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阳明都想撬开妹妹的脑袋看看里面装的是什么,一言难尽道:“外头乌漆嘛黑的, 玩什么, 捉鬼吗?”
这要在西平, 有心之人就能抓一个封建迷信的把柄。
真是得亏大队的风气好,齐晴雨难得占上风, 瞪哥哥道:“好好讲话。”
居然叫她训斥一次,还是有理有据的。
齐阳明尬笑两声, 又打一个哈欠后说:“我们昨天睡不着瞎聊天,鸡叫才闭眼。“
什么, 居然抛下自己聊天。
齐晴雨瞪大眼睛道:“你怎么不叫我。”
真是只小鸡仔, 天天的得跟在老母鸡的屁股后面跑, 齐阳明无可奈何道:“男女有别你知道不?”
齐晴雨当然知道, 只是有些委屈说:“淑宁都能参加,凭什么我不可以。”
她想到自己被排挤, 眼眶都红起来。
齐阳明没好气拍她一下道:“你都不叫,我们还能叫她?”
大半夜的, 他跟妹妹有血缘关系还说得过去, 拉上另外的女生叫什么回事。
齐晴雨想想也是这么,转过头道:”淑宁你昨晚没睡好?”
许淑宁扯扯自己的脸道:“失眠。”
她是个体贴人, 不想叫男生们因此不安,毕竟放松的机会就那么几次,多数时候大家都是倒头就睡。
但齐阳明还是品出端倪,歉然道:“我们很吵是不是?”
许淑宁开玩笑说:“放心,没听见你们讲我坏话。”
齐阳明配合地拍拍胸脯说:“那就好。”
许淑宁佯怒道:“真行啊你们,亏我这么善解人意。”
她对着空气挥两下拳头,辫子一甩到别处去。
剩下兄妹俩说悄悄话,齐阳明道:“你别舍不得新衣服,冷就穿。”
家里刚给他们寄的,齐晴雨是一心想等到过年穿,摸着毛衣的下摆道:“我这个也是去年的。”
缝缝补补又三年,在她看来也跟新的差不多。
齐阳明身上还是前几年的,已经褪色得不成样子。
不过他火气比较旺,稍微动一动就出汗,入冬到现在连棉衣都还没穿上。
他道:“行,你不冷就好。”
又说:“被窝暖不暖?”
红山大队在半山腰,夜里风大得惊人,仿佛想把瘦弱的身躯吹到千里之外。
齐晴雨早早翻出棉被,把自己裹得跟粽子差不多,点点头说:“暖的暖的,我又不是小孩子!”
齐阳明无声笑笑,心中自有主张。
他不再操心这些琐碎事,拿起放在一边的镰刀,背着箩筐上山去。
南方的冬天,漫山遍野仍旧带着一点翠绿,只是在阴天之下显得有些灰扑扑。
山间的风阴森森的,往人的骨头缝隙里钻。
齐阳明不由自主哆嗦一下,把卷起的袖子放下来。
他沿着前人踩出的山路走,一个人的脚步踩在枯叶上,发出清脆的响声,恰好有一只鸟在叫。
不知怎么的,他觉得听上去很诡异,汗毛都快竖起来,甩甩脑袋弯腰捡起掉落在地上的树叶。
再抬头,他眼前多出个男人,眼角有一道疤,看上去杀气腾腾的样子。
齐阳明觉得自己要被人套麻袋,警惕地往后退几步,余光掂量着有什么东西适合作为武器。
不过来人的语气倒不是很有恶意,只用不标准的普通话道:“你是知青?”
齐阳明还在心里琢磨着他究竟是哪家的人,谨慎道:“有事吗?”
男人摸摸口袋说:“我想,换毛衣。”
齐阳明心想队员们对城里人的误解实在太大,仿佛他们吃穿花用的东西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他第一百零八遍解释道:“我们的票有定量,没有多余的。”
什么都要供应,他们身上的尚且是从父母那儿省出来的,又哪来可以跟人交换的部分。
男人不免失落,却也没有强人所难的习惯。
他像是刚学会讲话的人,一字一顿道:“谢谢,打扰了。”
听上去很客气,配上他的表情像是威胁。
齐阳明比较着两个人之间的体格说:“不客气。”
两个人就此擦肩而过,他却还有些不安挂在心头,想想拍拍手上的灰回宿舍。
才进院子,就听到许淑宁在骂人。
她双手叉腰道:“梁孟津你脑壳有洞是吗?”
话很凶,可她长得气势弱,乍一看就是只会撒娇的性子。
也就镇得住梁孟津,他尴尬挠挠头说:”我错了。“
认得很挺爽快。
齐阳明回忆起他昨晚犟嘴不肯承认心意的样子,跟看热闹的陈传文交换个眼神。
梁孟津却不知道舍友的调侃,老老实实地把手背在身后。
许淑宁想再骂一句都词穷,没好气说:“一边去。”
梁孟津欲言又止,还是小声喃喃道:“别生我气。”
他看上去这样可怜,许淑宁都不知道说点什么好,只能恨铁不成钢地捶他一下说:“下次出门的时候给我带上心眼。”
梁孟津觉得自己还是有的,只是涉世未深很容易上当受骗。
但他不敢再辩解,长舒口气躲到角落里。
齐阳明这才饶有兴致过去问说:“犯啥事了?”
