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自在笑笑,两只手捏在身前。
局促不安的样子,仿佛上学的时候在办公室挨批评,许淑宁瞅着有趣,从背后推他说:“西瓜皮等你呢。”
没看人家起跑的姿势都做好了,脚底下有针扎似的。
梁孟津这才跟大队长打过招呼朝外走,边走边道:“今天这么积极?”
他就耽误了十几分钟,这种学习态度令人欣慰啊。
西瓜皮才不是为学习,偷偷摸摸说:“捞虾子你去吗?”
大夏天的,水对孩子们有无限的吸引力,恨不得一天二十四小时泡在里面。
就是梁孟津自己,也很心动,但他还是肃然道:“学完再去。”
西瓜皮一张脸苦巴巴的,商量道:“明天学行吗?”
梁孟津语重心长道:“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
虽然讲得文绉绉的,大概意思西瓜皮还是能听懂的,他嘟嘟囔囔道:“学学学,学冬瓜。”
又是这些不押韵的孩子话,诸如此类的还有很多。
梁孟津道:“再不学你变傻瓜。”
西瓜皮才不信,心想那么多人目不识丁,还不是过得好好的。
思及此,他炫耀说:“我会用目不识丁了。”
梁孟津本来是高兴的,但听完他是怎么用的,只觉得哭笑不得。
他知道旧观念一时之间没法改,却偶尔会希望自己是那个能带来大变化的人,等看到毫无进展的时候,只能叹气说:“很好,进步很大。”
夸人怎么还带叹气的,西瓜皮瞪眼说:“难道我不厉害吗?”
他有一种生长于乡间的皮实,身上没有几两肉,瘦长的脸上,圆溜溜的眼睛最为分明,谴责的意味也很明显。
梁孟津竖起大拇指说:“非常棒。”
这还差不多。
西瓜皮做惯孩子王,带着一种领袖精神,自然不知道谦虚两个字,他雄赳赳气昂昂道:“所有人里,我学得也最好。”
说句实话,梁孟津也觉得他比别的小伙伴们更为机灵,不过知道跟普通话的好坏也有关系。
毕竟他对方言一窍不通,即使讲课的时候再掰开揉碎,对于多数小朋友而言仍旧难以理解。
这个难关,他一直没能克服,毕竟学好一门语言并非一朝一夕的事情,只能先这么教着。
但西瓜皮的普通话可是进步飞快。
他第一次跟梁孟津的时候还只能结结巴巴地说话,现在已经能顶嘴,回回还振振有词的。
小孩子的歪理多,只想着能争赢。
梁孟津却不能像他一样胡搅蛮缠,头回觉得自己教学上最大的帮手和阻碍都是他。
有苦恼,自然要解决。
一个人想不出办法来,知青宿舍里还可以群策群力。
吃晚饭的时候,梁孟津就提出这个问题来说:“怎么能治住西瓜皮?”
治?许淑宁好笑道:“你们中午不还是好朋友吗?”
现在怎么就想翻身压一头了。
梁孟津觉得就是一开始的朋友身份,让他失去作为半个老师的威严,他记得自己上学的时候,面对师长也是大声咳嗽都不敢。
他无奈道:“没办法,老是带头捣蛋。”
才十岁而已,哪有坐得住的,陈传文道:“我像他这么大的时候,更讨人厌。”
爷爷奶奶养出来的宝贝孙子,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简直到哪都想横着走,一个不如意就在地上撒泼打滚,长大后已经好很多。
跟他比,西瓜皮真是乖巧得不行,起码是个模范了。
不过齐晴雨可没看出来他的改善,说:“现在也差不多。”
陈传文立刻在桌子底下踢她说:“今天就让你看看什么才叫讨人厌。”
齐晴雨才不怕他,两个人只差没扭成一团。
这种打闹,齐阳明已经司空见惯。
他在局势快要失控的时候,捏住妹妹要挥出去的拳头说:“没用的话不要一直讲。”
又道:“孟津,你要不试试打他们一顿?”
那样不好吧,再说了,梁孟津尴尬道:“无缘无故的,他们说不准能反过来打我。”
他肯定没有多少反击之力。
齐阳明觉得可能性也很大,因为他看过好几次队里的孩子们打架,那真是比野狗抢食还凶。
一点不夸张,他看着都不敢近身,转而叮嘱道:“那你自己要小心点。”
这么一说,梁孟津的处境好像突然危险起来,不过他一点都不害怕,说:“我们不太起内讧的。”
他现在也是团体的一员,不然大家不会愿意配合上课。
我们两个字,让许淑宁好笑道:“那你们好好商量一下不行吗?”
梁孟津倒是想,可费劲口舌都没结果,思来想去还是擒贼先擒王,让西瓜皮更老实一点才好。
他道:“完全说不通。”
看他一脸纠结为难的样子,哼哧哼哧把地瓜粥吃完的郭永年道:“要不我帮你揍?”
