屏风至床榻不过几步路,但这一小段路程,花暮锦却走的极为艰难,他的眼睛逐渐湿润,喉头干涩。
千言万语只化作一句话。
“太好了。”
云卿姿眨眨眼,笑的柔柔的。
“这些日子多谢殿下,殿下辛苦了。”
便是旁人不说,她也能猜出她昏睡的这些日子,花暮锦定时焦急万分,想来也是没完整睡过一夜,眼下的乌青愈发重了。
他走的近了些,身上沾染的香火味便涌入云卿姿的鼻腔中,淡淡的,有些安心。
侍歌来说,花暮锦每日都去观音寺为她祈福,她记得,他是不信神佛的。
真是个傻子。她在心里轻笑。
花暮锦只愣愣地摇头,口中轻喃:“你醒了便好…醒了便好…”
云卿姿鼻头一酸,扬起笑颜:“今日是除夜,我们一同过年吧。”
这是他们第一次一起过年。
她的笑颜映在花暮锦的眼中,眼眸澄净清澈,如一汪清泉。
花暮锦点头,他的目光柔和,眼底浓重的情谊没有丝毫遮掩,就这样直勾勾地看着她,如海水一般波涛汹涌。
云卿姿倏地垂下眸子,有红晕悄悄攀上耳根。
窗外有烟花炸起,不远处也传来爆竹声声,正厅里摆好了饭,只等他们。
正厅内布了炭火,屋内也温暖如春,侍歌伺候云卿姿梳洗后,又将她裹得严严实实,这才放心她出房门。
她裹着厚厚的狐裘,刚走至正厅门前,荥饯便说了句吉祥话,爆竹声四起,绚烂无比的烟火在空中竞相绽放。
徐州人过年还有一个习俗,便是用松枝往衣裙上打几下,寓为去除污祟,来年平平安安,诸事顺遂。
宅子里伺候的大多是徐州人,往日跟着伺候云卿姿的使女便取了松枝,往她衣裙上轻轻拍打,口中念着吉祥话。
入乡随俗,她也受着好意。
宅子内的主子只有他们二人,圆桌上摆的都是些好兆头的吃食,模样精巧,想来厨娘也是下了功夫。
饭桌上,二人并不多言。
昏睡的这几日,云卿姿感觉自己处于混沌之中,时而能听见他们的声音,时而又感知周遭昏暗寂静。
她平日里想得太多,太杂,心郁气躁,昏睡了这几日,醒来后倒是有些豁然开朗。
人活一世,并不是什么都要讲究的清清楚楚,她不愿再去想她与薛小娘之间的龃龉,她微微抬眸,悄悄看了眼身旁的少年郎,眉心微动,很快抿嘴一笑,偷得浮生半日闲,就让她再沉迷片刻吧。
众人吃完年夜饭,又换了间厢房等着守岁。这是京都城的旧俗了,云卿姿在家时,也是一家人围在一起守岁。
墨海似的天上,被五彩绚烂的烟火染得色彩斑斓,好不热闹。
云卿姿没有出门,只是打开了窗户,抬着头看烟花。
过了年,她就十七岁了,日子过的真快。
“阿景。”
温润的嗓音传来,她转身应了一声。
少年手掌张开,手心里卧着一串手钏。
“压岁礼。”
云卿姿伸手拿过,指尖无意触碰到了他温热的手心,让她没由来的,多了几丝心慌意乱。
赤玉的手钏,其中混着几颗和田玉珠子,相得映彰,十分好看,她细细数了数,共有十八颗。
“佛珠?”