梁孟津做贼似的说:“刚刚在路上,有个老太太卖大米。”
这阵子是各大队分粮的时候,勤俭的人家都会把仅有的细粮拿出去换更多的粮食,他正好有需要,没多怀疑就掏腰包。
实在是老太太看着可怜又淳朴,他还多给两毛钱,结果回来一看,人家在下面不知道掺多少沙子。
听完,齐阳明都觉得骂他不冤枉,拍拍他的肩膀说:“你真是,太天真了。”
他甚至觉得连别的大队都知道的本队有个梁知青手里阔,专门来骗他的。
那些美好品德的词汇,有时候未必是好事,梁孟津也想改来着。
他希望自己变成面面俱到的那种大人,只是常常忘记世界上危机四伏而已。
思及此,他叹口气说:“已经被骂过好大一遭了。”
男知青里他年纪最小,加上性格斯文和家境好,几个人对他向来是照顾有加。
因此齐阳明道:“孰能无过,问题不大。”
正好从厨房出来的许淑宁听见,批评他说:“孩子犯错,你不批评还纵容?”
都惯坏了,再不管管该捅破天去。
她瞪起眼来很有当家作主的气势,齐阳明立刻转换态度道:“孟津,不是我说你,你得注意着点。”
梁孟津瞠目结舌,畏畏缩缩,待许淑宁进屋去,狠狠一脚说:“昨天晚上还要拜把子,你看看你像话吗!”
齐阳明嗷嗷叫,为自己辩白说:“她那么凶,我可不敢惹。”
居然这么说话,梁孟津锁着他的脖子说:“你才凶。”
还没成一家就这么胳膊肘往里拐,齐阳明咳嗽道:“老陈,你看看他像样吗?”
陈传文本来站在一边看着,闻言抬头看太阳说:“哇塞,好亮哦。”
亮他个大头,齐阳明骂骂咧咧几句,才提起刚刚在山上遇到的人。
满大队的人,陈传文都能认个十之八九。
他思忖片刻确认细节道:”个子很高,讲话磕巴对不对?“
齐阳明还以为是不太会讲普通话才这样,问道:“原来就口齿不清是吗?”
陈传文迟疑道:“我猜不是,不过赖旺家爹妈都不会讲话,大家说是遗传。”
这样说来,也实在是可怜人。
梁孟津那颗乐于助人的心又动起来,想想说:“要不我让家里寄一点毛线过来。”
齐阳明嘴角抽抽,想教育他两句,扭过头喊道:“淑宁,你男人又犯病了!”
什么男人,许淑宁抡起扫把就扔过来说:“把你的嘴缝起来。”
齐阳明往右一躲嘿嘿笑,顺便告状。
许淑宁听到一半,眉头皱得不像样,眼睛微眯说:“你过来。”
梁孟津觉得自己兴许要挨揍,两只手提前在衣服上擦擦。
许淑宁也没辜负他的一番准备,抽起根小树枝抽过去说:“你书读得多,不会连不患寡而患不均的道理都不知道吧?”
梁孟津有时候说话没考虑那么多,现在反应过来连连点头说:“懂的懂的。”
说完小心翼翼地留意着她的表情。
许淑宁知道这并非是她的问题,只是人的习惯非一朝一夕可变。
她树枝一戳说:“与其闲着,不如去筛米。”
又画个圈子道:“你们仨一起。”
说来有意思,知青们多数时候受她支配,现在一声令下几乎是无有不从。
三个人搬好小凳子坐在屋檐下,时不时说着话。
半天齐阳明才觉得有哪里奇怪,问道:”我妹呢?“
陈传文漫不经心说:“拉着老郭去捡石头了。”
大冬天的非要去河边,也就郭永年脾气好。
可再好的个性,也不是这么“压榨”的理由,齐阳明在心里嘀咕着,觉得以后还是得让妹妹多注意一点。
殊不知在河边,两个人玩得正高兴。
第36章
红山大队的水几乎都是从山上来, 热的时候可以称得上是解暑良药,冬天里却变成寒气逼人,尤其是风一吹, 裹挟着刺人的凉意。
在这样的天气里,说要来玩的人着实很像傻子。
一号就是齐晴雨, 她正兴致勃勃地伸手在水里捞石头。
二号则是郭永年, 他更加强悍地赤脚踩在水中, 弯腰摸索着,拿起一块问道:“这个可以吗?”
