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夜间乘凉的时候,左邻右舍都听见动静过来听。
很快知青宿舍的院子里挤满人,热闹得像赶集。
讨论的时候都是方言,许淑宁一个字都听不懂,怕生的躲到边上去。
就是陈传文这个收音机的主人,也是被忽略。
好在他还掌握有部分权力,很快宣布该睡觉了。
大家恋恋不舍,用不熟练的普通话说着明天继续,一步三回头的走了。
院子里一下子安静下来,只有个小男孩还站在中央。
许淑宁还以为她是找不到妈妈,心想在大队也会丢孩子,蹲下来温和道:“小朋友,你家在哪呀?”
小男孩脆生生道:“阿太让我送鸡蛋。”
阿太是谁没人在意,大家仿佛都只听得到鸡蛋两个字。
许淑宁眼睛蹭的亮起来,不过说:“你走错了吧?”
心里一直惦记着这件事的梁孟津赶快道:“没走错。”
又说:“是我买的。”
生病的人是该好好补身体,许淑宁也没在意,只是抿抿嘴唇喃喃道:“要不我也买一个。”
声音很轻,但梁孟津听见了,他掏钱说:“明天我请大家吃。”
又道:“我以后肯定特别给添麻烦,提前赔罪了。”
知青宿舍的活多,哪有分得清的时候,接下去还要养鸡鸭猪的。
郭永年觉得自己可以不亏心的吃,说:“光想口水就流下来了。”
大家都差不多,出于自己的考量也没再拒绝,夜里也不约而同做起第二天吃鸡蛋的美梦来。
第6章 分工
第二天一早雾气沉沉,太阳还没有选好升起的位置。
知青宿舍点着蜡烛,微弱的光照着大家的行动。
不过人一多,动起来带着风,连那点亮都忽明忽暗的。
许淑宁找不到自己的手套,无头苍蝇似的乱转着,扭过头跟齐阳明撞了一下。
两个人齐齐叫出声,一个揉着胸口,一个摸着额头。
还是齐阳明先道:“没事吧你?”
许淑宁丧着脸道:“人没事,但是你有看到我的手套吗?”
大家现在算是同住一屋,齐阳明模模糊糊道:“昨天挂外面的是不是?”
许淑宁也记得是,双手一摊道:“找过了,都没有。”
她急得团团转,毕竟挑开的水泡还没长好,徒手去干农活能要她半条命。
谁下乡的行李不是全家一点一点凑起来的,齐阳明脚上这双袜子还是他妈拆了副手套缝的,很能理解她的着急,正想说帮帮忙吧,听见妹妹在叫。
他道:“我先过去一下,晴雨叫我呢。”
许淑宁能说什么,蹲下来连桌底都不放过,就是起身的时候没留神,哐啷撞了个人仰桌翻。
她捂着脑袋,一肚子火乱蹿,又听见陈传文道:“哎呀我杯子。”
搪瓷杯在地上滚一圈,蜡烛也熄灭,屋里只剩下一片黑暗,许淑宁深吸口气道:“不好意思啊。”
又吃力地想把桌子翻正。
可惜她一个人,后劲不足又把脚砸了一下,暴躁得想骂两句,最终还是沉默。
乱七八糟的,梁孟津正好洗漱进来,借着天光看清楚,说:“我抬左边。”
许淑宁感激笑笑,两个人合力把桌子摆正。
她重新点上蜡烛,又扭过头看着心疼搪瓷杯的陈传文道:“杯子没事吧?”
陈传文抿抿嘴说:“没事。”
任谁的新杯子被摔都会心情不好,许淑宁欲言又止,也没办法控制自己的委屈。
她道:“那我赔你吧。”
一点漆怎么赔,陈传文硬邦邦道:“不用!”
声音高起来,许淑宁不知道如何是好。
她捏着衣角,心想好像还有颗糖,赶紧从包里把最后的大白兔掏出来。
这年头,谁能扛得住这玩意,陈传文扭扭捏捏道:“不用了。”
许淑宁只想好过一点,赶紧给他说:“你吃你吃。”
陈传文也就是推一句,吃完糖又吃鸡蛋,难得活力满满,帽子一戴要去上工。
即使是在供应比较充足的西平,鸡蛋也算难得好东西。
因此大家都很高兴,只有许淑宁的眉头微蹙。
她还是找不到自己的手套,看着掌心叹口气,咬着后槽牙想,人这一生,就胜在豁得出去!
梁孟津看她眼睛瞪得圆圆的,视死如归的样子,说:“你先用我的吧。”
他今天不敢去上工,生怕再晕一回。
能不扛着当然是最好的,就是许淑宁有些遗憾没有剩下的糖果了,她点点头说:“谢谢。”
头发一甩赶紧跟上队伍。
知青宿舍只剩下梁孟津。
他摸摸肚子,觉得还差点意思,跟来砌墙的赖上平搭话。
赖上平道:“又要鸡蛋啊?”
