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能打哈哈道:“你们收拾吧,天快黑了,待会去刚刚路过的房子里领干粮。”
许淑宁觉得他是落荒而逃,尽力控制住自己的哭腔道:“现在怎么办?”
齐晴雨没好气道:“人都走了,当然是我们自己办。”
她无故踹一脚院墙,灰哗啦啦往下掉,尘大得迷人眼,一时寂静无声。
齐阳明拽妹妹一下,打圆场道:“先进去看看吧。”
里头还算干净,虽然没有家具,好歹也没有蜘蛛丝,叫人稍觉得安慰。
最乐观的郭永年也缓过劲来,调动着气氛说:“起码地面是夯实的。”
但这种幸好,陈传文没办法接受。
他是大孙子,家里爷爷奶奶的命根子,只听这个话音,就知道晚上不仅要打地铺,还得半露天。
这天气,他是一刻都受不了,赶紧道:“咱们屋里挤一挤呗,跟火车上一样。”
知青专列把座椅拆掉,大家都席地而坐,夜里你靠我我挤你的,哪里还顾得上什么性别。
但那会人多,现在就六个,也不知道此地民风有多保守。
许淑宁下意识咬着嘴唇,垂头不说话。
但齐晴雨有自家哥哥在,立刻道:“先这样,收一收吧。”
要做的事情还很多,郭永年想想说:“我去领地瓜。”
也就他还有点力气。
这个头一开,大家纷纷开口找活,各自忙碌开来。
许淑宁戴上手套,清理着院子里的杂草。
因为地还有点松软,对她而言勉强能应付。
另一边齐家兄妹去挨家挨户打听情况,回来的时候手里抱着一堆柴火,说:“回头我们得还。”
大队的规矩他们还不是很清楚,看到山也不知道往哪里上去,但开门七件事又是必备的。
只要不是以物易物就行,毕竟大家都不容易,这时代物资是最让人吝啬的东西,只有捡石头的梁孟津财大气粗说:“我有油。”
许淑宁都替他急起来,心想真是不会持家。
她到底有一种患难之交的感觉,深吸口气说:“我有糖。”
这样一来,就成了大家凑家底,蹲在屋檐下的陈传文看出她是故意帮腔,撇撇嘴说:“我的是辣椒油。”
又强调道:“很辣。”
虽说都是初来乍到的,但齐晴雨可不怕得罪人,她白眼一翻说:“辣的才好,驱寒。”
又代表哥哥道:“我们有个罐头。”
恰在此时,郭永年挑着担进院子说:“我跟队里赊了两棵树。”
一草一木归集体,队里什么都要工分换,赖大方不给他们修,就是不患寡而患不均的道理,生怕队员有意见。
新知青对此还不大清楚,他们只是拍拍灰席地而坐,商量着接下来的日子要怎么过。
郭永年从大队长那里套话不少,说:“往下走两里地的天山大队有代销点,日常用品都能买,咱们两棵树跟别人换晒好的先用,就是大小上吃点亏,门窗家具应该能凑出来。”
不过墙成大问题,乡下盖房子都要张罗个十年八年,从挖泥制砖开始,他们这一时半会的,真是头疼。
总之一句话,钱肯定要花的,许淑宁捏着口袋问道:“大概要多少?”
她现在觉得前路茫茫,多留一点保命要紧。
郭永年颇有些为难道:“十来块。”
这还只是起灶台垒屋子,零零碎碎加起来,每个人最少要花四块钱。
一文钱难倒英雄好汉,恐怕就梁孟津不觉得难办。
他刚想开口,看到满屋子的沉默,还是乖巧地闭着嘴。
许淑宁就在他边上,没留意到微妙的变化,只是头越发垂下去。
她上头有个姐姐结婚了,大哥前年刚去的东北插队,家里还剩上小学的弟弟,以及病弱的外婆。
父母供着一家子,这些年一直没攒下什么钱,这趟她出门本来就添不少东西,兜里揣着的二十块钱还是街道的补贴,现下真是一丝都不宽裕。
一九七二年,穷是正常的,人人都有苦衷。
齐家兄妹对视一眼不开腔,只有陈传文嘟嘟囔囔道:“本来知青就归大队管。”
道理是这样没错,执行起来差异很大。
郭永年道:“咱们公社没钱。”
他融入还挺快,都用上咱们了,许淑宁不想让他太难堪,说:“只能出了。”
大家其实都知道是这个结果,毕竟风餐露宿不现实,哪怕陈传文也不再有异议。
郭永年道:“那我去把东西买回来。”
再下去天该黑了。
出力的时候齐阳明是不含糊的,说:“我也去。”
他俩算是壮劳力,剩下的全跟小鸡仔差不多,还眼巴巴地盯着他们出门。
郭永年本就是爱牵头的,生出为人父母的责任感道:“看好门,别乱跑。”
院门大开,能看住什么?别人家的鸡鸭都来去自如。
齐晴雨看它们活蹦乱跳的样子就咽口水,扭过头道:“哥~”
齐阳明心中了然,嗯一声算是回应,只盼着代销点能搞到点油水,不然连他都快成人干了。
第3章 凑合
作为供销社的分支,各大队之间的代销点卖的东西并不多,只有基本的生活用品,能作为粮食的并不多。
唯一直接吃的,是放很久的糕点,因为没什么人买,售货员把发霉的部分刮掉晒一晒继续卖。
吃,肯定是没问题的,困难时期谁没扛过来。
现在大家心里压根没有过期的概念,甚至要搁城里,不用粮票的东西,有可能吃死人大家也愿意买。
区区霉斑而已,齐阳明反正是掏出五毛钱,心想能垫肚子就行。
他买完就直接放兜里,这才把公家的东西背起来。
郭永年记账到一半,见状把木炭做的笔收起来说:“走吧。”
他率先往前,留下深深的脚印,继续唠嗑道:“你原来是纺中的学生吧?”