她抬眼,有些吃惊,没想到花暮锦送的压岁礼竟是佛珠,方才没瞧仔细,她还以为只是普通的赤玉手钏。
花暮锦眼中含着春水,笑的温柔,“观音殿的香火极好,我瞧着好看便买来送你。”
他说的轻描淡写,这是在观音寺求了方丈三日才得,又冒着大雪随师父去寻上好的赤玉,一颗一颗磨出来的。
作者有话说:
敝膝——古代的围裙
赤玉——南红玛瑙
第68章 六十八章
◎元宵◎
子时二刻, 守岁这才结束。
云卿姿早就撑不住睡去了,枕边放着花暮锦送的佛珠。
除夜热闹, 这是一年中最重要的日子,哪怕已经过了子时,还有不少人家仍然还放着烟火,彻夜不休。
借着月色,有少年踏月而来,轻轻进入她的房中,他站在床榻边,久久凝视着熟睡之人的面容, 她的呼吸极轻, 仿佛一阵风就能将她吹走。
过了半晌, 花暮锦执起她耷拉在外面的手,将她手上所戴的红绳取了下来。
红绳在他的手心,上面还染着淡淡的香气。这是四月他们一同在临绕寺时, 明释小师父赠与的, 许是她时常摩挲, 红绳上起了几圈细细的毛绒。
他端详的一番后,从怀中掏出一环新的。
红绳崭新,中央还坠着一个小小的铃铛,甚至还没有指甲盖儿大。佛珠虽好, 但她也不能总戴在身上,是以, 他又特意打了个小铃铛,裁了一环新的红绳。
他轻柔地给云卿姿戴上, 铃铛在晃动中发出极小的声音, 在这寂静的夜里, 显得极为明显。
他又将旧的红绳套在了自己的手腕上。
哪怕今夜一起过了年,但他始终还是觉得有些恍惚。云卿姿在她怀里晕过去的刹那,他连呼吸都停了,这样的感受,他不想再经历第二次。
花暮锦看着她,忍不住便红了眼眶,半晌,他清缓的嗓音低低切切地在屋内响起。
“阿景,新岁欢愉。”
初一本是该拜年的,但他们都远在徐州,自然是没什么亲戚可走,云卿姿便只在院子里看着小丫头们打雪仗堆雪人,好不热闹。
她今晨醒来,发现手腕上的红绳上多了一个小铃铛,金灿灿的十分好看,红绳也好像是新换的,她稍一思索,便猜出怕是花暮锦偷偷套的。
她眼角眉梢都带着笑意,侍歌只瞥了一眼,她家娘子捏着手上的红绳,憋不住的笑意,脸上的倦态甚至都消了三分,侍歌心道,这世子殿下竟还是治疗自家娘子的良药。
吃过午饭,花暮锦也过来了,手里还拿着一串糖葫芦。
他抬手递给她的时候,手腕处露出一截红绳,虽然只有一瞬,但云卿姿也瞧见了,她只抬眼去看花暮锦,耳尖红红的。
二人心照不宣,闭口不提红绳。
“今早非觉出门,没成想还有卖糖葫芦的,便给你带了些,又怕你吃腻了,带了徐州的好茶,你该会喜欢。”
花暮锦淡淡开口,茶叶已经拿下去吩咐人煮了。
非觉买的有些多,便又给院子里的小娘子都分了。
云卿姿轻轻咬了一口,红糖裹着酸甜的山楂,一口咬下去,甜脆酸甜。
他们并未再说话,只是一起静坐着观雪。
云卿姿小口小口地咬着,心里却在想别的。
午饭前侍歌将云卿鸾的回信给她看了,大哥四月成亲,算来也快了。
若从徐州直接回京也要一月,她也总不能卡着月份回去,最迟二月便要启程。
她心底是抗拒的,经过了这些事,她不愿回到京城,更不愿踏入云府,便是想起薛小娘 ,她就有些头疼。
回京后肯定要去棠梧院的,她还未想好如何面对薛小娘。
罢了,走一步看一步。
“殿下,薛素…放她走吧。”云卿姿忽的想起薛素,心中已说不出什么感觉,她好像没那么想知道真相了。
“让他们离开吧,天大地大,随他们去。”
花暮锦转头看她,点了点头,又开口道:“火烧莳花馆的人已经…”
“殿下。”
云卿姿打断他,微微抿了抿唇,她已经没那么想知道了。
“不重要了。”