他都十八了,传出去叫什么事。
梁孟津都替他脸上挂不住,嘴角抽抽说:“我还是再想想吧。”
一屋子人哦,正经的主意压根没有,插科打诨倒是挺擅长的。
热热闹闹,反正一顿饭又过去。
此刻太阳完全落下,只有月色映照在大地上,宿舍里一片祥和,只有收音机的声音。
因为电池不好买,加上山里头信号不好,陈传文只有刚下乡那阵子拿出来风光过几天,之后一直用得很少。
但最近的运气不错,一扭开就有声音,陈传文惊喜道:“在放《智取威虎山》。”
样板戏就那么几出,在西平是来回不断的演出,不像大队的娱乐生活只有茶余饭后的闲谈而已。
听说往前几年,还是有些本地的戏曲演出,尤其正月里,再穷的大队也得凑出钱来演一天。
可现在已经不时兴,让从西平来的知青们无所适从,因此哪怕戏曲里的电流声占大部分,大家还是挺珍惜的,一边做着自己的事情一边听。
为了节省蜡烛,大家一般都以饭桌为圆心活动。
许淑宁纳着鞋底,连额角都在用力地扎针。梁孟津在看书,因为字太小头都快埋进去。陈传文翘着二郎腿,手指头在桌面一点一点的。齐晴雨抱着自己心爱的画册,翻来覆去估摸着看了有百八十遍。她坐的位置是哥哥的床尾,身后的齐阳明和郭永年大咧咧地躺着,眼睛半眯,连动都不想动。他们俩是壮劳力,做的事情最多,向来也最累,因此抓紧一切时间好好休息。
大家也都很配合,这种时候是不说话的,困了就去睡觉。
许淑宁头一个挨不住,打着哈欠回房间,钻进被窝里闭上眼,嘴角不自觉上扬。
毕竟睡梦,总是叫人轻松又愉快的。
第22章
睡醒, 又是新的一天。
轮到陈传文做早饭的日子,他轻轻地掀开被子,蹑手蹑脚开关门。
院子里的寂静被打破, 阳光从云缝隙里想要钻出来,知青宿舍很快有袅袅炊烟升起。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 这才是新一天的号角。
整个院子热闹起来, 被关一晚上的鸡鸭们满地跑, 欢快得不知道其中几只的死期即将到来。
因为家家户户养家畜的数量都有限,为了利益的最大化, 肯定要养能下蛋的母鸡母鸭。
但买回来小仔们的时候, 谁都不知道哪只是公是母, 只能凭运气而已,或者有经验老道的人掌眼。
知青们两样都缺乏, 栽了个不大不小的跟头,拢共有五只公鸡三只公鸭。
再养着, 等于是浪费粮食,他们早就在心里磨刀。
只是这年头要吃肉, 总觉得要挑个时间, 没赶上过节好像不配吃。
加上这几天是农闲, 体力消耗没有那么大, 所以经过一致投票,他们决定回头抢水的时候再杀。
抢水是农民们的大事。
因为最近是本地不下雨的季节, 可晚稻刚种下去没多久,要是没灌溉好, 肯定影响收成。
但附近几个大队都要用水, 有限的资源就变得紧张。
按照左邻右舍的说法,年年都要打好几架, 困难时期还打死过。
这种肯定会起冲突的事,是避免不了的,因为乡下是讲宗族观念的地方。
尤其是这儿,更加传统守旧,甭管私底下有什么矛盾,一致对外的时候不含糊。
知青们既然来了,就不能躲在后头,硬着头皮一直等着。
到日子,大队长振臂一呼,夜里整个大队的男人们整装待发。
怎么看怎么吓人,齐晴雨拽着哥哥说:“必须要去啊?”
齐阳明也是头一回参加,自己茫然无措得很,还要安慰妹妹说:“没事的。”
他也打听过,打起来的情况在少数,毕竟安定团结是第一,位于山泉的上游和下游们的几个大队之间也会错开时间。
除非是实在干得厉害,大家才会急红眼。
这话,许淑宁也在对郭永年说,只是更强调道:“千万别出头,管好你自己知道吗?”
郭永年爱见义勇为,这个脾气是没法改,看到人家挨打一准往上冲。
他只能挠挠头说:“我尽量吧。”
还尽量,许淑宁没好气道:“给我做到!”
郭永年哈哈笑两声,被踹一脚没敢再说话。
许淑宁对他是恨铁不成钢,扭过头板着脸道:“你不许学他。”
梁孟津倒是想,可没有这个本事,不知怎么有些惋惜说:“我也做不到啊。”
许淑宁耳朵尖听见,捶他说:“你以为打架就是英雄气概吗?那是蠢。”
跟她哥似的,打球愣是打到头上挨一板砖,骨折后在床上躺整个月。
梁孟津很少被人用“蠢”这个字,老老实实地点点头,看上去乖乖巧巧的样子。
十五岁嘛,本来就介于成年和幼稚之间,多关心是应该的,但陈传文仍旧多少有些不得劲道:“就我该被打是吗?”