虽说都是西平来的,但地方太大,各国营厂又是个小社会,里面几乎是生死都能办。
因此在之前他们压根没碰过面,可以说因缘际会汇聚一堂。
齐阳明的力气还不到他这么轻松的地步,暗暗吸口气说:“对,初中毕业。”
他上学晚,又赶上前几年大停课,虽然已经十八,但去年才毕业。
按政策一家就能留一个孩子在城里,他大哥已经把名额占了。
父母琢磨着早晚都得走,两个人还有伴,索性给还在念初二的妹妹也办手续,生怕转年小女儿自己被分配到边疆去,那可真是一般人扛不住。
不过现在看来,盘古公社也艰难。
齐阳明的同学就有分到江南的农场去的,那儿是鱼米之乡,他来之前对同样是南方的这儿心中隐约抱着一点期待。
现在嘛,他苦笑摇摇头。
哪怕郭永年,也只是努力积极而已。
他刚花完钱,不免惆怅道:“希望明天就能上工。”
齐阳明心想自己的腿都在抖了,明天能不能站起来都是个大问题,可他还比人家大几个月,怎么着也得撑下去,咬咬牙说:“看安排吧。”
他看得出来,大队长也有点为难,估摸着还没想好怎么安置知青们。
所料不错,赖大方正在大队部开会。
他拉了长凳坐下来道:“老四,你来讲。”
红山大队几乎是一家子亲戚,外姓人没几个,会计赖老四自然不来虚的那套,说:“就这点钱,是用来买化肥的。”
他们这儿本来出名的田少山多,耕地没几亩,整个公社都穷得叮当响,眼下又快春耕,样样都很缺,哪有余钱给知青们置办什么。
赖大方自然知道,不过说:“人家好歹是城里来的。”
咋也得尽个地主之谊吧,不能让人家说姓赖抠门,况且这是公社的任务,无论如何得稍微招待一下。
其实这件事,知青们来之前队里已经开会好几次。
当时说要来仨男的,干部们寻思破房子也能凑合,再给弄张床板,没有多大的意见。
可现在一下子变六个,说实在的,队里多少人家还在打地铺,出门都只穿裤子不穿衣,赖老四擤鼻涕一甩道:“我看他们都有钱着呢。”
个个大包小包的,兴许能自己解决。
赖大方也存着这样的心思,不然刚刚不会一溜烟跑没影,就等着看他们会收拾出什么样子来。
可想是一回事,真做出来又不大合适,他道:“散吧,等下我再去看看。”
他故意拖时间,赶在天黑之前到,借着院子里的火光说:“你们收拾得还挺快。”
杂草被堆在一起,已经清理出大片的空地来,那种没有人烟的荒芜散去,显示出一点生机来。
男生们都去打水,只剩两个女孩子看门做饭,许淑宁刚挑过水泡的手还在发烫,疼得龇牙咧嘴说:“都是刚长出来的。”
要是一两年的,恐怕都比人高,现在的很明显才没几天,估摸着是有人提前清理过。
但不管怎样,种种迹象表明他们还是能干点活的。
赖大方不免欣慰一点,问道:“东西都买齐没有?”
就这家徒四壁的,一时半会哪能凑齐,许淑宁心中腹诽,摸着手小心翼翼道:“还缺床。”
在屋里挂帘子齐晴雨也出来帮腔说:“队长,这地真的湿得没法睡。”
春天里,又是半山腰的地方,着实有点为难人。
赖大方也怕他们到公社告状,解释道:“本来就说来三个人的,只有三张。”
挤一挤还更暖和,许淑宁有些迫不及待道:“三张也好,那我们去哪搬?”
