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怎么就那么嘴快呢,把同僚狠狠得罪了不说,落一个不知深浅的案子,还挨了沈延一通数落。
若沈延冤枉她也便罢了,偏偏她知道他说的有道理。
她一张小脸的轮廓清清楚楚地映在扇上,沈延手中提着笔,忍不住抬头看她的影子。
她腮帮子微微鼓着,还是有些不服气吧。挨了训又无法反驳,他都能想象她那副懊恼的样子。
他眼见她耷拉着脑袋,在他的扇上一点一点地挪过去,直到她的身影完全消失。
目光收回来,他再下笔,笔触了纸面,他眼前却又浮现起她那副模样。
他一个忍不住,笑了出来。
院子里有书吏来来去去,他攥了拳头抵住双唇,轻轻地笑,笑得肩膀微微地抖起来。
……
孙大人不到半个时辰便回来了,听沈延说梁虎已经缉拿了凶犯,很高兴,要即刻提审犯人。
梁虎称心如意,眼看着这个案子要被柳青抢走,没想到还有机会在孙大人面前展示他的本事。
刑部大牢里灯火幽暗,竟也映得他额头锃亮,容光焕发。
“两位大人,” 他向孙、沈二人一揖,“据公主府的侍卫回忆,事发当时并无外人硬闯,下官便从公主府的仆从查起,搜查了他们各自的住处。下官发现这车夫桂三的家里藏着几个玉盏、几个赤金的镯子和几根金镶玉的簪子,和公主府的管事报的遗失物品的单子一对,大部分都是对得上的,” 他指了指跪在地上的犯人,“桂三前几日在其友人家中藏匿,下官这两日寻访,终于将其抓获。”
梁虎看上去胸有成竹,说得不疾不徐,调理分明。
孙大人点点头,让桂三抬起头来说话:“……你是如何将公主杀害,还不从实招来。”
那桂三一身粗布短打、灯笼裤,看上去二十来岁,圆脸豹子眼,虽说不上俊,却也透着市井的精明利落。
他见面前站着两个穿青袍的小官,其中一个是抓他回来的那个,后面还坐着两个穿绯袍的大官,便赶紧朝那两个大官连叩了三个头。
“大老爷,冤枉啊,小民确实偷了东西,可从来没杀过人啊!”
梁虎脸色骤变:“你……你这刁民,到底生了几张嘴,方才还承认你杀的,这会就不认了?”
“方才……方才大人您说要打小民,小民心里一怕才认的,小民真的没杀人啊!”
“这……” 梁虎在众目睽睽之下,从脖子根一直烫到脑瓜顶。
抓犯人的时候,他都要说一句“老实点,不然等着挨板子”,可被桂三这么一说,倒成了他恐吓疑犯,差点冤枉了人。
“两位大人,” 他对孙、沈二人道,“哪个人犯都不会轻易承认自己杀了人,既然东西在他手里,还是依惯例,动刑吧。”
柳青听这话,眉心一皱,被孙大人瞧了个正着。
“柳主事以为如何?” 他问道。
柳青被他点得一怔。
她能以为什么,这案子的详情她都不清楚。她只是不喜欢随意用刑、屈打成招,而且直觉上,她觉得这个桂三不像凶犯。
“……不知柳主事有何高见?”
她这一错神的功夫,梁虎也来点她了。
他也知道给桂三定罪有些匆忙,有些疑点尚未厘清,只是今日形势所逼,他不想错过这个功劳,才急忙将桂三推出来。
但既然孙大人问了柳青,那他倒是要看看,她在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能说出什么花来。也让孙、沈二人看看,这柳青究竟有什么了不起。
第61章
“……大人, ”柳青无奈,“下官只是觉得仅凭他藏了公主的财物,并不能判定他杀过人。此时用刑难免有屈打成招之嫌。”
“那依柳主事之见,该如何查下去?”孙大人还没说话, 梁虎却追得紧。
“那就劳烦梁大人将此案的详情告诉柳某, 否则柳某无法判断。”柳青的火气也上来了。
沈延之前教过她, 要随时随地给自己争取最大的余地, 她可是记住了。别的事也便罢了, 有关凶犯的事怎么能乱说, 逼着她乱说的就更不对。
沈延坐在一旁,垂眸听着,眼角染上了一层笑意。
孙大人一愣:“......柳主事还不知道此案的详情?这案子还没移交吗?”他看向沈延。
沈延答道:“下官已经交代过了,不过梁主事说已经抓到凶犯, 要求等您回来再共同审理。”
孙大人见惯了官场里那些弯弯绕绕的心思, 此时一听就明白是怎么回事。
“梁主事, 此案是圣上交代下来的,你有什么心思都要以大局为重。往严重了说,万一这人不是凶犯,而在你耽误的时辰里,真正的凶犯跑了,你或是我谁担得起这个责任?”