齐晴雨都没仔细看就点头说:“可以可以, 你快上来吧。”
她心里犯嘀咕, 觉得郭永年也太实在, 自己不过是随意一句话,没反应过来他就踩进去了, 倒叫当事人十分过意不去。
然而少年人的爱意仿佛熊熊烈火,能支撑他们做出世界上最愚蠢的事情。
郭永年自己挑剔道:“感觉不是很好看。”
齐晴雨就是在宿舍待得无聊, 随便找个出门玩的理由,闻言连连道:“好看好看, 特别好看, 你快上来!”
急得像下一秒要骂人了。
郭永年觉得她的表情不太像是开心, 想想还是踩上岸说:“我没事的。”
他下乡以来风吹日晒的, 有时候图方便连都不戴,一张脸简直是和暗色融为一体, 唯独穿着鞋的脚光洁。
当然,齐晴雨现在怀疑是被水泡得发皱发白, 催促道:“快点穿鞋!”
看这样子, 郭永年就知道自己做错事。
他突然羡慕其实陈传文巧言令色和逗女生的本事,老老实实照做说:“我就想给你找一块好看的。”
齐晴雨拥有太多的爱意, 她沐浴于兄长的关照之中,愚钝到未能品尝出他人的区别对待,耸耸肩说:“我也不是特别想要。”
她的想法天马行空,很多时候都猜不出下一秒,任性得有所依仗。
自然,话出口变偶尔刺痛人心。
郭永年自觉身无长物,唯一能剖心挖肝的部分分毫不值,不由得有些失落道:“好。”
齐晴雨没察觉出来,只是她也有脑子,想想就知道自己的话多不合适。
她甜甜笑道:“你人真好,比我哥都好。”
郭永年不至于傻到真的相信,知道是她的礼貌客套,心情更加的难以言喻。
但他也只是说:“我不会告诉阳明的。”
还挺幽默,齐晴雨对他刮目相看,一时失语。
她的个性活泼没错,却需要有人搭话题,不像陈传文对着墙也可以说出花来,现在只能直勾勾地看着人。
郭永年看她目不转睛看自己,问道:“想回去了?”
从宿舍走到河边还用二十分钟,怎么能没玩够就回去,齐晴雨立刻斩钉截铁道:“才不要。”
眼前的少女一双眼睛滴溜溜地转,任谁看都知道无数心思在萦绕。
郭永年揣测不出,但长嘴可以问说:“那再捡几块?”
河水冰凉,齐晴雨已经对这项活动失去兴趣。
她搓着手取暖道:“你会打水漂吗?”
很巧,郭永年擅长于此。
他的童年虽然贫困,却还有几样可以消耗精力的游戏,只是好几年没玩,很不自信说:“会吧。”
会就是会,不会就是不会,好端端的加个“吧”字做什么。
齐晴雨是风风火火的人,对这种犹犹豫豫最不喜欢,只是想到他向来与人为善,挑眉说:“那你惨了,我的拿手好戏。”
她得意洋洋的样子神采飞扬,看上去动人极了。
郭永年不敢直视,低着头说:“那你很棒。”
这话要是搁陈传文嘴里讲出来,齐晴雨一准拿起什么扔过去,偏偏眼前人之实在她不止一次见识过,只能被噎住。
她茫茫然欲言又止,最终嘴角抽抽道:“你很会夸人。”
郭永年听不太出嘲讽的意思,还以为自己当真做得不错,笑容愈发的淳朴起来。
仔细一看,齐晴雨居然觉得他长相甚佳,是时下大家最爱的保家卫国类型,往那一站浑身浩然正气,连性格也是忠厚老实。
这四个字用在即将成年的人身上,也就是形容他才不违和。
多看几眼,齐晴雨有些难以形容的羞怯。
她转而撸起袖子道:“数水漂,输的人打手背,同意吗?”
郭永年好脾气的点点头,等自己赢的时候不知道怎么下手。
他迟疑道:“我力气很大。”
齐晴雨被他说得有些害怕,咽口水不敢看,却又对未知的事情恐怕,闭上一只眼道:“没事,愿赌服输。”
她可不是陈传文,玩游戏总耍赖。
郭永年手微微地举起,几乎没什么力道的拍下去,好奇道:“你眼睛怎么闭上的?”
多新鲜啊,人还有不会闭眼睛的吗?
齐晴雨才觉得他的话奇怪,反问道:“还能怎么闭?”
郭永年一两句说不清楚,索性示范说:“就是这样只闭一只眼。”
他学着她刚刚的模样,眉毛鼻子也跟着乱动,完全不像她方才的灵动可爱。
齐晴雨大概明白他的疑问,又做一遍单眼闭上的动作道:“你不说,我还从没发现这样有什么特别的。”
她从小到大都会,一点没觉得有难度,仿佛是与生俱来的本领。
郭永年试着学,都挤出泪花来也没能成功,揉着眼睛道:“看来真的是天赋。”
齐晴雨是小女孩心态,幼时听说书还幻想过自己是白骨精。
她喜欢这种特殊之处,迫不及待展示说:“给你看我的手指头,可以向后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