是谁做的已经不重要了,她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花暮锦见她如此,便也止了话头。
这两日都没落雪,只是天儿还冷的紧,云卿姿呆不了多久便回屋了,郎中说了她要多加休养,她也打算好了,在徐州修整一月,二月初便启程回京城。
晚上她写了回信,让荼白第二日送出去。
非觉将薛素张升送走时,软硬皆施,让薛素将云卿姿的事烂在肚子里,薛素受了这几月的折磨,早就磨平了心性,云卿姿肯放他们一马已经十分仁慈了,她半点不敢再造次,趁着夜色,她与张升去与父母辞行,初二一早便驾车离开了徐州,他们往更南的地方驰去。
莳花馆的事官府也早结了案,这些日子又是过年,更无人再记得那场大火。
一连十几日,云卿姿都只在院子里休养,偶尔会与花暮锦上街,十五这日二人还一同去了观音殿还愿。
徐州城的金顶观音殿本就香火鼎盛,当地人逢年过节都是要来拜一拜的,十五这日是元宵,她人也精神许多了,知道花暮锦在她病中时日日来此,这次便拉着她一同来还愿。
观音殿的人极多,多的是大娘子带着小娘子来殿中求姻缘,许平安。云卿姿来时,岁桃与侍歌一同跟着,便也让她们二人去祈福许愿。
云卿姿与花暮锦前去还愿,出了大殿她才瞧见院中有一颗极大的树,她笑道:“我记得临绕寺也有这样大一棵树,我们还一同捡了风吹落的祈福带,殿下还记得吗?”
她一说起这个,花暮锦脑中便浮现出那日的情形,他去寺中见人,却没想到竟然遇上了云卿姿,这几年她都刻意躲着她,极少主动与他搭话。
是以,当她说要一起捡起祈福带时,他的心跳的险些蹦出胸膛,他还记得,那日她湿润润的眸子。
花暮锦轻轻点头,“当然记得。”
与她相关的一切他都记得。
与她四目相对的时候,他能清晰的瞧见她微闪的眸子,她近日好像笑的比从前多了些。
还了愿,他们又吃了斋饭才回宅子。
今日元宵,虽还是白日,但街上已然十分热闹,岁桃起了兴致,但又顾念云卿姿的身体,小心问道:“娘子今夜要来逛逛吗?”
云卿姿观她神色,想来是这些日子在院子里陪她养病有些闷坏了,正好她也未曾逛过徐州的元宵花灯会,不若就一道逛逛。
她轻轻点头,便是应下了,岁桃开心的环住侍歌的脖子,计划着今夜要吃些什么。
吃过晚饭,花暮锦也陪着她们一道出门。
长街上灯火如明珠般璀璨,各式各样的花灯摆满长街,半楼高的大鳌山,矗立在路中央,街上车水马龙,人流熙熙攘攘。
云卿姿与花暮锦并肩而行,她今夜并未戴帷帽出门,身着一件赤色火狐氅衣,她极少穿这样鲜亮的颜色,衬得她面色愈发红润。花灯节热闹,她便让侍歌岁桃自己去玩,难得像如今一样毫无顾虑的出来,自然是要玩的开心。
明灯错落,灯光洒满每个角落,也落在他们脸上。
“再过些时日,我便要回京了。”云卿姿看着前方铺子前挂着的彩灯,淡淡开口。
花暮锦顿了一瞬,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那家铺子挂的十二生肖灯笼,造型憨态可掬,鸟兽花灯栩栩如生。
他微微点头,“好。”
她总是要回去的,花暮锦心里转了一圈,打算将她送走后便放手去查薛小娘的事,她面上虽然已经释怀,但心里总会有疙瘩,若不解开,这将会是她一辈子的心结。
云卿姿想问他何时回京,但思索一番后又将话咽下,他来江宁府是有正事的。
他们在熙攘的人流中慢行,最终驻足在一家挂满花灯的架子前,已有许多人在此猜灯谜赢花灯。
这家铺子的花灯美轮美奂,有几只螃蟹花灯更是好看,在京城时,云卿姿也见过不少动物花灯,但是像这样会动的螃蟹花灯倒是少之又少,她眼睛亮闪闪的,盯着花灯不动。
花暮锦看出她眼中的渴望,眼睛微微弯了弯,“喜欢吗?”