他心想城里人可真阔气,这是打算拿来当饭吃是怎么着。
梁孟津本来也不愿意搞太多特殊化,但人一时半会改变伙食真顶不住,更何况他这样的体格。
他只能道:“麻烦你了。”
卖给谁不是卖,赖上平也不在意,说:“行,下午我给你带过来。”
梁孟津没出息的咽口水,心想啥时候能吃顿肉。
但下乡之前父母的叮嘱言犹在耳,他只能先按捺下来,翻出书坐在屋檐下看。
看书,在红山大队太稀罕,因为本地人多数不识字。
像赖上平小学都没毕业,忍不住凑过来说:“这啥呀?”
梁孟津看的其实不是书,大大方方道:“旧报纸。”
他自己订的,觉得这个总不至于违禁。
殊不知乡下地方才没人在乎,大家连哪些叫禁书都不太清楚。
反正赖上平是瞅不出什么好赖来,又看两眼道:“你们城里人都上学啊?”
梁孟津觉得他好像对城里有一种奇异的想象,说:“小学会上。”
初中就不一定,因为好些人是八九岁去进学校,十三四岁就开始做工,人人以进厂为荣,毕竟千八百个人里才能出一个中专生,大学生这种的更别提。
不过对赖上平而言,小学就已经是高学历,他道:“我只上过扫盲班。”
大队里自己办的,因为小学在山下,来回的耽误干活,家长们也不觉得学问和山里娃有关,都是送去能从一数到十就行。
但梁孟津很重视知识。
他一开始学习是因为身体不好,但后来却真的能从中得到很多,问道:“队里没人上学吗?”
赖上平无所谓道:“你们上过学,不也来种田了?”
梁孟津没办法反驳,因为年纪尚小也讲不出什么有道理的话来。
他只能道:“会有用的。”
能有什么用,赖上平浑不在意地嗤一声。
他现在只在乎娶媳妇的事情,心想这活干完能拿到三块钱,到时候他给小慧买块肥皂,她肯定特别高兴。
梁孟津只听见他都哼起歌来了,抬头看一眼又低下。
不过这回没沉浸太久,赶在下工之前把地瓜给煮上了。
各家炊烟袅袅的点,知青们挨个进门。
许淑宁心想自己还借着人家的手套,殷勤道:“放着我来。”
梁孟津正在搅拌着野菜汤,说:“没事,我会。”
他只是在家不用干而已,做起来还是没问题的。
这本来就不是什么难事,许淑宁冲他笑笑,洗过手坐下来吃饭,感慨道:“还是进屋有饭吃的好。”
天不亮就去田里,十一点才回来,中间四五个小时只有水撑着,回来还得生火做饭,实在叫人头疼。
梁孟津觉得自己还要再休息一天,请缨道:“晚饭也我做。”
就这两句话的功夫,用力气最多的郭永年已经几口把地瓜吃完,喝着汤说:“我去自留地。”
他急着把这茬菜种下去,心想野菜真是苦得人对生活充满绝望。
许淑宁看他着急忙慌的样子,说:“你碗放着,我洗。”
知青宿舍一共那点钱,顶多买口煮汤用的砂锅,大家现在都是用各自随身带着的铝饭盒。
郭永年也不客气,随手一放就走。
齐阳明赶快扒拉两口跟上,扭过头嘱咐道:“晴雨,你待会小心点。”
齐晴雨嗯一声,被此气氛感染,然后催促道:“陈传文你快点。”
陈传文不大乐意道:“吃得快对身体不好。”
找什么借口呢,齐晴雨翻个大白眼不说话。
倒是梁孟津问道:“要去哪里?”
齐晴雨满嘴东西,支支吾吾两声连话都说不清,还是许淑宁解释道:“我们仨去砍柴。”
大家上工的时候商量好的。
无端的,梁孟津觉得自己还在大院里,大家不管玩什么游戏,好像都不会把他考虑在内。
他放在桌子底下的一只手用力捏紧,另一只手夹着剩下的野菜叶子。
许淑宁看他筷子动来动去都只有空气,支招说:“你加点水喝。”
水里还能有点油花,而且饭盒也不用洗了。
梁孟津点头照做,没有再说一个字。
许淑宁奇怪看他一眼,只觉得有点尴尬,心想难道这话得罪人了?
她不明所以也摸不着头脑,索性快点吃完洗碗。
齐晴雨跟她脚跟脚,两个女生蹲在下水口边说着话边洗碗。
许淑宁小声道:“陈传文在拖延时间。”
齐晴雨瞅着也是,底气很足大喊一声说:“陈传文!”
她可不是好惹的。
陈传文悻悻把最后一口汤喝了,羡慕地看梁孟津一眼,嘀嘀咕咕道:“又不止我一个男的。”
但他也知道不得不去,只能不情不愿地跟着。
他们是头一次上山,看什么都新鲜。
许淑宁蹲下来研究着草丛里的菌子道:“你们觉得这能吃吗?”
