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宜修淡淡地斜了他一眼:“抱歉,很显然你不会有解剖我的机会。”
次日,依旧是个晴天。
湖城刑警队的会议室里坐满了人。
一块大大的白板上贴着死者和几张现场的照片,有些地方还用黑色记号笔做了标注。
谢宜修让楼岩峰把报告分发给众人,“法医的尸检报告已经出来了,大家先看一下吧。”
翻页的声音窸窸窣窣地响着,老刘最先看完,眉头紧皱,“凶手很可能是女性,如果凶手比死者高的话,头部的重击角度应该是从上往下的。”
“没错,法医做了推断,凶手的身高不会超过158公分。”谢宜修点头。
“那就是说那个纪航不会是凶手了?”周晴立刻接话,“从监控和老大的描述中来看,纪航的身高绝对在180公分以上,这样一来,唯一的线索岂不是也断了。”
众人不由面面相觑,法医的报告不但没有使案情明朗,反而更加令他们摸不着头脑了。一个女人如何能做到杀人于无形?又如何完美地逃离现场?她和死者到底有什么恩怨,要下这样的狠手?一切都迷雾重重。
谢宜修打断众人的思绪,语气微沉,“不,纪航肯定跟这起案子有关联,必须要找到他。”
“谢队!谢队!”一个年轻的警察急冲冲跑来,大概跑得太急,一进来就不停地喘气,“谢队,一个叫……叫纪航的男人,说是和博物馆的命案有关,现在……在……在审讯室。”
“纪航?”王超惊讶地怪叫一声,“乖乖,这小子咋还自己送上门来了。”
“知道了,我马上过去。”谢宜修把尸检报告往桌上一扔就站了起来。
“温润”是纪航给周晴的第一个印象。她是作为记录员跟着谢宜修一起进的审讯室,比起在外面看监控视频的同事们,她能更直观地感觉到眼前这个男人带给她的冲击。
他很安静地坐着,双手搭在桌面上,手背上有很多细细的伤口和疤痕。他身上的衣服是皱巴巴的,头发也稍显凌乱,给人一种狼狈之感。身为一名从业多年的刑警,周晴一眼便看出来他经济上的拮据,但他琥珀色的眼睛里却没有丝毫对生活的不满和怨气,反而温润平静。
一直以来面对的不是精明能干的同事,就是穷凶极恶的罪犯,周晴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这样让人安宁的眼神了。
谢宜修神色如常,瞥了一眼走神的周晴,“做好记录。”
纪航原本是刑警队的头号怀疑对象,再加上是正式做笔录,谢宜修按照惯例问了诸如姓名、年龄、籍贯等问题。
纪航微微低着头,问一句就答一句,极其配合。
“你和死者是什么关系?”
听到“死者”两个字,纪航的手指不可控制地颤了一下,眼睛里浮现压抑不住的痛色。
“我们……以前是恋人。”
“25号晚上5点到7点这个时间段,你在哪里?”
“6点之前我在大学城附近的一家咖啡店里。”
“在那里做什么?”谢宜修追问,一个刚刚出狱又经济拮据人不可能无缘无故跑去喝咖啡吧。
纪航摸出手机快速地划动几下,忽然怔怔地盯着屏幕发呆,“那天中午她发了短信约我见面。”把手机推到对面,他深深地闭了下眼睛,强压下眼底的湿意。难怪人们总说世事无常,收到短信的那一刻,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会是朵朵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
谢宜修显然没想到会是这个原因,短信界面里只有一句话:“有事谈,4点半老地方见。”发件人的备注名是“朵朵”。
“那天我等了很久,她一直没出现。一开始我以为是雨下得太大,她不想来了,可是连着打了好几个电话也没人接,她从来不会这样的,我不放心就去了一趟博物馆。”
“既然都去了博物馆,为什么又不进去?”
纪航沉默了一下,嘴唇紧抿,“朵朵不喜欢我去找她,我也不确定她是不是还在里面。后来,看见有车进来,我就躲到了墙边。”闭上眼,那个雨夜的每一个场景都还历历在目,狂风暴雨里呼啸而至的警车、神色严肃的警察,还有被白布包裹的……尸体。他甚至没有一点勇气上前辨认死去的究竟是谁,那是他这一生最可怕的一个夜晚,比起六年前车祸的那一晚还要让他感到窒息。
“那你有没有看见可疑的人?”
“有一个女人,”他皱眉想了一下,“穿着黑色的雨衣站在路对面一直看着博物馆,她发现我看见她后就立刻转身走了,我觉得奇怪就跟了上去,可是她走进了馆后的旧小区里,那个小区七绕八拐的,很快就跟丢了。不过,我看见她身上掉下了几张纸钱。”
“纸钱?”记录的周晴诧异地抬头,看了谢宜修一眼,“那样的雨天谁会在身上带纸钱啊。”
谢宜修没回答,又问纪航,“既然你和命案无关,昨天又为什么要逃?”
“昨天我妈还在商场里等我,她精神状况不好,我没有时间配合你们调查。不过我知道,你们迟早会找到我的,与其让你们来家里吓到我妈,还不如我自己来警局,而且我也不怕你们查。”
“最后一个问题,”谢宜修停顿了片刻,把手边的一份资料递过去,“六年前酒驾撞人的到底是谁?”
