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都叫什么话,仿佛下一秒就没呼吸。
郭永年的脚步更快起来,背着人回到宿舍。
赤脚大夫八叔恰好也到,他对这种伤已经太熟悉,说:“把裤子剪了。”
两个女生赶快退出去,但还是闻到空气里一股子酒味。
就这玩意往伤口上一喷,陈传文直找妈,简直是鬼哭狼嚎的样子。
许淑宁现在不疑心他命悬一线了,嘴角抽抽说:“我去生火。”
熬药做饭都需要。
刚刚还憋出一点哭腔来的齐晴雨这会直后悔,低头看自己身上的血迹说:“我去换衣服。”
只是轻松一些,不代表完全不在意,最后还是八叔的宣布说“养几天就好”,大家才真的松口气。
但陈传文觉得自己很不好,嚷嚷着说:“要死了要死了要死了。”
还有这个劲,谁死他都死不了,许淑宁没好气道:“吃你的红糖鸡蛋吧。”
说完自己咽口水,心想这可是从她牙缝里抠出来的糖。
陈传文就是好吃懒做而已,倒没有占人便宜的习惯。
他道:“我拿饼干跟你换。”
许淑宁愿意拿出来是一回事,他要真不懂事直接收下,她肯定特别不高兴。
因此她道:“你下回包裹来再说。”
知青里头各人的家境是有区别的,但在这年头无非几块饼干的差距而已。
陈传文也不是一次性能收到很多补给,慢慢呼吸说:“行,谢谢啊。”
看来讨厌鬼,也有不讨人厌的时候。
许淑宁看他窝在那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温和道:“你好好休息。”
陈传文心想自己这一镰刀挨得挺值得的,两个女生现在看他都不横挑鼻子竖挑眼的。
这种感觉不错,而且还不用干活,他对此是很满意的,养几天后明显变成故意不复工。
正是农忙的时候,割完小麦收水稻,事情多如牛毛,大队长赖大方未免有点不高兴,说:“你们城里人太娇气了。”
在乡下,这点事涂个口水就能好。
这话把所有人都带进去,齐晴雨第一个不满说:“那他确实是受伤了。”
那么多血是做不得假的,肯定要多休息几天。
赖大方平常在队里是说一不二的,被顶了句心生不悦,只是不跟她小姑娘计较,板着脸背着手走了。
在大队的地方,惹人家管事的做什么,齐阳明无奈说:“就你长嘴了?”
齐晴雨一脸不服气道:“公道话有什么不能说的。”
凭良心讲,陈传文确实伤得重。
跟这演包青天呢?齐阳明以手抚额说:“得亏是跟着我下乡。”
要是一个人,不知道得罪多少人。
齐晴雨三天两头的被哥哥批评,一点不放在心上,扮个鬼脸哼一声跑跑跳跳走人了。
齐阳明真是拿她没办法,叹口气继而跟上道:“最好给你跌一跤。”
才能知道什么是教训。
不过只有语气凶而已,翻译过来就是“当心摔倒”。
许淑宁回回看见都能想起她哥来,不由得有些怅然。
不知为何,梁孟津总是能捕捉到她的小情绪,侧过头看一眼说:“我待会去摘龙眼。”
想也知道,又是西瓜皮这帮孩子们的秘密基地,他们可把梁孟津引为知己,真是去哪都不忘叫上他。
许淑宁不由得笑起来说:“很有童趣。”
确实是有,梁孟津道:“就一会会,还得马上回来上工。”
农忙的时候,没有什么会不会中暑的作息安排,大家顶多避开中午的两个小时。
对小朋友们来说,这就是难得的休闲时间,抓紧空档都要到处跑。
他们向来如此,梁孟津可是头一遭。
许淑宁叮嘱道:“戴好帽子多喝水。”
梁孟津乖乖巧巧地点头,吃完午饭出门去。
他们摘龙眼的地方不远,来去一个多小时而已。
知青宿舍里人人都有幸分到几颗,真是甜到五脏六腑去。
许淑宁觉得比自己的红糖都好,抿抿嘴说:“还是南方好。”
西平卖的水果没几样,她以前一年只能吃几次四分之一的苹果,运气好的话能在她姐那份上也咬一口。
不比大队这儿的水土,一年四季野果不断,山上的东西说都是公家的,到底禁得不严,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小朋友们漫山遍野跑。
大人的话是绝对不行的,叫人知道还得了。
像梁孟津这样的,勉强算半大孩子,不然怎么能跟西瓜皮他们玩一块。
尤其是那种偷偷从兜里摸出个龙眼的架势,更像刚从托儿所出来的。
因为托儿所都有小点心,小孩子们会把好吃的就给父母。
但许淑宁觉得自己何德何能,看着梁孟津的手心不确定说:“给,我的?”