云卿姿迎上他的目光,轻轻点了头,这样好看的螃蟹灯,没有女孩子会不喜欢吧。
周围的小娘子无一不是盯着螃蟹花灯,推搡着身旁的郎君。
赢得螃蟹花灯也不难,只要一次猜过十道灯谜便好。
只是十道灯谜一道比一道难,不少人只坚持到第五道,最后两道灯谜时,只剩下了花暮锦和另一名郎君,看那人模样,一身书生打扮,想来不是秀才也是举人。
“当路一颗麻,下雨开花,刮风结子,打一用品。”卖灯笼的大娘说着最后一道谜语。
云卿姿闻言失笑,没想到最后一道谜语竟如此简单。
“是伞。”
她扭头去看花暮锦,果然,谜语极为简单,他与那位书生同时说出答案。
卖花灯扬声大笑道:“今日元宵,二位郎君皆是为了搏娘子一笑,老婆子自然也不会让你们空手而归!”
她是这条街出了名的大方,并不会因为二人同时答对而刁难,也不会像有些商户舍不得好看的花灯便故意为难,她转身取了钩子,将两顶螃蟹花灯取了下来。
螃蟹花灯挂的远时,云卿姿还觉着它有些小,拿到手里时才发觉还是挺大的。
她提着螃蟹花灯,笑得一脸灿烂,螃蟹的钳子随着她的晃动而左右摇摆,就好像活了起来,里头装置的蜡烛如何动也不会倒。
她一双眸子亮晶晶的,此刻的模样更像是及笄的少女一般肆意。
可她本就才十六,正是天真烂漫的年纪。
“弗庸,你看,它像不像在走路。”
此话一出,花暮锦整个人怔住,“什…什么?”
少女抬眸,眼中倒映的是灯火璀璨,火树银花。她显然没意识到自己下意识喊出了花暮锦的小字,只是疑惑眼前的人为何这般诧异。
作者有话说:
世子殿下心里也开始炸烟花啦
“当路一颗麻,下雨开花,刮风结子,打一用品。”——来源网络。
第69章 六十九章
◎回京◎
花灯璀璨, 他们逛了半个时辰便回了,外头实在有些冷, 云卿姿有些熬不住。
她一路提着螃蟹花灯,到马车内也不放下,在车内举着看了又看。到了宅子,她也不肯假手于人,自己一路提着到了房中。
花暮锦见她欢喜的模样,他也像吃了蜜饯一般,心里甜丝丝的。
“如此喜欢,可要带回京?”
云卿姿思索一番:“正有此意。”正好与她小库房那盏鱼灯摆在一起。
她又开口问道:“殿下还记得我七岁时, 殿下送我的生辰贺礼吗?一盏鱼灯, 和这盏螃蟹灯差不多大。”
花暮锦点头, 他自然是记得的。
那年云卿姿才七岁,像个糯米团子,她喜欢各种亮闪闪, 漂亮的小玩意儿, 于是花暮锦便在她生辰那日送了一盏七彩的鱼灯, 上头还点缀着珍珠与螺钿。
那时候,家中的姑婶还调侃他,问他是不是以后要娶阿景当媳妇儿。花暮锦微微抿唇笑了一下,她肯定忘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