怎么独独漏下他。
许淑宁上下打量道:“我相信你会照顾好自己的。”
理是如此,陈传文坚持道:“不觉得我更像是会受伤的那个吗?”
按他下乡以来的表现,还真是大有可能。
许淑宁都不知道说点什么,一言难尽道:“乌鸦嘴,快闭上吧。”
又无奈说:“你跟平常一样,知道吗?”
那不就是偷奸耍滑嘛,陈传文可不以为耻,挑眉说:“得令。”
亏他还能笑出来,许淑宁都替他们担心,主要是这些天听说的事故太多,仿佛抢水跟打仗差不多。
但去的人才知道,无非是挖水沟把山泉水引到田边而已,哪有这么夸张。
没有亲眼见过的事情,许淑宁反正都是半信半疑,不过人四肢健全的回来是真的。
准确来说,除陈传文蹭破一块油皮外,其余三人都好端端的。
可陈传文的个性,那真是少一根头发丝都喊得死去活来,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去移山了。
齐晴雨是一眼都不能多瞧他,控制着自己的白眼说:“省点力气吧你。”
陈传文就是鬼哭狼嚎上最不肯放弃,反而越发大声起来。
大家都当作是背景音而已,充耳不闻,毕竟现在还有更热闹的,那就是抓公鸡。
郭永年本来是自告奋勇,结果反被鸭在手背啄一口,罕见地痛得叫出声,心想待会就把鸡头啃了吃。
可他有想法鸡也有,仿佛是被什么绿林好汉附体,简直是佛挡杀佛、神挡杀神。
两三个壮汉,居然都奈何不了它。
到底行不行了,许淑宁烧完水出来骂道:“逗鸡玩,好玩吗?待会我拔你们的毛吗?”
要真是下狠手,百八十只估计都早就搞定,现在分明在这儿瞎闹。
话音刚落,郭永年一个抄手,架着鸡翅膀道:“现在就宰它。”
这是最瘦的一只鸡,摸上去没有几两肉,经大家投票后即将第一个被处决。
不过说真的,瘦归瘦,煮了汤还是让人鲜得想把舌头咬掉。
虽然一人一小碗和两块肉而已,但油水已经很足。
许淑宁还有一个鸡腿。
她已经很久没吃过,想起来在家的时候,自己也能得到兄姐的这份谦让。
当然,此刻的照顾是男知青们提出来的。
毕竟怎么分都划不来,倒不如这样大方一点的好。
许淑宁不仅是心领,还道:“替你们一人做一天饭。”
集体的活计最少有十几样,其中的难易度肯定有区别,做饭并不是最辛苦的,却因为要起得早,让大家很不满意。
她这样一讲,自然人人都满意。
齐晴雨也跟着说:“还有我。”
接下来的几天,她们俩其实包办多数事情,因为抢水实在是个早出晚归的忙活。
男知青们灰头土脸,但幸好想象中的那种械斗没出现,倒是听说离得不远的冬瓜大队和西瓜大队打起来后重伤了两个。
乡下地方,少一个壮劳力对家庭是大损失。
许淑宁为素未蒙面的陌生人祈祷,同时也为即将开始的知青联欢会。
这个联欢会,其实是他们来的时候就该办的,但当时赶上天气不好,之后又是一阵一阵的农忙,因此拖到现在。
要许淑宁说,干脆别办的才好。
可惜她说的不算,只能继续排练着《红梅赞》。
一首歌唱上几百遍,不止是他们,半个大队的人都会了,尤其是往返于知青宿舍比较勤快的西瓜皮和小伙伴们。
平常四处跑的就数这帮孩子们,加上年纪小,大人很多事不背着,多少流言蜚语都靠他们传出去,更何况是一首歌,很快就变成整个大队都会唱。
许淑宁走哪都能听见人唱,心想各个都比自己唱得好,怎么偏偏是她上。
可她唱得再烂,也得硬着头皮来,这天还特意穿上裙子,整装待发去公社参加。
天不亮就出发,薄薄的雾气都快钻进人的发缝里,更何况是露着小腿的裙子。
许淑宁连着打好几个喷嚏,揉着鼻子不说话。
好在郭永年今天穿得厚,把衬衫脱给她说:“套着吧。”
这样一来,他就只有件跨栏背心,许淑宁光看就浑身冒鸡皮疙瘩。
她搓着手背道:“你确定吗?”
郭永年平常是不太爱穿上衣的,因为热起来湿答答贴在身上,还很容易哪里破个洞。
往地里一看,男人们也多半是这样,毕竟现在还是大夏天。
他拍拍胸脯道:“我身体你还不知道。”
这倒是,许淑宁竖起拇指道:“壮得跟牛差不多。”
郭永年权当是夸奖,一个人走在前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