三个臭皮匠看半天,愣是没研究出个究竟来,还是有个不知道谁家的孩子路过,说:“不吃。”
许淑宁已经能理解一点本地方言在普通话里的表达,说:“我猜也不能吃,不然留不到现在。”
毕竟但凡能进嘴巴的东西,就没有漏网之鱼。
齐晴雨觉得很有道理,惋惜道:“那再看看别的吧。”
她们俩拍拍身上的灰站起来,陈传文反而靠着树道:“我这蹲麻了。”
齐晴雨只想给他两脚,冷哼一声说:“还是个男人呢。”
陈传文的自尊感没有那么强,无所谓地磨蹭着时间,眼见得她们都不耐烦,这才道:“好了,走吧。”
许淑宁在心底啧一声,大步向前。
三个人在山上忙活一中午,总算捡够接下来两天用的干柴,背回来俩箩筐的湿柴。
第7章 邮递员
西平是工业城市,资源丰富,当地人用煤炭方便,因此烧柴就比较少。
但不代表大家没常识,砍下来的湿柴要晒一晒还是知道的。
这个晒也不用特意,只要堆起来放着就好。
许淑宁戴着手套把柴火堆垒起来后,没有喘息就到上工的点。
她赶紧喝口水,余光里瞥见梁孟津好像在发呆,心想还挺悠哉的,拍拍灰出门去。
但梁孟津远没有这么闲适,他只是愣愣地不知道从何插入,觉得身边的每一个人都很忙碌。
这种感觉他不喜欢,却又无法宣之于口,坐在太阳底下,脑袋空空。
赖上平熟门熟路进来道:“哟,够享福的啊。”
梁孟津觉得被冒犯,手不自然地垂着。
赖上平也没管他应不应,只说:“鸡蛋给你放哪?”
梁孟津才想起来这回事,赶紧掏钱接东西,晚上煮汤的时候在里面敲两个。
那么明显的蛋花,大家都不好意思动筷子,毕竟占便宜的事一回就够。
梁孟津的好心一下子尴尬起来,咬咬嘴唇说:“我干的活比较少。”
即使是一直嗷嗷叫的陈传文,付出也比他多。
但人力,有时候是最不值钱的。
许淑宁反正不觉得自己有什么辛苦的,只小口地咬着地瓜。
齐家兄妹也不动,使眼色交流着他们的想法,连陈传文都沉默,毕竟他可不愿意多干活。
只有郭永年大大咧咧道:“那我不客气了。”
他也认为自己最辛苦,再这样下去是很难撑住的。
他开这个头,余人还是踌躇。
许淑宁到底是借了人家的手套,设身处地替梁孟津想想,喝口汤说:“人有劲了。”
这五票投出两票来,陈传文就没有那么坚定。
他从小是风吹两边倒,做什么事都随大流,闷不吭声也喝一口,礼貌地笑笑。
齐家兄妹这才动起来,不过齐阳明道:“孟津,你留着多吃点,好好补补。”
梁孟津算是知道自己这事办得不好,但还是得笑,吃完搬椅子在院里看星星。
风把他的衣服吹得鼓鼓的,更显得瘦弱。
几个知青里头,就数他跟齐晴雨的年纪最小,才十五而已。
当然,许淑宁就大他们一岁。
不过她自觉还是要爱幼,晾完衣服凑过去说:“你要不要穿个外套,挺凉的。”
梁孟津想嘴硬,下一秒打了个喷嚏,揉着鼻子不说话。
许淑宁好笑道:“快进去吧,你可经不起吹。”
梁孟津有点不服,他并不喜欢自己被冠上身体弱的名号,却也知道是现实,声音有几分缥缈说:“没事的。”
怎么听上去有气无力的,许淑宁仔细看,觉得他的脸色也不好,说:“是不是太吵了?”
陈传文晚饭后开了收音机,男女老少们都挤进院子来,也不知道谁是谁,自发地坐成一圈。
人多对梁孟津的影响不大,不过他知道自己不能再不知好歹,罔顾别人的关心。
他道:“就是有点饿。”
谁不是带着饿睡的,许淑宁道:“你明天大家不在的时候煮个鸡蛋羹吃。”
里头放点水,吃起来比水煮蛋顶饿。
梁孟津现在听见菜名肚子就叫,不好意思说:“我不会做。”
许淑宁比划道:“你蛋壳别敲碎,用来舀水,放五壳的,放点盐搅一搅,蒸十五分钟。”
梁孟津点点头道:“那我试试。”
他听上去不麻烦,做又是另一回事,吃起来更是天差地别,对鸡蛋全是糟蹋。
反正口感不好,他是硬着头皮咽下去的,心想下回写信问问他妈。
信,大家都想写,就是送不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