虞沛渐生恼意。
依着她往常的脾气,早在沈伯屹进门时就出手了。
可烛玉颈上的伤痕一直盘旋在她脑中。
如果跟沈伯屹打起来,又失控了怎么办?
这四周都是人,许会伤及无辜……
正想着,系统突然出声:“小殿下,要不还是放弃沈仲屿吧?”
虞沛一怔。
系统:“他只是小说里的一个人物,说白了,就是个NPC!他的宿命就是为主角铺路,哪怕您改了,他也会像现在这样,惹上不少杀债——到死为止。”
为主角铺路吗?
虞沛抬起眼眸,盯着昏暗的楼梯口。
这般鲜活又夺目的人,终也要草草一生?
系统接着劝她:“小殿下,没必要惹上不必要的麻烦。”
虞沛缓慢移过目光。
恰在这时,烛玉的视线从楼道里拥挤的人群中穿来,是那般气定神闲。
他就站在那儿,与她道:“犹豫什么,顺心而为便是。”
心弦被轻轻拨动了下,虞沛声音发干:“开锁,放他出来。”
沈伯屹一敲折扇,脸上的表情说不上是好是坏。
到底年岁小,经不起钱财与人言。
旁边有人讥讽她:“装模作样。”
烛玉一动手指,锁落门开。
半晌,沈仲屿拖着步子走出。跟凌晨时不同,他的伤情又有恶化。
伤口在腐烂,脸上也长出大片紫黑,已看不出原来的模样。
离他最近的人看见,捂鼻厌嫌道:“生得这副模样,果真是邪祟!”
沈仲屿却是坦然,甚还有心思与烛玉道谢,又稍叹一气:“诸位抱歉了,今日没带面具出来,便权当看人演鬼神戏罢。”
“仲屿,现下认罪,为兄还可向爷爷帮你求一条生路。”沈伯屹眯了眯眼,一字一句道,“你向来在意叔峤,他如今还在家里等你,别辜负他的切望。还有舒凝,你想送她去学宫,也得先认错,为兄再想法子如她的愿。”
句句是关心,字字在威胁。
沈仲屿轻笑:“大哥打得一手好算盘。”
沈伯屹态度冷然:“仲屿,如今选择在你。”
“他说得不错。”虞沛接过话茬,“沈师兄,眼下又要你选一回了。”
沈仲屿远看着她。
与上回在沈家不同,这次,她要的是他百分之一百的信任。
是就此伏罪,为自己,也为胞弟胞妹换得一条困在笼中的生路。
还是将他和他在乎的所有人交到她手上,求得一线自由。
沈仲屿虚弱地抬起眼睫,扫过堂中人。
大多厌嫌望他,仿佛他是污水里的腌臜石头。
而与他约定去学宫的人,却站在这群人的对面,要将他身上的脏污擦净。
目光移至沈伯屹身后的护卫。
四五十个,全都是府中精锐。
沈仲屿扯开笑:“活了这么些年,五湖四海见过不少地方,也不知地府是何模样。”
沈伯屹拧眉:“你又在胡言乱语些什么。”
“哪算得胡言乱语。”
沈仲屿松开扶在栏杆上的手,轻声道。
“不是我。”
沈伯屹:“什么?”
“你杀了左道友,对么?” 沈仲屿望着他的血亲,眼神温和,“沈伯屹。”
沈伯屹冷笑:“荒谬,你这话说出来,何人会信!”
如他所言,堂中人皆在笑沈仲屿发了疯。
沈伯屹还欲斥他,却陡然往旁踉跄一步——
虞沛揪住了他。
一手攥着他的衣襟,另一手攥成了拳,对准了他的面门。
沈伯屹面露错愕。
“沈少爷,先提个醒。”
虞沛的脸上瞧不出情绪,以仅有他二人能听见的声音道。
“在你愿意露出狐狸尾巴前,我断不会停手。”
第45章
◎这还是他头回给活人止血。◎
沈伯屹尚未反应过来, 右脸就结结实实挨了一拳。
剧痛落下,他恍惚听见牙齿错节的咯吱声,仿佛头骨都跟着碎了一遭。
呛喉的血腥气涌上, 他还没来得及吐出混着血水的碎牙,就被拽了回去。
又一掌劈在后颈。
他顿觉天旋地转, 眼前一片昏昏然, 一口气险些没喘上来。
挤在大堂里的人都看傻了。
虞沛出手极快,他们方才还在贬斥沈仲屿, 下一瞬就见她跟沈家大少爷打在一块儿。
说得更准确些,是她揪着人打。
那沈少爷连片刻还手的工夫都没有。
眼见着他被打得血沫横飞,沈老爷又惊又怒,冲身边的侍卫吼道:“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拦住她!”