梁孟津左右看一眼才悄悄道:“分不均,你吃吧。”
他回来的路上数过,怎么分配早就想好。
许淑宁没办法拒绝这种善意和体贴,笑道:“行,那我不客气了。”
梁孟津也不希望她太客气,腾出的手在衣服上搓搓。
两个人落在队伍的最后面,很有默契地赶快跟上去。
接下来就是重复的劳动,人像是被线操控着,连思考都不用。
只有来过这儿的人,才知道队员们为何不在乎孩子的学习,因为对他们而言用不上。
解决眼前的温饱才最重要,花十几年时间供孩子读书,有好结果的概率却很低,多数人根本接受不了。
梁孟津却还是想试一下,因此种完晚稻,他来不急休息就去找大队长商量。
赖大方听完还以为自己耳朵有问题,说:“你活都干不好,还操这个闲心。”
有这个时间不如去开荒,来年多点收成也好。
梁孟津是做好被拒绝的心理准备,可人始终愿意往好处想。
他道:“我不用大队帮什么忙,只是想跟您说一声。”
这儿是红山大队,万事都需要许可才可以。
梁孟津只是想光明正大一点,说:“就教认字和数数,背背语录。”
语录啊,那这性质就不一样了。
赖大方心思一转说:“你教吧。”
前后转变得也太大,梁孟津心想齐阳明支的招还真不错,赶快道谢走人。
就高兴成这样了,赖大方心想真是年轻人,事情才哪到哪,队里人可不会太积极响应。
没办法,几代人的观念改不了,哪怕孩子们也未必会听话——叫他们听听故事还行,学习可是熬人的苦差事,比在地里干活不知道累多少。
梁孟津倒是没有这么悲观,毕竟他自觉和西瓜皮他们关系不错,已经算是摸清楚性格。
他信心十足回宿舍,翻出四处凑的小学课本,伏案在桌前。
知青宿舍的人都知道他要干嘛,把带字的东西全贡献出来做教材。
只是行动上支持,心里其实也都不太看好,毕竟教书育人,本身就不是件容易事。
许淑宁怕他最后落不到好,期期艾艾提醒说:“你记得循序渐进啊。”
梁孟津看出她的吞吞吐吐来,直接道:“我努力我的,剩下的听天由命。”
许淑宁放下心来,鼓励地拍拍他的肩,心想回头别哭鼻子就好。
第19章
哭鼻子, 梁孟津倒是不至于,但是为难肯定有的,因为西瓜皮这帮孩子们, 根本一点都坐不住。
他只要教上两个字,大家的耐心就尽失, 四处找机会想跑。
花草树木, 哪样都吸引人的目光, 除了梁孟津的课。
教书育人,他也是头一遭, 实在摸不到章法, 有些无奈道:“你们就不能坐好吗?”
西瓜皮已经是用尽最大的耐心, 抓耳挠腮道:“咱们还是去玩水吧。”
这么大的太阳,在这儿读书有什么意思。
梁孟津有点想叹气, 不过觉得还是别把人逼得太近,说:“那今天就到此为止。”
话音刚落, 一群人轰散开来。
只有西瓜皮脚步踌躇,扭过头道:“你是不是生气了?”
梁孟津正琢磨着用点什么方法好, 陷入自己的世界中, 过几秒才答道:“当然没有。”
西瓜皮才不信, 他是个心里藏不住的事的孩子, 利利索索说:“你就是有,咱们男子汉要大方一点。”
他这个年纪, 自称为男子汉实在勉强,梁孟津听着只觉得他可爱的好笑, 说:“就你还大方啊?”
队里的孩子们分好几派, 他们这一派是出名的记仇,跟谁结过怨那就从不往人家门口过, 大人天天批评都不顶用。
西瓜皮心想那对“仇人”肯定不能太宽容,完全不是一回事,很有领导风范背着手说:“是他们先得寸进尺的!”
这词用得真的是没沾边的地方,梁孟津拍拍裤子上的灰说:“你还得好好学习才行。”
学习有啥用吗?西瓜皮不知道,他识几个字而已,没能从中看出黄金屋来,倒提前领略出“学海无涯苦作舟”的意思来。
反正这么一直坐着,他铁定是熬不住,飞奔喊着“等等我”就没影了。
梁孟津没有这个脚力,晃晃悠悠在后面,从路过拐个弯回宿舍。
正是午休时分,大家都抓紧时间眯一会,院子里很安静,只有郭永年在编箩筐。
他现在学得已经很不错,慢条斯理能出个雏形来,就是手上好几个口子,隐隐还能看到血渗出来。
梁孟津凑过去看说:“怎么没戴手套啊?”
嗐,郭永年摇摇头说:“耽误功夫,还闷。”
劳保手套不透气,戴着手心汗哒哒的,干活也不爽利。
梁孟津看他的手哪哪都粗糙,再看看自己的,坐下来说:“我也学学。”
郭永年快速瞥过头一眼,心想原来书生气不是靠白来体现的,怎么人家晒的黑是内敛,到他身上就剩淳朴。
这样的人,坐下来编箩筐可惜了,他道:“你不用备课吗?”