周晴记到一半就惊住了,纪航的资料刑警队的人都看过,当时她还唏嘘了一下,这个湖大中文系的尖子生竟然一失足毁了自己的一生。可现在老大的意思是……她忍不住看向对面的人。
纪航听见这句话后,瞬间变了脸色,他盯着桌上的卷宗很久都没说话,“警官,这件事我想和命案无关吧,我拒绝回答。”
“肇事车辆是许薇朵的,而且你们是男女朋友,为她顶罪也不是不可能。”
纪航盯着桌上的卷宗,声音低低地说:“车的确是朵朵借我的,但当时我们已经分手了,而且就算我们当时还是情侣,可谁会为了另一个人而赔上一生呢,你未免把我看得太伟大了。”
“是吗?”谢宜修没有在意纪航的暗讽,反倒笑了一声,“据我调查所知,你对酒精过敏,对于过敏的东西常人一般都是敬而远之的。而你,那天不仅喝了酒,还开车撞了人,这不是很奇怪吗?我问过你的辅导员,你家境一般,平日里下了课会去KTV兼职,那天晚上你11点下的班,难道特地用了半个小时喝得烂醉,然后借车去撞死人?”
纪航脸上的血色一寸一寸地褪去,他握了下拳,手背上青筋都开始浮起,“朵朵已经死了。”他痛苦地抱住头,喃喃地说,“朵朵已经死了。”
“但法律不会因为死亡而结束。”
第8章 燃烧的冥纸
同样的清晨。
浔音一踏进博物馆大厅,就发现格外的冷清,两个保安正在进行日常的巡视,保洁萧阿姨动作迟缓地擦着瓷砖墙面。
秦苗正坐在前台一边玩手机,一边喝着从路口早餐店打包过来的粥,一看见浔音立马来了精神,朝她猛招手:“浔音!”
“早上好,苗苗。”浔音往前走了两步,在前台的实木桌子前停下来。
“你可来啦,我一个人坐在这大厅里总觉得阴森森的,好可怕啊。”她站起来,用手不安地指了指“古服饰文化”展厅的方向,声音低低的,“我听老人说,枉死的人,魂魄会一直停留在死去的地方。”
“……你想多了。”
“真的!这个世界上有那么多科学不能解释的事情,说不定真的有鬼呢。”秦苗忍不住摸了摸手臂,“也不知道是谁这么狠,太吓人了。对了,谢神探有没有和你说过啊,案子有线索了吗?真的是许薇朵的那个大学恋人?”那天之后,几乎整个博物馆的人都知道了浔音和大名鼎鼎的神探是“青梅竹马”。
“没有,你别瞎猜了,快点吃早餐吧,”浔音无奈地笑,“等下被馆长看见了要骂人的。”
“馆长现在焦头烂额的,哪里有时间来骂我啊,”秦苗无所谓地耸耸肩膀,又兴致勃勃地猜测,“我觉得啊,肯定是那个大学恋人,因爱生恨……哎呀——!”
忽然一声惊叫,原来是秦苗不小心打翻了桌上的粥,浔音赶紧把餐巾纸递上去,“没烫伤吧?”
“没有没有,不烫的,”秦苗郁闷地擦着衣服,又抬头喊了一声,“萧阿姨,过来帮我清理一下!”
萧阿姨停下擦墙的动作,浑浊的眼珠慢慢地转动了一下,她在水桶里洗了下抹布,然后佝偻着腰缓缓地走过来。
时间还早,有很多职员还没来上班,浔音踱步走到门口,远远看见徐露正从公交车上下来,她不紧不慢地走着,到了馆外停车场的时候却突然停住了,脸色在一瞬间变得苍白。
浔音来博物馆上班的时间还短,徐露又是不爱说话的性格,所以她们的交往并不深,但看见徐露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她犹豫了一下还是上前关切地问了一句,“你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啊?”
徐露的目光紧紧地盯着停车场,喃喃地说:“以前朵朵也有那辆车。”
浔音顺着她的目光望去,现在这个时间点,停车场里的车并不算多,其中最惹眼的就是一辆红色的宝马6系车。
“朵朵以前很喜欢那辆车,那是她爸爸送给她的成人礼物,”她此时已经红了眼睛,“可惜后来说是借给朋友出了车祸……”
“借给朋友?”浔音明显一怔,脑子里飞快地闪过一些念头,快得根本让人抓不住。
“嗯。”徐露的心情平静了许多,也不愿再讲下去了,她带着歉意地看了浔音一眼,“抱歉,让你见笑了,我先进去了。”
“……好。”
浔音心不在焉地回了一句,视线依然停留在那辆红色宝马车上,许久之后,她拿出手机,按下了一个号码。
电话响了很久,谢宜修才接起,浔音忽然觉得自己有些鲁莽,案子没破,他这几天肯定事情很多,“你在忙吗?不好意思,是不是打扰你了?”