孙大人话说得还算平静, 眼睛里却好像冒了火。
梁虎被他盯得心里打颤:“下官明白, 不过下官真的觉得此案并不复杂, ”他心里其实也没底,只是事已至此, 只能坚持下去, “下官即刻便将公主府的情况告诉柳大人。”
他说着便从书吏手里取了几页纸递给柳青, 柳青接过一看,其中有公主府的大致布局,还有守卫和府上其他下人的供词。
公主府的布局没什么特别之处,完全按照规制建造,分了前院后院。据公主府的下人说,公主日常起居主要在后院,见亲近些的朋友也是在后院。只在年节或者办雅集的时候在前院设宴。
公主的几个贴身丫鬟说,发现公主的时候,她躺在自己常寝的床上,左胸插着一柄细长的匕首。其他下人和府里的守卫说,当日公主府只来过一位来讲经的尼姑,但是尼姑走的时候公主还好好的。府里当日一切正常,并没有外人硬闯。
“两位大人,这案情写得有些粗略,何况证人证词也可能受到某些事情的影响,与事实不符,若要判断真凶,下官还需细细查问。”
“说来说去,你不也说不出什么,还不是要从这个嫌疑最大的桂三审起?”梁虎越发不客气。
“审是要审的,不过问他如何杀人还言之尚早。下官觉得此案疑点众多,证人的证词也未必可靠。就偷盗这事而言,桂三只是车夫,按许多大户人家的规矩,他只能候在仪门以外,不能随意进出后院。然而公主丢失的物品,大多是首饰之类,应当存放于后院。公主府下人众多,假设他私闯后院,再携带财物潜出去,很难不被人发现,又怎会是府内下人说的,当日一切正常。再者,他并不是近身伺候公主的人,公主的贵重之物放在何处,他又如何准确地知晓?若是不知晓,他又怎敢只身进后院偷盗。所以若是审,也是先问他在后院的同伙是谁。”
伏在地上的桂三似是缩了缩身子。
孙大人点点头:“嗯,倒是有道理,如今谈抓到凶手实在言之过早了。”
他说着便看向梁虎,目光甚是严厉。
“大人,”梁虎觉得不妙,“此案给咱们衙门的线索本就十分有限,公主的尸身又不能验看,下官属实觉得桂三的嫌疑最大,这才......”
他自然明白许多事情还没弄清楚,可他有什么办法,他好好地查着案子,突然间案子就要被人抢走了。这个表现的机会得来不易,若是再错过,何时才是他的出头之日?
“行了,”孙大人沉着脸,“即便是线索有限,也不可妄下论断。否则放走了凶犯不说,等这案子送到大理寺,桂三又翻口供,你当如何?”
梁虎还要辩解,孙大人却已经起了身:“不必再说了,你这几日查案辛苦了,接下来就交给柳主事吧。”
他又转而对柳青道:“不用我说,你也知道此案圣上极为重视,好好查。”
柳青忙应诺。
孙大人这热切的眼神,就好像看她看得再深些,她就能即刻查到凶犯似的。
虽是得了孙大人的指示,但柳青也没打算即刻审桂三。方才公主府的情况她看得粗略,还需要再好好消化,等她觉得琢磨得差不多了,便问梁虎公主府其余的下人有没有拘到衙门来。
梁虎正在声色俱厉地责骂碰洒他笔洗的书吏,也不知是听见还是没听见她的问话,反正她问了两遍他都没回她。
她猜到梁虎记恨她,便也不再追问,宁可自己去刑部大牢打听。她刚要跨出门,隐约觉得后脑勺好似被人狠狠地剜了一眼,可她一回头也没发现谁在看她。
梁虎还在骂那个书吏,那书吏高高大大的一个人,被他骂得眼眶都红了。
所幸,公主府的下人已经被拘来了刑部,真凶抓到之前,这些人不好放走,只能暂时羁押。柳青嫌牢里昏暗,让人将贴身伺候公主的四个丫鬟和桂三带到大堂来审。
一般而言,知道主人贵重之物藏于何处的,也就只有贴身伺候的人了,这四个丫鬟的嫌疑便最大。其中应当有桂三的内应。
柳青将这四个丫鬟和桂三分开审。桂三生了张铁嘴,一口咬定东西就是他自己偷的,没人给他指路也没人告诉他东西在哪,他只是比较走运,一偷就偷对了地方。
那四个丫鬟也都不承认和桂三有勾结,各个都说只是和他认识,并不熟络。几个丫鬟互相之间也没有指证。
柳青威胁他们,若不说实话,便要板子伺候,可她到底还是不喜欢用刑的,便吩咐差役去牢里带别的下人来,做个旁证。
然而差役将大堂的后门一开,却见沈延从外面走进来。
“怎么审到一半,让他们出去了?”沈延饶有兴致地看向堂上的柳青。
他原是在忙不停地审积压的卷宗,但听书吏说柳大人把几个嫌犯带到大堂去审了,便很想去瞧瞧。
也不知道这个小姑娘在堂上是怎样的威风八面、俊逸潇洒。
他本打算将手头的卷宗看完再去,但一想到她的样子,卷宗便全然看不进去了。他干脆搁了笔,直奔二堂来找她。
“大人。”柳青起身向他行礼,凑近些才低声把情况告诉他。
沈延想了想:“倒也不必那么麻烦,你将桂三带进来我看看。”
“......现在么?”