好几十侍卫这才回神,一拥而上。
虞沛一把攥住沈伯屹的后衣领, 拎着他就上了二楼。
跟提前约定好了似的,她刚跃上二楼, 烛玉就越过她,挡在了二楼楼梯口。
他拔剑出鞘,连剑影都未见着,领头的侍卫便人头落地。
剑上不见丁点血迹。
紧随其后的几个侍卫被溅了满脸血,惊慌顿住。
烛玉收剑, 抱在怀中。
他一句话都没说, 那些侍卫却再不敢上前。
沈老爷在大堂骂道:“一帮废物,几十个人还怕他一个不成?!”
打前的几个被骂醒了, 忙抬手掐诀。
“鹑、鹑首八星, 南门、南门……门敞, 召弧矢, 东……东井化箭。”
等他们磕磕绊绊地念完灵诀, 烛玉才笑道:“结巴成这样,召出的灵箭能有什么用处?”
果不其然,好几人联合召出的灵箭根本没法聚形,散乱不说,速度也慢。
烛玉轻一挥,箭矢就被尽数挡开。
他抬手作剑指:“陵光诀一,东井化箭。”
赤红气流从指尖迸出,化为利箭。
“簌簌——”几声,数十道赤影接连射出,穿透了领头几人的身躯。
那几人倒下后,更没人敢近前,纷纷推攘着往后退去。
大堂中的人又怒又怕,指着楼上骂道——
“你们这纯粹是莽匪行径!与那杀人的邪物有什么区别?”
“沈家保佑我们东街几十年了,岂容得你们这些贼子打杀了去!”
“乱伤无辜,与妖魔无异!”
沈伯屹也终于回过神,抬着张伤痕累累的脸,开裂的嘴一张一合。
“土獐八星,朱咮——”
虞沛忽夺过他手中折扇,硬塞进他嘴里,又从中一劈——
话音戛然而止,折扇也硬生生断成两截,剩一截堵在他嘴里,咽不得,吐不出。
沈老爷看见,气得脸色青白:“宵小之徒!你竟敢!你竟敢!”
这一下,堂中人视她更如邪魔,纷纷吵嚷着要除妖伏魔、替天行道。
虞沛扫了眼哄闹的人群,右手化出灵刃,刃尖对准了沈伯屹的后颈。
她高举起手,狠狠扎下——
“轰——!”
客栈里爆出声巨响,却并非源于虞沛的进攻。
坚硬无比的地面,陡然拔生出无数手臂粗细、竹子长短的浅红色条状物,仔细看去,竟像是鲜红的舌头。
那些舌头蠕动着,顷刻间就缠紧了好几人。舌面上的倒刺紧紧勾着他们,几息过后,他们便被吸成了干瘪的人皮。
而那在桌旁打哆嗦的店小二,脑袋里竟也窜出条细长的乌黑舌头,须臾就将他的身体劈成两半。
“啊啊啊——!!!”浊黄的水淌过地面,人群中爆开阵阵尖叫。
再看二楼,哪里还见得沈家大少爷的身影。
只有一个干瘦、苍白的怪物。
那怪物的脸上无目无鼻,仅有铜钱大小的嘴,还有条血淋淋的舌头。
它佝偻着腰身,一手紧扣着虞沛的灵刃,嘴里发出呼哧响声。
虞沛果断松开灵刃,朝后跃跳两步,冷笑:“看来沈少爷更怕死。”
“是那邪物!”有人大叫着往外跑,满目惊恐,“啊——!沈家大少爷竟是妖物!沈家出了妖魔!”
整间客栈都被翻搅的舌头占满了,像是丛林深处密布的藤蔓。
交织、蠕动。
走在上面,活像足陷沼泽,步步难行。
沈老爷脸色苍白,不住拽着往外逃的人,目眦欲裂:“不是!我儿是被污蔑了,是这女子使了什么邪术,我儿并非邪物!别走!你们别走!”
场面乱作一团。
见拦不住人,沈老爷又挣扎着往楼上走,目露恨意。
“贱人!”他死死盯着虞沛,额角青筋暴起,“你该死!”
一条舌头从他身后摇摇晃晃地竖起,如亟待进攻的蛇。
随即猛地朝前一刺,洞穿了他的腰腹。
沈老爷呕出一口血,双手颤抖抬起,嘴里还念叨着:“是你害了我儿!是——”
“还不闭嘴!”沈伯屹倏地看向他,嗓音尖利嘶哑。
沈老爷的身体抽搐着,泪水蓄在脸上的沟沟壑壑间。
到此时,他才像是条蔫了的老狗,嘴巴翕合着大喘起气。
“我儿……”他声音哽咽,“俱是……俱是我错。”
又一条舌头刺中他的肩。
很快,他的血肉就被抽空,化成滩脓黄的水泡在蠕动的舌头里。
如树倒猢狲散,护在他身边的侍卫张皇逃窜,但连反击的工夫都没有,就接二连三地死在这腥臭的舌头堆里。
虞沛站在二楼走廊的角落,看向薛从煦。
十几个灵修,如今仅活了六个,分布在客栈各角抵御攻击。
“薛从煦,”她唤道,“去外面结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