说法挺高级的,但梁孟津到现在也没教什么,有些苦恼道:“我本来排一个月要上的课,现在估计能学到过年去。”
还得孩子们肯配合才行。
郭永年一听就知道进展不顺利,说:“慢慢来,一个字有一个字的积累呗。”
积水成渊的道理人人都懂,但有耐心就很难,梁孟津也知道自己太心急,把烦人的部分先甩一边道:“对了,郭哥你能帮我个忙吗?”
怪客气的,郭永年大大咧咧道:“尽管说。”
梁孟津比划着说:“就是这么大的木板,边上砸俩洞,我好挂着。”
郭永年一看就知道,腾出手拍胸脯说:“明天给你。”
又道:“挂教室是吗?”
梁孟津都不太意思用“教室”两个字,毕竟那就是一棵树下面的阴凉处,四周没有任何遮挡,还不知道赶上下雨天要怎么办才好。
他含糊道:“算教室吧。”
因为十来年前队里办过扫盲班,也在那地方,到他的时候仍旧是这条件,简陋得样样都要自己置办,等于白贴钱,哦还要砸进去郭永年这个劳动力。
幸好人家性格好,对一切事都很积极,这才不至于让梁孟津有太大的负罪感。
不过哪怕这样,他还是从家里的补贴里拿出个黄桃罐头来送人。
郭永年这人不爱虚的那套,收起来说:“我不客气了。”
大大方方的多好啊,梁孟津也不擅长跟人家推让,笑笑把话题转移过去。
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的瞎聊天,听到敲锣声才停住。
这个锣据说是当年打仗的时候的东西,一敲大家就都知道要跑到山里躲起来。
现在则成为上下工的时钟,家家户户陆陆续续有人走出门。
知青宿舍自然不例外。
一般是郭永年打头,他一步也顶别人好几步,能先到两分钟。
后面跟着陈传文,他倒不是积极干活,主要是起床气没地方发。
怎么看他都不惯的齐晴雨就在身后翻着白眼,被哥哥警告几次都不改。
垫底的通常是许淑宁和梁孟津其中一个,不过他俩离得不太远,只是在外面拉开男女之间的距离而已。
这样六个人等于是一路纵队,只是到田里才四散开来,各自埋头干活,偶尔会有分工搭配的情况。
像最近是收花生,多少需要点群策群力。
许淑宁半蹲下来,感觉自己的屁股也在用力,险些没跌一跤,把带着土的花生秧甩甩,直接丢进筐里。
像她这样拔花生的有三个,等满一筐,郭永年或者齐阳明就得来搬,送到田边的大树下。
这种活就没办法细算工分,好在知青们都不太计较,只是都叫苦不迭而已。
唯一轻松的恐怕是陈传文,他自称“重伤未愈”,拎着个小篮子捡遗落在地里的花生们。
虽然要弯腰,但力气上是出得最少的。
不过哪怕这样,他下工后嘴上的嘟嘟囔囔也没停下来过。
本来上工就烦,齐晴雨翻个白眼说:“要不咱俩换?”
陈传文也不傻,抿着嘴道:“当心你眼珠子掉出来。”
成天那么大动静翻着。
齐晴雨给他一拳说:“我先给你打掉。”
劲用得其实不大,陈传文只说着“母老虎,当心嫁不出去”故意气她。
两个人可以说是拌嘴,差点没扭打起来回的知青宿舍。
齐阳明只要妹妹没吃大亏就行,有点眼不见心不烦先进厨房,才进去,他慌不择路跑出来说:“有蛇!”
本地带毒的不带毒的各一半,大队长是早就强调过要小心的,因此大家心都提起来,赶紧往后退,一直到院门边。
郭永年拣起边上的竹竿说:“都别动啊。”
许淑宁心想他才该别动的好,把人拽住说:“等会等会。”
又道:“阳明,你看清什么样了吗?”
齐阳明定下神来回忆说:“只看到盘灶台上。”
他反应太快,现在连究竟是不是蛇都开始怀疑起来,说:“我再去看一眼。”
要真是有毒的,给他来一口可够呛,许淑宁心想到底是男人胆子太大还是太猖狂,无奈道:“你就这样去?”
大夏天的,胳膊腿都在外面,简直是去送盘菜。
齐阳明低头看自己一眼,心想刚刚跑得实在太丢脸,云淡风轻道:“我视力好,不进去。”
不进去也很恐怖的,说不准人家现在已经爬到门边了,齐晴雨拉着哥哥说:“当心给你眼睛上咬个洞。”
齐阳明觉得人被蛇咬眼睛的概率应该很低,只是到底被拽得死死的,有点动弹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