这种犯人之间有勾结的,一般是分开审,以防他们串通。
“就现在。”
柳青也不明白他要做什么,却还是让人将桂三带进大堂,和那几个丫鬟面对面地跪着。
“你们跟我出来,我有事交代。”沈延走到大堂正门口,招呼柳青。
柳青一愣,全都出去?
不过这院子里到处都是刑部的人,倒也不怕他们逃跑。
她才带着几个差役出门来,沈延便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让她们随他绕到后门去。
他自己侧身凑到门缝上,静静地往里望。
柳青以为他要偷听他们说话,便也凑到门边听着,可里面安静得很。
沈延看了一会,招手把柳青叫到一旁。
“多留意那个穿青色比甲的丫鬟,应当就是她。”
柳青一惊:“这......您怎么看出来的?他们可什么都没做。”
“看眼神,看桂三的眼神。”
桂三关心那个丫头,又怕让旁人瞧出端倪,只有做出一副不经意的样子,偶尔看她一眼,然而看见了她便又不舍得移开眼,目光里全是留恋。
柳青心里好奇,跑过去扒到门缝上仔仔细细地瞧,瞧了半晌又跑回来。
“......看不出来啊,大人,”她是真不明白,“桂三也没有盯着哪个丫鬟看,这眼神到底有何不同?”
沈延居高临下地瞧着她,轻轻苦笑了声。
“你自然是看不出了。”
她哪里懂这些,这些只有他懂。不得不承认,他的心思和桂三颇有几分相似。
她若是能懂这些,他也不至于天天这么干熬着了。
“是是.....大人说得极是,下官便是再练上十年也比不上大人的眼力,”柳青嘿嘿笑了笑,以为他那话是炫耀自己的本事,便顺着拍马屁。
沈延半眯了眼睛看她,什么时候她才能不扮作他的下属,如从前一般呢。
换作是从前,她一定会即刻回敬一句“我是看不出啊,就你看得出,你多厉害啊。”
他轻叹了口气,也不接她的话。
“怎么样,此案的情况可理清楚了?有困难吗?”
“……” 柳青心下一动,这个案子自然是有诸多困难的,不过他既然这么问,她倒是有更重要的事要探探他的态度,“大人,您也知道,不论凶犯是谁,咱们总得凭证据抓人。可如今连公主的尸身都看不见,下官心里实在没底……”
“……尸身可能是见不到了,不过给公主装殓的人,应当最清楚留在公主身上的痕迹……此事我来帮你查吧……但是不论查到什么,只能做参考,不能写进卷宗,你明白吧?”
“下官明白!” 柳青一喜,皇上既不肯让人看公主的尸身,定也是不许那些做装殓的人将所见说出去,沈延要帮她查,必是要用些非常手段。也就是说,若有必要,他不会死守着规矩不放,这倒是合她的意。
“大人,” 柳青觉得此时探他的态度再合适不过,“您这可是帮了下官的大忙,若非有您相助,下官或许抓错了人都不知,岂不是酿成一桩冤案?……说起冤案,” 她放缓了口气,“其实下官在大理寺亲见过些冤案昭雪的事。嫌犯的家人找到新的证据,证明蒙冤者的清白,便坚持一路告上来,最终为亲人昭雪,为死者正名。”
她目光灼灼地望着他,满心期盼他能和她心意相通,说他也同情那些含冤受屈的人,早该还他们一个公道什么的。
若真是如此,她便愿意大胆一试,信他这一回,日后也不必在他面前藏着掖着,也不必和五爷一起欺骗他。
这样一来,他对她的情谊,她也可以试着回应。虽然在刘家正名之前,她还是只能以柳青的身份活着,但至少可以让他知道,他的心意她其实都感铭于心……
沈延默然,凝视了她许久。
“……你知道为何那些戏文里总是写些沉冤昭雪的事情么?”
“……大人以为是为何?” 柳青一怔,虽不知他要说什么,心头却已有些发凉。
“因为冤案大多难以昭雪,写戏文的人才只能将心愿写进戏文里……” 他凝眸看着她,“你在大理寺见到的那些案子,可能只是百姓间甚至是民与官之间的恩怨,但像这种涉及皇亲的案子,即便有所冤屈,那要翻案之人岂不是触皇上的逆鳞?即便铁证如山,历朝历代有几位明主能承认自己的过失?……那些企图翻案的人大多都只是以卵击石,枉送了性命。”
自从他认定柳青便是语清,他就一直在想,她为何非要扮成男人,来刑部做这个与死人打交道的小官,若只是为了隐藏身份,她有许多种办法,为何偏偏选了这一种?
他回忆了柳青来衙门后的种种,她并不是一个鲁莽的人,却在某些时刻显得孤注一掷、不计后果。
而这些时刻似乎都是与卷宗有关的,确切而言可能是与刘家的卷宗有关。
她方才又突然说起那些话,他很怕自己的猜测是对的――她居然想着有朝一日为刘家翻案。