“没关系,有什么事?”谢宜修那头声音嘈杂,她似乎听见了走路的声音,然后嘈杂声就消失了,应该是他走到了安静的地方。
“我觉得,纪航撞人的那辆车可能是许薇朵的。”她把徐露的话复述了一遍。
谢宜修没料到她会说这个,有些惊讶,“我已经知道了,你安心上班,其他事情不用管,凶手可能是内部的人,知道得越多就越危险。”
浔音静默了一会儿,想起昨天李副院长和那个男老师形容纪航的话,那样一个品学兼优让老师们多年来都印象深刻的学生,真的会不知轻重地酒驾开车吗?她忽然有了一个很荒谬的想法,“撞人的会不会……不是纪航?”
“……”那一头,谢宜修忽然不说话了,过了很久才听见他低低的笑声,“叶浔音,你真的该跳槽。”
挂了电话后也到了上班的时间,浔音有些心不在焉,沉默地走进了馆厅。
博物一整天都冷冷清清的,无聊的上班时间一晃而过,临近下班的时候,秦苗拍了拍手站起来对办公室的同事说,“今天你们都别急着走啊,我请客吃饭。”
“呦,你中大乐透了?”张宇浩和她关系一向很好,开起玩笑来也是无所顾忌。
“你放心,我要是中大奖了,肯定包养你。”秦苗白了他一眼,然后抬起右手晃了两下,神神秘秘地笑着,“你们看!”
只见那纤细的无名指上多了一枚闪亮的戒指,浔音看着她的手指愣了一下,“这是……”
“我家那位昨天跟我求婚啦,嘿嘿。”
“可以啊,恭喜你终于嫁出去了。”杨彦收拾完了东西站起来,“那我今天可要多吃点了,这种机会可不多。”
“那必须的,等会儿可劲吃。”秦苗背了包挽起浔音的胳膊,“走走走,下班啦!”
月亮爬上树梢,时间悄然走到了9点。
谢宜修一边揉着酸痛的脖子,一边走出公安办公大楼,到了门口的时候碰到了交警大队的韩队长。
“小谢啊,又加班了?”韩队大概四十几岁的样子,对谁都是笑嘻嘻的,是出了名的人缘好,他见谢宜修警服也没换,腰间还别着枪,明显不是下班的样子,又问了一句,“这么晚了是要去干嘛啊?”
“案子需要,得去走访几个人。”忙了一整天,谢宜修只觉得太阳穴隐隐地抽疼,案子都三天了还没有大的进展,整个刑警队都一直处于紧绷的状态,他已经两个晚上没有好好睡过觉了。不过案情紧急,根本没有时间休息,而且现在他的心里已经隐约有了些头绪,急需马上去求证。
“哎,辛苦了。”韩队拍拍他的肩膀表示理解,“对了,死的那个姑娘,我好像还有点印象,她是不是还有个同学叫什么航的?”
“纪航,湖城大学的大二学生,六年前酒驾撞死了人,我看过记录,当时是您处理的,您还有印象吗?”
韩队思索了一下,“记得,被撞的是一对新婚夫妻,男的为了保护妻子死得很惨。哎,听说才结婚不到两个月,太可怜了。”
“我听人说,那个妻子一直坚持撞人的不是纪航?”
“是的,当时闹了好一阵呢。”
谢宜修皱眉,“既然当事人有疑问,难道没有再查实吗?”
“怎么没查,可查来查去结果还是一样啊,虽然事发路段没有监控,可后来我们在另一条街道上找到了一段监控,开车的确实是纪航,他慌慌张张地在同一条路上转了好几圈,估计也是吓坏了,毕竟还是个学生。”
“可肇事车辆并不是他的。”
“就是现在死的那个许家千金的,两人是同学,那天许小姐在纪航工作的KTV聚餐喝醉了,就把车交给纪航,自己叫车回的家。”
谢宜修又问:“那为什么不是纪航送她回家呢?”
“人家上班累呀,纪航家境不好,在KTV一直上的是晚班,因为工资会比较多。那天下班晚了又和聚餐的同学喝了几杯,也是累了,为了想早点回家才会开许小姐的车,谁知道……”韩队说到这里忽然停下,“怎么突然问这个了?和案子有什么关系吗?”
“撞人的不是纪航。”
韩队吓了一跳,“这怎么可能?”
“纪航很聪明,把当时的警察都给骗过去了,如果不是许薇朵遇害,这件事可能永远不会有人知道。”谢宜修沉吟片刻,“您还记得受害者的家人吗?”
“记得一些,印象最深刻的就是他的妻子了,丈夫一死她就疯了,这也是我们后来没有再答应重查的原因,毕竟只是个交通案,查了又查已经很浪费警力了,更何况查了两次都是一样的结果。”
“那她后来去了哪里?”
“她精神出了很大问题,案子结束后就被家人送去清县疗养院了。”
……
跟韩队说完话,谢宜修就径直来到了停车场,他拉开车门坐进去,却迟迟没有发动,脑子里凌乱模糊的线索渐渐开始变得清晰,像是有根线一点一点地将所有的事情都慢慢连接到了一起。
昏暗的车里,他沉默地摸出手机给浔音发了一条短信:“你有没有姓顾的同事?”
很快就有了回复:“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