就她们俩这细胳膊,赖大方寻思也怪不容易的,说:“我待会让人给你们拿过来。”
又进屋看一眼道:“还有块板子,你们先把窗遮了,回头我让人来修,本来该弄好的,这不一直下雨嘛。”
大队本来就是靠山建的,雨一大,好几户人家的房子就都遭殃了。
他组织人收拾都忙不过来,只能先把别的事放一放。
郭永年刚刚还说过要用柴火堆挡住,现在就有人雪中送炭。
这本来就是大队该给知青们安排的事情,但大概是几个小时之前的冲击太大,许淑宁只觉得挺感激的。
她想说点什么忽然呀一声赶快出去看着火。
因为没有灶台,大家只能临时在地上挖洞,用石头把刚买的砂锅架起来。
锅里煮着一锅稀疏的野菜汤,漂浮着几滴油花,绕着石头堆则是依靠余温烤着的地瓜。
赖大方本来还担心他们吃不上饭,觉得自己还是看低了城里人,人家估摸着也不是用金扁担种田,居然挺像模像样的。
他仅剩的那点不安烟消云散,一如来时的沉默,打个招呼离去。
人刚走,打水的男生们就回来。
齐晴雨不经意地走到哥哥的身后,扯一下他的衣服。
齐阳明虽然累得不行,还是有气无力道:“怎么了?”
话音从喉咙里挤出来,到最后微弱得很。
齐晴雨也帮不上什么大忙,只把最后的饼干给哥哥,催促道:“快点吃。”
大概是天气原因,饼干已经一点都不脆,根本不用咬。
齐阳明丢进嘴里,马上就化开,他品尝着最后那点滋味,连口水都舍不得咽。
与之相比,晚饭就很寡淡,唯一庆幸的是大队长还给送来桌椅板凳,大家总算不用席地而坐。
许淑宁已经好几天没有正儿八经坐下来吃东西,坐得直直的,小口咬着地瓜,眼神有点恍惚,对未来全无幻想。
此时一阵风吹过,蜡烛熄灭,也没人去管,只听得轻轻的咀嚼声。
陈传文反正是再也憋不住,借着夜色的掩藏吸鼻子。
许淑宁还以为是自己会先放声大哭,连下午看他偷懒时的不满也转化为同情。
她悄悄伸手在眼角抹一下,一滴泪还是掉进碗里。
黑漆漆的屋里有啜泣声,真是怎么看都凄凉。
齐阳明拍拍妹妹的手背安慰道:“晚上早点睡吧。”
有人开腔是件好事,一直不吭声的梁孟津道:“可以去隔壁洗澡。。”
他们就这么一间屋子,做什么事都不方便,只能先给邻居添麻烦。
许淑宁还以为晚上洗不了,心下一松。
她对眼前的状况没什么期待,就是轮到自己洗的时候不免战战兢兢,毕竟是在陌生人家里,一个小姑娘害怕很正常的,因此犹豫着要不要找齐晴雨陪陪自己。
可大家算不上特别熟稔,她又不好意思麻烦别人,只能咬咬牙抱着脸盆自己往外走。
梁孟津状似无意站起来,跟上来说:“我在外面。”
就四个字,许淑宁感激涕零,听着风声加快手脚,洗完后脖子上一点点水花,鸡皮疙瘩往后跑,她搓着手臂道:“我等你吧。”
夜里冷,梁孟津摇摇头只说:“你敢一个人回去吗?”
一墙之隔而已,许淑宁不至于这点胆量都没有,只是回房间后,下意识被居然有男生这件事吓一跳,钻进帘子里不说话。
大家的床都是一面贴着墙,暂时用帘子作为男女之间的隔断,这不过是权宜之计,毕竟条件着实有限。
其实西平那边的住房紧张,成年的兄弟姐妹们一间屋的还大有人在,最多也就是中间拉块布。
但没有血缘关系的人总是有点奇怪,更何况性别不同。
许淑宁下乡之前,家里可是三令五申要小心男人,因此她还是多少有些害怕,一颗心砰砰跳,不由得羡慕起齐晴雨来,毕竟人家有个哥哥在。
只是多少心思,都抵不上困倦,她很快陷入睡眠,平常睡眠浅的人连男生们微微的呼噜声都没听见。
第4章 开始
大概是连日来的奔波,第二天都日上三竿了,知青宿舍还没有动静。
天不亮的时候,许淑宁其实醒过一次,她听见了打鸣声和狗叫,摸着手腕上的表。
可别看屋里没装窗户,木板一挡还是不怎么透光,她啥都看不见,只听见齐晴雨的呼吸声,近得像在耳边,吓得她往床沿挪。
从小到大,她一直都是自己睡一张床,和大姐分上下铺,好像已经成习惯,多个人总觉得很拘束。
在公社打地铺那几天,因为宽敞,彼此之间有距离,但现在这床是本来打算让一个人睡的,哪怕是她们俩躺着都有点拥挤。
这对许淑宁而言是折磨,她并非很快同人熟稔的性格,但这样的同床是大家不得不接受的情非得已。
她只能任由手臂垂落,心想别摔下去才好,带着一点隐忧再度睡着。
没多久,就是齐晴雨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